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周围人的眼光，更加的异样了。杜馨雨背着孩子走在街上，也能感觉到背后的指指点点。在这个地方，即便李城没有发生这样的事，她也不想再呆下去了。她用力地把浆糊涂在房屋出售的纸上，一条街一条街地张贴着。而此时的李城，比当初被人发现有尾巴的杨秋林还要羞于见人。他躲在屋子里，会把每天的饭菜煮好，等杜馨雨回来。
　　 尽管李城要求把李宇晨放在家里他看着，可杜馨雨就是不把小宇晨交给他。即便自己出门半步，也会把宇晨带走。
　　 这天，杜馨雨又背着女儿出门，她去了久别的医院，把请假几月未领的工资全都领了。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杨院长叫住了她：“雨馨，听说你想卖你家的房子？”杜雨馨不说话，默默地点了下头。杨院长又说：“是这样的，我侄子退伍回来，正想买房子结婚。我给他提到了你们家房子，他觉得那地段的房子好是好，就是三万六的价钱，有一点点贵。你看，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两万八卖给他！”杜馨雨看着杨院长，她很想说三万六也是迫不得已才急着出手的价；很想说把自己父母唯一留给自己的东西就这么贱卖了的难过；很想说自己很快就要成居无定所的流浪人的心酸……
　　 可是，当她看着杨院长一蠕一蠕的喉咙，和那泛着的白眼仁，觉得自己的这一切，也许正是别人希望看见的。她缄默着。卖，自己可亏大了；不卖，一定会有更大的亏要吃。从以前与杨院长打麻将时，她就了解杨院长是那种赢了笑嘻嘻，输了妈卖比的人。有利可图，她会乐于做一个好好先生。谁要驳了她的面子，就会把你恨入骨髓。李城的事，还没了呢，不能再有什么波折了。她慢慢回应了一个僵硬的笑容：“既然是杨院长的侄子，说什么也得少。只是……”杜馨雨试着讨价，杨院长的大嗓门马上堵住了她的话：“好，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就叫侄子过来签协议。馨雨，谢谢你啊，也不枉我一直疼你！”
　　 杜馨雨苦笑着，她还是第一次发现，杨院长除了唯利是图，还那么富有表演天赋。一直疼我？怎么说得跟真的一样？
　　 从医院回到家，杜馨雨把领回的工资给了李城五百：“房子已经有人要了，等钱到手，我会给那家人一万五。你先去省城咱们买结婚衣服时住过的那家旅馆等着我，待我把这面的事情处理好就来跟你会合。”李城接过钱迷茫地看着她：“为什么要我先走？我们可以一起去！”杜馨雨杏眼一瞪：“你傻了吗？如果那家得了钱又反过来告你，咱们岂不是人财两空？”李城接着钱，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颤抖：“馨雨，对不起！”
　　 杜馨雨别过脸，把眼角的泪生生地吞了进去，又从一个包里取出一叠票，交给李城：“到了省城，你去车站旁边的那个托运站，把这些东西领到旅馆去。我已经把那些方便拿出而又像样点的，都寄出去了。李城睫毛上的泪珠，把他的大眼映得微红，他抱着杜馨雨，在李宇晨的小脸蛋上吻了一下，转身擦了一下眼角，走了。
　　 第二天，杨院长带着她侄子如期而至。写合同前，杜馨雨向对方要求，让自己再住半月才搬家，得给自己一点时间去租房子。半月后，不管自己有没有交钥匙，对方都可以住进来。杨院长和她侄子本就觉得自己捡了一个大便宜，也乐得给杜馨雨这样一个人情，便很爽快地答应了。
　　 等他们走后，杜馨雨把丢在盆里还未洗的尿布拿出来，用塑料把买房子的钱捆好，再把钱用尿布包着，然后用两个黑色的方便袋叠起，把尿布放了进去，也没把口袋打结，散堆着放在地上。她找出一张没有张贴完的售房宣传纸，图上浆糊，张贴在门上。
　　 看着门上的“房屋出售”几个大字，杜馨雨诡秘地笑了一下。她明白，梅山的那对男女，会随时观察房子的动静。也明白，杨院长和她的侄子，在捡了这么一个大便宜后，只会像偷吃了油渣的老鼠一样，在暗地里躲着发笑。
　　 走回屋子，把李宇晨的尿布换好，把换下的尿布又丢进方便袋里。喂饱李宇晨，把她用背带背上，就提着方便袋出门了。
　　 省城火车站附近，杜馨雨在一家公用电话处给李城所住的那家旅馆打电话，让旅馆的人通知李城带着所有的东西来火车站找她。一小时后，李城大包小包地找到杜馨雨：“为什么叫我把东西全部拿来？你已经租到房子了？”杜馨雨扬起手里的两张火车票：“傻瓜才在这个时候租房子。我们先离开这个地方，去外省转转。”
　　 5.
