方总编突然半晌不语。过了足有三分钟，他才说：“你已是报社第53个来缠我了！定谁去，编委会还没研究，而且还得经市委通过。”
　　 吕林说：“方总编，我知道你这几天要应付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里里外外很忙，我再给你说两句话就走，只两句。”
　　 方总编说：“那你说——”
　　 吕林说：“第一句是，这次去老山，我会像上次采访法门寺一样给报社带来声誉；第二句是，去老山的一切费用我可以自理，不给报社增加经济负担。”
　　 方总编问：“完了？”
　　 吕林回答：“完了！”
　　 方总编说：“你可以走了！”
　　 吕林就走了。但吕林失望极了，方总编对他那两点似乎不感兴趣。那么方总编感兴趣的会是什么呢？
　　 回到办公室，吕林就埋头抽闷烟，猛抽。其他编辑记者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去了，吕林一时觉得办公室很空落。他抓起电话拨通黄记者说：“如今真他妈的世态炎凉。”黄记者已猜出吕林为啥发牢骚，却明知故问：“老兄又在哪碰壁了？”吕林讨厌他这种口气就把电话叭地一下挂了。刚挂了电话电话又响了起来，吕林不理它，它就疯狂地响。无奈，吕林只好接。原来是丫丫打来的，丫丫不知从哪听说《西部娱乐》上登有张明敏的专访，她让吕林下班给她带回去。吕林正烦着，就哼儿哈儿地应承下来，心里却还在琢磨去老山的事。现在，世界上什么东西都不重要，去老山最重要。因为，在八十年代的中国，这也许是最重大的事了。作为一名想靠文章成名的记者，关注最重大的事，才最容易成名。可吕林现在已经无计可施了……
　　 正在吕林百无聊赖之际，收发员送来一份电报，电报是南方《跨世纪》杂志发来的，要吕林去把他投的《法门寺千年佛骨之谜》大特写改成长篇纪实小说，准备在当期头条刊登。在吕林最空寂的时候，这份电报不仅使他充满激情，而且使他几乎迷醉。因为许多文学爱好者，从“豆腐块”到中长篇，要经过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奋斗，而他就要一步登天了！
　　 中午吃过饭，吕林拿了病假条找到方总编的家门说：“方总编，我第一次到你家。”
　　 方总编把吕林挡在门口说：“不管是第几次，你别进，现在是敏感阶段，要避嫌。”
　　 吕林瞥了一眼隔壁一个老记者的门，故意把声音放大：“我是来请病假的，不是请愿去老山。”
　　 方总编这才把吕林让进门。吕林进门后，并未到沙发上坐，而是在三室一厅的房子里绕了一圈说：“嫂夫人没回来，方总编午饭怕是得亲自下厨了。”方总编没接话，只给他顺手泡了一杯茶。吕林把茶杯轻轻放在了茶几上。尽管轻轻，茶几还是微微晃了一下，吕林一细瞅，发现茶几腿断过，接上的痕迹很明显。吕林心里一酸，觉得方总编实在太清廉了，虽然工资低，也不至于低到连个茶几都买不起。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他追求事业，追求名气，却失去了许多做官的实惠。
　　 方总编问吕林：“小吕呀，你是真病了还是有了情绪？”
　　 吕林反问：“方总编，好像我曾装过病？”
　　 方总编心里就更坚信，吕林一定生了情绪。他忙岔了话说：“小吕，你嫂子三班倒，下午四点下班，如果不嫌我手艺差，就在我家吃一碗哨子面。”
　　 吕林说：“面不吃了，下回有了酒吭一声，听说方总编的酒量挺猛。等你的《我的编辑生涯》出版时，喜酒我一定来喝。”说完，把病假条一放，起身就告辞了。
　　 下午四时许，吕林又出现在了方总编家。这回方总编不在，方总编的老婆在。吕林说：“嫂子，我看你家缺一个茶几，我帮忙买了一个大理石的，放在门口，你搬进去吧，别丢了。快到元旦了，想来想去没啥送，就送一个茶几，以表寸心。方总编把我调到《华林报》，送个茶几有点太轻，这仅仅是一片心意。”方总编老婆想感谢两句，吕林却又抢着说：“本来这次想去老山，却突然患了急性咽炎，嗓子疼得要命，真是运气不好！”吕林一脸苦相，匆匆离开了方总编家，还撂了一句：“我得赶紧去医院，嫂子，至于去老山的事……回头再说吧！”
　　 吕林说去医院，其实是去了火车站。他拿记者证买了一张第二天上午九时许去南方某市的火车票。有坐号。
