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从睡梦中吵醒，惊扰了人的美梦，小文心里确实很不痛快。他醒过神来，脸上堆着笑说：“兄弟之间，说哪里话。”武平红着脸忙接过话茬说：“那块东西是老婆娘家陪嫁来的，毛毛一出世就带在身上，一直带到现在……突然从身上拿走，老婆不依，怕儿子会有什么闪失。为这个昨夜还跟老婆吵了一夜，女人真没办法。”说着还揉了揉确有几分通红的眼睛。
　　 小文只好去房里把那东西翻出来，他昨天夜里还特地要小英找出一块红绸布将那东西包好，藏在箱子底下。那东西藏在箱子里还没捂热，真是借人家老婆过不了夜。
　　 武平把东西拿到手，小文也顾不得挽留他，痴痴地望着他走出家门，走出了乡政府。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地上水汪汪、烂糟糟的。小文仍像喝醉酒似的，昏昏沉沉如在梦中。那东西看来真是非同一般，只可惜来得快去得也快。像只在梦中出现过一般，天亮了一睁开眼就不见了。
　　 武平捏着那块东西在墟场上胡乱转了一圈，转到发根家店门口。这时天色尚早，发根老婆刚刚把店门打开就见门口站着一个人。女人蓬乱着头发看门口这人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心里奇怪今天不逢墟日，又是这么一大早，莫不是来向发根要赌债的讨债鬼？便没好气地说：“发根还没起床！”
　　 武平对她笑笑说：“有点事找发根帮忙。”
　　 听说是找发根帮忙的，女人马上就换了一副面孔，忙招呼他进门去坐，并跑进去叫发根。
　　 发根跟武平还熟，武平常在墟日里到他店里来泡茶。当武平把那块东西放到他手里时，他不得不瞪圆了双眼！他揉了揉眼睛，仔细辩认着，确信手里这块就是小文给他看过的那块。他看了看武平，不动声色地问：“是你家的？”
　　 “我祖上传下来的，我儿子毛毛从小就带在身上，都八岁了。”
　　 发根拿出放大镜来，罩着那块东西仔细看了一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完后，他还是那么不经意地把东西交还给武平，仍然像对小文那么说，这东西一下子很难断定真假，要不先放在这里，再仔细看看。
　　 武平忙把东西收了起来，说改日再来。他本来也只是随便问问，心里有个底，只要东西还在自己手里就放心了。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发根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几天来郁闷的心情一下子开朗起来。他确信一定还会有人拿着那块东西来墟场上找他的，心里感觉少有的踏实。
　　 公和墟远离县城，属全县最偏僻的墟场。墟场上的物产却很丰盈，每逢墟日，便有贩子把那些盛产于乡村、山野里值钱的东西带出去，再带些花花绿绿的新鲜东西进来，使得整个墟场总是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
　　 墟场呈一个斜放的“工”字形，中间这一竖是一个很大的工棚，也是墟日里最响闹的地方。上下那两横通向墟场的东南西北四个口子。乡政府就在墟场正南口子边。小文打着伞漫无目的地在墟场上走着，几天来的绵绵细雨弄得他总也提不起精神来，也懒得下村去，只呆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用小英的话说：“坐吃等死。”除了坐吃等死，他还能干什么呢？
　　 今天是闲墟日，墟场上看不到人影，唯有那墟日里丢弃的废物，被雨水淋漓得脏污的一片。墟场两边的各种商店也冷冷清清的，里面看不到人。小文曾和小英商量过在墟场上开个什么店，商量了几天几夜的结果是什么店也开不成，不是因为本钱不够就是搞的人太多了。他们也常常谈论起墟场上那些贩子，谈论那些贩子们走过的路，那又不是他们走的路。那份辛苦不说，也拉不下这份架子。小英只有不停地叹气说：“这世上的钱真难挣。”