　　 他们先去了广东，杜馨雨凭着她的护士资格证，很快就在一家药店找到了工作。她向老板只要别人三分之二的工资，前提是得允许她带着孩子上班。药店的老板是个寡妇，非常同情她带孩子的辛苦，允许她上班带孩子，但不许她耽误工作。
　　 李城去了很多工厂，一听说需要身份证做抵押，他就谢绝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杜馨雨觉得紧靠自己打工挣的那点钱，维持一家人的开销，实在是太难了。她同李城商量：“我发觉了一条挣钱的路，只要是人，就会生病，只要生病，就会买药。这广州的生活太高了，咱们如果呆在这里，一辈子也别想开药店。我们去一个落后点的城市，在那里，谁也不认识谁，我们可以想办法开一家小一点的药店。”李城眼睛闪着光：“那咱们去西藏！”杜馨雨摇摇头：“咱们的身体，不一定能适应西藏的高原反应。去贵州，怎么样？就贵阳！”
　　 三个月后，贵阳药监局，杜馨雨拿着几个文件袋垂头丧气地出来。她一边低头往前走，一边嘲笑着自己的天真，就凭自己的护士资格及卖房子所得的那一点点钱，想要在这个自认为落后的城市开一家药店，简直跟拿筛子去接公牛的奶一样不可思议。
　　 就在她沮丧得要死的时候，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男人从后面追上来：“杜女士，请等一等！”杜馨雨停住脚步，转身望着追来的人：“你是叫我吗？”来人点了点头：“你去药监局的时候，我也在那里。”杜馨雨费解地问：“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呢？”来人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杜馨雨：“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杨喜山。你是想开一家药店对吧？但你又没有开药店的资格和资金！”杜馨觉得自己的脸热辣辣的，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这样直言不讳地戳穿，就跟一不小心掉了外套的扣子，被人发现了里层的内衣一样地尴尬。
　　 那人爽朗地笑了一下：“我是直肠子，我这样说你千万别介意。我叫住你，是希望我们可以合作。我在延安路已经开了家药店，可我没有时间跟精力去打理，一直想寻一个可以全权打理药店的人，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你既然敢申请开药店，就说明你具备开药店素质。我一直很相信我的眼光，你会干得很好。三七分成怎么样？我出钱，你出力！”
　　 杜馨雨觉得自己的耳朵像在听歌曲一样，只觉得好听，却记不住歌词。她有些呆呆地看着杨喜山，杨喜山被她看得有些尴尬：“如果，你觉得这条件不行的话，还可以商量。”杜馨雨就像久旱的树苗遇着了响雷后洒下的第一泼雨，从奄奄一息中苏醒过来：“不，不是。我是在想，我怎么可能交这么好的运气？”杨喜山舒了一口气：“哈，如果你不信，可以随时去延安路查看有没有这么一家药店，你同意之后我们可以先签合约。我随时恭候你的到来！”
　　 回到出租屋，杜馨雨叫上李城坐着公交车，去了延安路。快到那家药店的时候，她叫李城单独进去，并叮嘱他一定要问问那里的店员，杨喜山是那里的什么人。李城去了，杜馨雨背着孩子在那里来回走着，内心一会漂浮一会下沉。她想象着如果这是真的，那以后的路就是康庄大道了。可如果是假的呢？一想到那个假字，就忍不住自嘲——杜馨雨，你想钱想疯了吗？她在那里等得心慌，觉得李城就像进去了好久。背上李宇晨的两腿把杜馨雨的腰夹得酸胀起来，她握住女儿的两腿找了一个地方靠起来。心里酸酸地想着，如果自己的女儿，不是长了那么一条尾巴，自己会常常把她抱在怀里，或者放在地上陪着她玩……可是，这些平常孩子本该享有的放松，却让这一根背带给捆绑住了。
　　 就在杜馨雨忽悲忽喜的时候，李城面露喜色地回来了：“馨雨，我打听清楚了，杨喜山是那家药店的经理。”杜馨雨两手互握，感觉腰部也不再酸胀了：“看来那个人是真的想找合作者，那我马上就可以去和他签约。”
　　 6.