　　 然而第二天早上八点，去老山的名单确定了，还贴了红榜，吕林的大名赫然上榜。榜上还说给去老山的同志放三天假，准备行李，打点妻儿，安排家事，三日后出发，市委要组织隆重的欢送仪式。
　　 吕林犯难了。俗话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他现在是双喜临门，这个“双头马”该怎么骑？思虑再三，吕林决定采取两全其美的办法，长篇纪实小说要发，老山也要去。
　　 于是他退了火车票，换乘飞机。临上飞机时，他还买了一大包华林土特产。他想，他必须在三天之内赶回来。
　　 飞机不到两个个小时就抵达了南方某市。
　　 到了《跨世纪》杂志社，吕林给姓郝的责编和姓丁的主编一人两瓶西凤酒，三斤秦巴雾毫茶。吕林挖空心思说了一段在飞机上就想好了的话：“丁老师郝老师，我带了点土特产，不知你们喜欢不？其实名人和文人都喜欢饮酒饮茶。1924年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柳亚子曾多次邀请毛泽东去广东某小楼饮茶。后来毛泽东在《七律·和柳亚子先生》一诗中写道：‘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从此两位名人结成了茶缘，加深了革命友谊……”
　　 郝编辑知道吕记者要加深的是什么，但没点破。心想，你还在鲁班门前耍爷子，就随口来了一段：“领袖中最喜欢喝茶的要数斯大林。在艰苦的卫国战争年代，他就是靠不断喝茶驱除疲劳，度过那些紧张的岁月的。”
　　 丁主编笑了笑，觉得二人很肤浅，他想让二人长长见识，就漫悠悠地说：“我虽不是名人，却也喝过不少茶：西湖的龙井，云南的普洱，北京的双窖，六安的瓜片，天津的大叶，四川的沱茶，以及洞庭湖的君山茶，武夷山的崖茶等等，我都品尝过，各具其香，各有其味，浅尝辄止只能品其皮毛，久饮才能品出茶道……但是，我们今天不喝茶，找个地方喝酒去，我作东。”
　　 于是三人就找了个馆子喝酒。
　　 酒过三巡，就谈《法门寺千年佛骨之谜》。郝编辑先谈，丁主编后谈，谈到很晚才回杂志社招待所。结果是吕林作的东。
　　 安排好吕林的住宿后，郝编辑说：“你先休息，休息好了明日再改，列宁说过，会休息才会工作！”吕林说：“不，我得连夜改，改完了我还要立即返回我们报社，报社还有更急的稿子等我处理。”
　　 丁主编和郝编辑再没说啥就走了。他俩走后，吕林就开始修改。其实把一个大特写改成长篇纪实小说，不需要什么技巧，无非是将故事拉长塞些材料罢了。吕林将原先未用完的材料拿档案袋装来，拼命往原稿里面塞，而有些情节却猛劲地虚构，稿子改得五麻六道，改毕一数，竟有17万字。这已是第三日的上午，也就是说，吕林奋战了两天两夜一眼未合。他只依稀记得，其间丁主编来过一次，郝编辑来过两次，他们翻看了修改稿，还觉得满意。
　　 吕林把稿子交给郝编辑说：“我没时间抄了，还得赶飞机，麻烦你帮我找个地方打印出来，再作处理。”遂塞给郝编辑一个信封：“这是打印费。”信封里装了500元现金。
　　 郝编辑一摸，信封里面很有内容，佯装不收的样子说：“吕记者，你将来成了名作家，我巴结都来不及呢，还给什么费，腌臜我吗？”
　　 吕林一副极诚恳的样子说：“名作家也得吃饭穿衣，名作家的作品也得通过编辑发表，杂志就是我们这些写作者的衣食父母，你发我的稿子，我感激都来不及哩，如果再让你掏打印费，成何体统？”说罢拎了包，“咚咚”下了楼，回头向楼上目送他的郝编辑招了招手说：“拜托了——”
　　
　　 五
　　 吕林在华林市下了飞机就直奔《华林报》。
　　 见到吕林，方总编递给他一份文件。吕林一看，是报社因他那次擅自采访市委领导给他的记大过处分。吕林没表示反对。只要能去老山，降一级工资都可以，记大过处分算什么。方总编极生气地说：“没你时你到处活动，有了你却又到处找不到你，知道么，明天早上队伍就要出发了，我坐在办公室等了你整整一下午。”吕林听到“到处活动”四个字时，已经明白童副书记在敲定去老山人员名单时的作用。
　　 吕林以非常谦恭的态度对方总编拱手作揖：“对不起，方总编，我回了一趟老家，是给二位高堂交遗书去了，我打算在老山献身呀——”
　　 说得多好！一句话就把方总编感动了。方总编为报社出了这样一位有敬业精神的记者而感动！他突然觉得自己拍板让吕林去老山很英明，而压住资深记者力排众议又是多么果断之举。方总编对吕林关爱地说：“你赶紧休息，消消旅途疲劳，如果行李来不及收拾，我晚上派两人去帮你收拾。”