　　 小文在绵绵细雨中穿过整个墟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墟场的正北口子上。他抬头看了看，竟正好站在发根家门口，不禁暗自好笑。他收起雨伞，不由自主地往发根店里走去。
　　 发根正躺在睡椅上闭目养神，见了小文两眼一亮，翻身坐了起来，一把拉住小文的手，见小文奇怪地望着自己，回过神来，忙放下手里攒着的手说：“正愁没伴喝酒呢。这该死的天，真会闷死人，我操！”他对着这阴沉沉的天痛痛快快发一阵牢骚，吩咐老婆去准备几个好菜，说这雨天要好好喝几杯。
　　 桌上的几个菜蛮丰盛，都是墟场上的好东西，平时难得吃到。小文不客气地吃着，想起前几天发根老婆说的要把锅挂起来，发根今天定是把他当贵客了。他问发根：“近来手气还好吧？”
　　 “别提了，戒了。”发根嘴里正在用力撕扯着一只鸡爪子，那鸡爪子分明还欠些火候，他吃得很痛苦的样子。一只手还端着碗招呼小文：“喝酒，来来，喝！”酒是好酒，是发根珍藏了多年的腊八酒，倒在碗里黄澄澄的。一股酽酽的香味飘溢开来，撩拨着那埋藏在心底的欲望。
　　 这时门外的雨大了起来，听得见那哗哗的声音。这倒反而助了两人的酒兴，两人你来我往的，一碗碗的腊八酒就随那雨声哗哗地流进肚子里。
　　 两人都有了几分醉意，就骂这该死的天气。骂着骂着，又骂起这世道的艰难。两个人的心中仿佛都憋着一股怨气，又分明是借着这骂来消解身上的酒气。骂着骂着，小文叹出一口气，像是做出一句总结：“这世上最难挣的就是钱哟！”
　　 发根听了抿嘴直笑，说：“你不是有块值钱的东西吗？”
　　 “你说那块东西值钱？”
　　 “值钱。”
　　 “真值钱？”
　　 “真值钱。”
　　 “到底能值多少钱呢？”
　　 “够你吃一辈子。”
　　 “你怎么不早说呢？”小文不禁顿足，像突然醒悟过来，狠捶一下自己的脑袋，骂出一句：“我操！”见发根望着自己笑，便端起碗来很爽气地说：“你放心，到时候我把东西拿过来，你帮我出手，我们有福同享！”
　　 门外的雨仍然热热闹闹下着，两个人痛痛快快喝着酒。
　　 小英在乡里呆不下去了，这天一大早，她就忙着收拾东西，说要回家去。她翻箱倒柜，把以前留在乡里小文房里的东西一件件全翻出来，拍打得屋子里灰蓬蓬的。小文忍不住问她，以后不来了？她回答说：“还来干什么？来找死！”
　　 小文说：“这也是你的家呀！”
　　 小英说：“我的家在县城，就是饿死也要饿死在家中！”其实县城也并没有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家，他们跟父母住在一起，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弟弟，一家老老小小住着一套两居室的老房子。小文每次回县城休假，晚上睡觉时小英总在他耳边不停地唠叨：“女儿一天长大，不想办法自己买一套房子，以后这日子怎么过？”
　　 小英气鼓鼓地走后，小文也觉得眼前这个家确实没什么呆头，便骑着摩托车要下村去。他已经好多天没下村去了，那村里像有什么事在牵挂着他。
　　 小文骑着那辆旧“嘉陵”，很快就来到那片熟悉的竹林里。一群麻雀对着他叽叽喳喳不停在叫，叫得人心烦。他冲着那群麻雀狠揿几下喇叭，那麻雀反而叫得更欢。
　　 武平不在家里，毛毛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做作业。小文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天，竟有这么巧！
　　 院子里非常安静，静得小文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问毛毛：“爸爸去哪里了？”毛毛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楚。毛毛憋得一脸通红，脖子上胀出几根青筋。小文的目光一下子落到了毛毛的脖子根上，一根显眼的红丝线分明是新换上去的，那线的一头坠着的东西在胸前被衣服遮盖起来了。