　　 在药店干了一年，杜馨雨才知道药店真正的老板是杨秋林。而杨喜山，是杨秋林的堂弟，他上医学院的费用几乎是杨秋林供给。为了报答杨秋林，毕业后不去医院上班，专心给杨秋林打理药店。
　　 杜馨雨拉着杨喜山的衣袖：“告诉我，你哥在那里？”杨喜山两手一摊：“馨雨姐，我真不知道我哥在哪里。从去年在药监局分手后，我就再没有看见过他。”杜馨雨还是拉着杨喜山不放：“他总有和你联系的时候吧，你就告诉我好吗？我找他，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杨喜山为难地：“馨雨姐，不是我不肯告诉你，是我真的不知道。”杜馨雨绝望地放手了，她看得出，杨喜山不是在骗她。也终于明白了，自己所谓的好运，不过是杨秋林刻意的一种帮助。
　　 杜馨雨拿着药店的提成，没有了刚进药店时的那份喜悦。她心里的感受，比背上的李宇晨还要沉重。看着她分到的钱，李城的眉毛笑得像豌豆角一样：“有了这些钱，咱们就可以在这个城市，预定一套房子了。”杜馨雨冷冷地：“不买房子，我发现已经有一部分人在用BP机和手机了，用不了多久，手机就会成为这个城市的热卖品。我想去一次广州，进一批手机来，在这里开一家手机店。”
　　 李城向杜馨雨投来欣赏的目光：“好，我支持你！”已经有好久了，李城没有用这样的眼光看着她；也有好久，没有用这样爽快的语言和她说话。杜馨雨觉得鼻子有一些酸，一股热流一下子从眼里窜了出来。李城走过来，用下巴贴着她的头，用鼻子嗅着她发顶上皂角洗发液的清香。杜馨雨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李城吻着她的泪眼，杜馨雨用手抱着李城的腰，仰头迎着他的唇，他们仿佛能听见彼此心跳的声音，觉得血液在血管里奔流……
　　 半夜，李宇晨连喊了两声“妈妈，尿尿!”杜馨雨也没有听见。两年了，这是她睡得最沉的一晚。李城从床上爬起来：“嘘，别吵醒妈妈，爸爸带你去！”出卧室时开灯的声音和从外面照进来的光惊醒了杜馨雨，她用手摸了一下身侧，心里一颤，翻身下床，疾步到卫生间。
　　 李城靠在卫生间的墙上，像一个木偶盯着正在撒尿的李宇晨。杜馨雨帮李宇晨穿好，牵着她准备回卧室。李城拉着杜馨雨的胳膊，脸色绿得像芹菜：“你怎么解释？你他妈不是说你跟杨秋林没有一腿吗？”杜馨雨挣开李城的手：“我说没有就没有，随你信不信！”李城一拳打在杜馨雨的身上：“老子不信！”李宇晨抱着杜馨雨的大腿啼哭：“妈妈，妈妈！”
　　 门外的风，把杜馨雨的裤管吹得一息一鼓，李宇晨的两个喷嚏打得她从头到脚凉了起来。杜馨雨关上门，把女儿带回卧室，躺在床上，觉得所有的柔情蜜意，不过是一个幻像。
　　 7.
　　 手机店开起来了，起初是打算自己管药房，李城管手机店的。可李城现在的样子，就跟两年前一样，成天不着家，即使回来，也不是清醒的时候。无奈，杜馨雨辞掉药房的工作，专心经营手机店。
　　 如杜馨雨所预料的一样，手机店的生意火了起来。她一个人，忙进货，忙销售，忙孩子，很想把一天当做几天用，很想把一人当做几人用。而越忙，越容易有麻烦。李宇晨病了，杜馨雨才警觉自己为了赚钱，对女儿照顾不如以前那么好了。眼看手机店的本钱差不多都赚了回来，应该让自己松一口气。于是，她在手机店招了一个营业员，自己就负责进货、盘点、对账。
　　 忙惯了，突然事情少了那么多，反而觉得不舒服起来。杜馨雨用赚回来的成本，又开了一家手机店。生意依然的好，她又招了一个营业员。这样一来，杜馨雨去拿货的时候，次数和数量都比以前多了起来。供货商看到她就像看到了财神，价格也相应地减少了。杜馨雨的手机店，做得是风生水起。
　　 两年后，她用所赚的钱买了最俏的店面，还把原来的那两家十五平米的手机店，拓展成四十平米。从以前的一个店一个营业员，增加到一个店六个工作人员。
　　 从交钱买店面的那一刻起，杜馨雨就盘算着，是再开一家手机店？还是做点别的？看着越来越多的手机店冒出来，杜馨雨觉得有目前的那两个店，已经差不多了。而且联通、移动、电信正在做五花八门的活动吸引顾客。她预测着手机店一定会从繁荣走向衰败。那自己买下的那个店面究竟做啥好呢？
　　 李宇晨吵着要去吃北方水饺，杜馨雨带着她，打了一辆出租车，去了北方饺子店。刚坐下，听见一个女人在唠叨她儿子：“在网吧玩电脑还是玩不饱哈！”儿子闷头吃他的饺子，任凭他母亲念。呼噜噜吃完后，摊着手问他妈要钱：“再给我十块钱，把这十块钱玩完，我就回家。”女人用筷子头轻轻敲了一下儿子：“就知道玩，就知道要钱，把这些钱存起来，差不多可以买台电脑回家了！”杜馨雨微笑着等女儿把饺子吃完，带着她匆匆离开饺子店，去找装修店面的师傅。
　　 没多久，电脑的生意果然超越了手机。杜馨雨把店里的手机处理干净，把一家手机店开成组装电脑店，另一家则开成了打印机复印机及其耗材店，她自己店面里，则专卖品牌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