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哥，什么时候也带我们出去开开眼界？”
　　 “可以，当然可以。”金元很爽快地答应着，揩一把额角上微微沁出的汗。
　　 “外面的钱，也不是那么好赚哟。”发贵紧坐在金元身边，嘴上的长把烟吸得巴巴响。屋子里弥漫着水汽和烟雾，暖融融一片。
　　 亲戚们也来了。平日里很少走动的三姑六姨也远远地来了，一个个带着比自己还高大的儿子找上门来了。少不得发贵婶又要忙上好一阵，烧茶煮饭，屋顶上炊烟不断。好在平日也难得有这份热闹。金元的摩托也墟前墟后不停地疯转，买这买那招呼客人。那些亲戚们吃饱了，喝足了，出门时，像是忽然想起身边高高大大的儿子，也便把脸一红：“金元，带你表弟去，好歹混碗饭吃。”
　　 “好，可以。”金元一边答应着，一边走出门，摩托一踩，很快便消失在那弯弯曲曲的山道上……
　　 人们渐渐发现，金元每次回到家里，只住上那么一两天，便匆匆地走了。来来去去的仍然只是他一个人，也不见那辆红摩托的后面带有谁。
　　 人们也难得再有机会跟金元在一起了。各人都有各人的事情。不管赚钱不赚钱，饭总还是要吃的。有时候，远远的听到那摩托声从那弯弯曲曲的公路上传来，便有人禁不住找上门去，很快便又从金元家的屋里走了出来，嘴里骂着：“狗Ｘ的，哪像我们祥云人！”把那满腔的怨愤连同口水一块甩在金元家门前的坪场上。而那些年轻的后生仔，却经不住摩托的嘟嘟诱惑，丢下手里正忙着的活计，把爹娘的呼喊远远甩在脑后，一路尾随着跑到金元家坪场上来。接过金元递来的烟，刚刚点上，还没咂出味来，金元便又掉转了车头。说外面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正等着他去做，还有那大笔的生意不能耽搁。那口气、那神态，让人永远想像不出，那层层叠叠的大山阻隔着的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这时候，便有大人赶到坪场上来，踩着两脚水淋淋的泥巴，骂着自家的儿子：“魂掉到这里了！田里的活不做，天天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喝风屙屁去！”尽管那摩托还在前头突突地响。
　　 青灰色的雾岚紧紧笼罩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山道。往往，人们在山道上消消停停地行走着，朦胧中冷不防就会“嘀——！”的一声，像一头怪物突然出现在身边，禁不住惊出一身冷汗来。于是，一路上总要想着那将会突然出现的怪物，总要不停地回过头去，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一对耳朵尖得老酸，总想透过那浓浓的雾岚，捕捉点什么。渐渐地很有些叫人承受不了了，便禁不住开始大声骂娘了。这路祖祖辈辈走下来，还从来没有这么让人惊吓让人累过。
　　 那沉沉的暮霭收住了一天的劳累，在祥云村的上空舒展着，缱绻着，与炊烟一道融作满天的温馨。人们吃过了晚饭，总要聚在村前屋后的坪场上，闲聊一番，或着拣些什么随便骂上一通，以便松活一身的筋骨。这已经成了沿袭已久的习惯。当然，也有无话可谈的时候，不知谁便想起了多日没见的金元，口气里带着鄙弃和怨恨。于是，整个坪场上很快便响起了一片咒骂声。人们骂那该死的金元，总有一天会连人带车翻到山涧里去，不得好死。就是不死，那辆该死的红摩托也一定会遭雷打火烧……人们骂得痛痛快快，热热闹闹。
　　 也想过来凑凑热闹的发贵，远远地便听到了人们的骂声。顿时感到一阵阵山风迎面袭来，心里禁不住打着冷颤。毕竟老了，到底承受不起多少寒意。他只好踅转身来，讪讪地往自家屋里走去。
　　
　　 不知不觉的就到了端阳。田里的活也不怎么紧巴了。人也变得懒洋洋的，总想着要怎样快活一下。太阳躲在云端里迟迟地不肯出来，只隐隐地透出一片耀眼的光晕，晃得人昏昏糊糊的。
　　 金元回来了。那辆红摩托载回来许多的好烟、好酒，许多的新鲜鱼肉。他每次回来都这样。进得家门，发贵见了，心里只盘算着这么多的鱼肉烟酒该要多少钱。这在庄稼人，一定是发了笔什么横财，或者是遇上什么红白喜事才舍得这么花费的。照这么个花法子，就是金山、银山，也有个空的时候。
　　 金元一边忙着卸东西，一边对呆在一旁的老爹说，他好久没回村了，要跟有发哥他们痛痛快快喝几杯。那一圈沾满黄尘的胡茬里，爆出几分粗蛮、苍壮与慷慨。让发贵看了直发毛。
　　 “金元，你二姑昨天又来过。那妹子人长得还标致，很能干……”
　　 金元嘴里只顾嗯嗯地应。发贵却分明知道儿子根本没听进去。他早就不愿听他叨咕了。要说标致的女人，他可见得多了，城里随便抓一个，不比乡下妹仔强？金元吆喝开那群围着的细伢仔，对爹说，关顾一下，当心火。便离开了。
　　 那群细伢仔很快又围住了摩托。发贵懒懒地站在一旁，似乎连吆喝一声的气力都没有，只呆呆地望着他们四下摸弄着。终于，摩托给扳倒了。伢仔们便发一声喊，四散逃开。发贵也懒得扶，呆呆地看着油箱里的油汩汩往外冒。那条家狗跑过来，对着地上嗅了嗅，又耷着尾巴走开了。
　　 夜晚的风，仍然带着一股温润的气息，熏得人微微的有些醉。甚至觉得眼前的日子有几分遥远。金元回到屋里时，已经醉得两脚打绞，嘴里不住地说着胡话。这是发贵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自家的儿子醉成这个样子。醉得认不出自家的家门，醉得辨不清自家的爹娘。只是嘴里不停地囔。那嘶哑的声音揪得人心紧，忽然间就把许多过去的艰难和不幸一下子牵扯了起来。
　　 金元颤颤跌跌地走向那摩托，说是要到外头去过夜。仿佛外头有许多令人难以割舍的东西在等待着他。那架势差点把上前拽他的发贵婶也给掀翻在地。那辆摩托被他踩得摇摇晃晃的，终于，只放出几串响屁，在黑暗中爆出一点点火星，便在原地一动不动了。他不住地操着娘，对着摩托就是一阵拳打脚踢。那样子实在叫人看不下去。
　　 发贵走了过去，伸出那青筋暴突的手，颤抖着，对着金元“叭”地就是一巴掌。那力气竟大得出奇，搧得金元身子歪了好几歪，两眼直直地盯着爹，一声不吭。金元被人架回屋里，扔回过去一直睡着的那张床上，也便渐渐扯起了呼噜。于是，整个祥云村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很快沉浸在一片梦呓里。
　　 半夜里，有人从睡梦中醒来，只见窗户上映着一片红光。以为天亮了，太阳出山了。揉揉眼睛，又似乎觉得那光红的有些不对，不大像是太阳。很快也便翻转身来，又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不知怎的，人们便再也没有看见金元骑着那红摩托出现在那弯弯曲曲的山道上……
　　 （１９９１年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