　　 小文看着空落落的院子，脑子里猛然闪现出一个念头来。这念头让他脸热心跳，他有些心慌意乱。又像是被人推到了悬崖边上，容不得他多想，只感觉全身躁热难受……
　　 “毛毛，叔叔带你到墟场上去玩？”
　　 “我……怕我爸爸会骂。”
　　 “叔叔带你去怕什么？回头我跟你爸爸说。”
　　 对一个乡下孩子来说，墟场上跟县城恐怕也不会有多大区别。经不起小文叔叔三说两说，毛毛高高兴兴地骑到摩托车后座上。小文发动车子风驰电掣地离开了村子，把竹林里那一阵阵的麻雀声远远地甩在了脑后……
　　 墟场上的发根正在家里坐立不安的，那情形真有几分像热锅上的蚂蚁。墟场隔日逢墟，这天又是个闲墟日，墟场上便冷冷清清没了那份热闹。发根在家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只没头苍蝇在店里团团转。老婆站在一旁对他干瞪着眼，也不敢多问，问了只会是火上浇油。直到看见他穿上外衣要往外走，才轻轻地问一声：“去哪里？”
　　 “去哪里？”发根回过神来望着她，嘴里不由自主地也问出这么一句。他也搞不清楚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再也坐不住了，必须要走出去。刚跨出店门，就听得一声摩托刺耳的刹车声。小文的摩托车停在他店门口，人还骑在车上。后座上坐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男孩长得虎头虎脑的，脖子上套着根红丝线特别显眼。发根一阵惊喜，仿佛见到了从台湾归来的亲叔，赶忙走上前去，把男孩抱了下来……
　　 发根忙把店里好吃的东西拿出来，一个劲地叫毛毛吃。还要老婆出去商店里买回一些更好吃的东西来。毛毛努力睁着一双小眼睛，望着眼前这一对可亲可敬的大人。
　　 吃吧，吃吧，喜欢吃什么就多吃点。小文叔叔发了话，毛毛便毫不客气地埋头吃了起来。小文赶忙把发根拉到一旁，小声说：“东西就在他身上，快想办法吧。”
　　 “什么东西？”发根圆瞪着一双眼，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样子。
　　 “还装糊涂，错过就没机会了！”小文恼火了。发根便再也按捺不住，说只有让他熟睡了，掉包。可小孩精神好得很，正在兴头上，青天白日的怎么叫他睡觉？小文急得直抓后脑勺，他想如果动作快，把毛毛送回去，那才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发根笑笑说，我有办法，有办法让那孩子睡。
　　 “有办法你就快一些呀！”小文急得顿脚，声音略高了些，引得毛毛朝这边望了一眼，但并没影响他继续吃那美味可口的东西。
　　 发根很快从后面端来一杯冷开水，朝毛毛走去，把手里的茶杯往毛毛面前一放：“吃吧，乖孩子，多吃点，渴了就喝水。”
　　 毛毛一口气吃了那么多东西，有些都是他平日没吃过的好东西，吃得他喉咙都有些哽住了。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咕噜咕噜一阵猛灌，两眼望着站在一旁的小文叔叔，小文叔叔正对他亲热地微笑着。
　　 毛毛很快就趴在桌上睡过去了，那双小眼睛闭得死死的，嘴巴张着，好像还没吃够似的。
　　 发根忙把店门关了，两个人迫不及待地从毛毛脖颈上拉扯出那截红丝线，顿时都呆了！红丝线的另一头，贴在毛毛心窝上的那块东西换成了一个红布包包，那是乡下人惯常用来避邪的……
　　 好半天，小文嘴里终于蹦出两个字：“我操！”不知是骂别人，还是骂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