　　 吕林明显感觉出方总编对他态度的大转弯，也明显觉得方总编知道他去了《跨世纪》，就说：“方总编，你的好意我领了！行李我自己收拾，不用派人了。”说完，就退出了总编室。
　　 吕林回到家，见丫丫在里间扭来扭去唱《我的中国心》，解丽正与司马男手谈，他便向惊慌的司马男摆了一下手，示意他继续下棋。司马男故意提高嗓门夸解丽：“解丽，你的棋布局阶段大局观很强，颇具吴清源大师的棋风：中国流！”解丽却未理司马男的话，而是眼盯着棋局很随意地甩给吕林一句：“回来了？”吕林说：“回来了！”解丽又问：“长篇弄出来了？”吕林答：“弄出来了！”解丽问得平淡，吕林也回答得平淡。吕林突然感到解丽不是很关心他的“名人事业”。从她那平淡的问话里，他深深体味出，她只在乎现在的名人，而不是将来的名人。停了停，吕林依旧平淡地说：“我去老山的事，报社批了市里也批了，明天早上就要出发。”
　　 解丽怔了一下，继续下棋。过了一会儿，解丽才收了棋摊，司马男随即走了。司马男一走，解丽就问吕林：“行李收拾不？”
　　 吕林反问：“你说呢？”
　　 解丽就替他收拾行李。解丽替他收拾行李时，心病沉沉，目无表情，吕林问：“你好像不支持我去老山？”
　　 解丽说：“你去老山不是目的，你的目的是成名，我说得对不？”吕林没吱声。他一下子很厌烦解丽。她不是要的就是他成为名人么？
　　 过了好一阵，吕林说：“哪个地方不能约会，跑到长青藤里去？”
　　 解丽一下子火了：“你不要血口喷人，是司主任进去理发时正好碰上我的。”
　　 吕林阴阳怪气地问：“就那么巧？”
　　 解丽说：“你还没见过巧的呢！二战时，一颗子弹从一名男兵的精囊穿过，射进一名女兵的子宫，就这还怀孕生娃了呢！”吕林不吭声了。解丽也不吭声。这一夜，解丽睡得跟死猪似的，没有搭理吕林久别前的夫妻缠绵的暗示。
　　 第二天解丽起得很早，她做了两个荷包蛋端给吕林说：“到了老山来个信！”吕林说：“每天有司主任陪着手谈，要信干啥？”丫丫躺在床上甩来一句：“爸，你咋那么小心眼？人家司马男是名人，不是庸人。你不要拿庸人的心思揣度人家名人。”吕林没理她。小孩子家懂个屁。吕林又想起他找明星签名找作家见面碰壁一事，就心里骂道：什么名人不名人，名人最不是人……
　　 次日早晨9点，该出发了。送行的队伍很庞大，气氛很隆重，有市委童副书记等领导讲话，有少先队员献花，有车队和喧天锣鼓，有电视台录像。而更多的是送行的亲人们有喜有忧的眼泪！可是，在亲人队伍中，吕林没有见到他的老婆解丽。在吕林上火车的那一刻，他见到的只有方总编在向他挥手，其余那些编辑的眼里，似乎不光是嫉妒，还有仇恨。有的编辑、记者干脆拒绝到场送行。
　　 吕林没有在意这些。真的，这很正常。他想，要是他，他也会那么做。人家干了多少年，他才干多少天？凭什么让他吕林去？不就是凭点关系凭一篇《法门寺千年佛骨之谜》么？
　　 火车徐徐起动。送行的人也在他视线中远去。他开始寻找他的搭档——摄影记者。他在车厢里走动、睖巡，却发现了电台黄记者。黄记者歪在一个下铺角落里读王韬的《普法观战记》，而他身旁还放了一本《扶桑游记》。吕林冲黄记者说：“好雅兴！是不是想成为学者型的名记？”黄记者见了吕林没有一点惊讶，他回敬道：“我才想成为一个名记者嘛，不像你目标远大，想成为一个名作家。我知道你四处活动，竟活动到童书记那去了，不过，你功夫也没白费，总算达到了去老山的目的。”吕林得意的一笑，不置可否。
　　 报上登老山，广播里播老山，电视里演老山，人人嘴里谈老山——老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其实很简单，老山正在进行中国对越南的自卫还击战。
　　 再刚强的人，也难免会为老山发生的一幕幕所震动。吕林是个从不轻易流泪的硬汉子，但在老山，他却不知哭了多少回！见了赵怡忠烈士遗孤盼盼的照片他哭，拜谒了麻栗坡烈士陵园的墓碑他哭，读到战士的未婚妻写来的情书他也哭……他每时每刻都在为老山的一切感动着，他横下一条心要在老山放枚“炸弹”，使吕林二字从此炸响。这枚炸弹就是他要写一部描写老山的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