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等啊，等啊，盼那两个兵快点走，可那两个兵就是不动。
　　 老赵说，那个晚上过的真慢。他说他想了好多，想到爹在开封照顾他吃饭，照顾他睡觉，再把他带回家把他养大，使他有了个名正言顺的家。可恨的是狗日的美国鬼子又打了这么一仗，把自己拉到朝鲜来了，这一回自己是死是活还不好说，要是死了，不能给赵家留条根，那爹就白养活自己了。给自己起名叫狗屎就是想叫他活得命长一点，给赵家留个后代，不致于叫赵家在村里绝户了呀！
　　 老赵越想越气，要不是美国鬼子，老子现在也有老婆孩子了，天麻麻亮时，老赵看那两个兵还没有走的意思，一急之下，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挺着扁担冲了起来。“缴枪不杀”，老赵大喊了一声，两个美国兵闹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乖乖举起了枪。老赵二话不说，上前就把两支枪夺了下来，另两个炊事员也冲过来对准美国兵举起了扁担。两个美国兵是伤兵，腿上，头上和胳膊上缠满了绷带，他们好长时间都没能站起来，两个美国兵叽哩咕噜说了一通话掏出一把钱放在地上。老赵他们没要钱，老赵看他俩在地上跪着站都站不起来，就对另两个炊事员挥了挥手说，走吧，别害他俩了，他们也不一定就想来打仗，当官的叫来他也不敢不来。他俩没枪就不能把咱们打死了，咱走吧。
　　 他们三个人端着枪对准美国鬼子，后退到了汉江边，然后过了江。
　　 后来部队回国了，老赵又想起了家里的三间旧房子和土改时分给他的那二亩地。他想，该给赵家生个后代了，于是就复员回了家。
　　 回到家时，他还年轻，才二十四五岁，村里人就仍叫他屎妞。后来看他还挺勤快，干庄稼活也是一把好手，对待街坊邻居也好，就把邻村一个富农家庭的姑娘介绍给他做了媳妇。
　　
　　 四
　　 结婚没几年，媳妇接连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让他着实高兴了几年。“文革”开始后，老赵万万没想到，当年听农会主任的话为了不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去了朝鲜打仗，可就是因为打仗，他还真是重吃了二苦，重受了二茬罪。当村里的地主被造反派轮番斗了几遍，再也斗不出新花样时，就有人想到了老赵。于是就揪出来问他。当年缴美国枪时，为啥不把美国鬼子一枪把死？是不是还做着复辟地主地梦，像他祖宗一样祸害庄稼人，是不是对美国帝国主义还抱着幻想，幻想美国人支持老蒋再打过来，复辟变天，重新当你的地主？就像你万恶的祖宗一样让我们再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告诉你，你永远办不到，我们也坚决不答应。于是红卫兵就随口给他定了个美帝特务的罪名，给他挂上个木牌，上面又抹上狗屎，让你去挖生产队的粪坑了。
　　 农村的土路根本用不着打扫，粪却要人挖。原来挖粪都是生产队派人挖，记双工分，自从老赵和几个地主被揪出来以后，挖粪成了他们的义务。挖粪是革命群众给他们改造和悔过自新的一个机会，他们应该感谢革命群众。
　　 一年夏天，老赵被粪坑里的苍蝇蚊子叮咬患了疟疾，在床上躺了两天，革命小将就闯进老赵家，大声质问这个美帝特务为什么不接受革命群众的改造，躺在家里耍死狗。老赵一听生气了，破口大骂，你们这帮小狗日的，老子打美国鬼子的时候你们还在你娘裤裆里呢，你们见过美国鬼子吗？你们咋就知道我没把美国鬼子打死？
　　 辱骂革命小将是何等大罪？于是老赵被从床上拽起来，接连批斗了三天三夜，富农老婆陪斗了三天三夜。回到家里，老赵躺在床上叹了一夜气，哎，老子要是不从部队回来，这会儿也是官了，看谁动老子一根汗毛？
　　 老赵平反已经是一九七九年的事了。老赵的平反很有讽刺意义。那年秋天，村里一个被划为右派的人得到了平反，老赵却没人管没人问，有人就对老赵说，该去县里问一问是咋回事。老赵怯怯缩缩去了县里，县里的人查遍了所有的档案也没有找到给老赵定罪的任何相关文件，老赵的档案里依然是那么清白。老赵纳闷，没有文件他们咋就敢把我随随便便拉出来批斗，就敢说我是美帝特务呢？接待他的人说了一句让他想了多少天都不明白的话：荒唐的年代里啥荒唐事都可能发生啊。
　　 既然当初没有下文件定罪名，也就不能再下文件平反。后来有一天，县民政局通知老赵领抚恤金，把前几年老赵没领的一次领了回来。等老赵在写着“赵抗美”的地方摁了个红红的指印，才像是做了一场恶梦刚醒来一样长嘘了一口气——过去了也许真的就过去了，就那么不声不响地完了。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人总得往前看。反正钱已经补回来了，这就是说，县里还承认他是抗美援朝的英雄。政府承认，街坊邻居承认就行了，还要求啥呢？
　　 那时，老赵已经老了，再叫他屎妞已不大好听，叫抗美吧，又显得不伦不类，况且村里人谁也没这样叫过他，不习惯，于是逐渐统一改称老赵。反正村里就他一家姓赵，喊声老赵绝对不会有第二个答应，于是他就又成了老赵。
　　 老赵平反了，再也不是美帝特务了，中国再也不唯成份论了，农村又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老赵相继给两个儿子娶了媳妇，按说该顺顺当当，平平安安地日子了。谁知道娶了儿媳妇以后，老赵的日子却没能安稳几年——两个儿媳妇比着不孝顺。
　　 老赵的大儿子两个孩子，二儿子一个孩子。老赵看赵家有了三个后代心里高兴，平时有点好吃的东西都留给了孙子。一次，老赵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蛋给了三个孙子一人一个，二儿媳妇见了当时就指桑骂槐闹了一通，说是老赵偏心眼，给他们是两个，给这边才一个，气得老赵胡子撅起老高。没办法，再煮一个给他。这下大儿媳妇又有了理由，为啥她的儿子一人两个，我的儿子才一个。大儿媳妇又把老赵骂了一顿。
　　 两个儿子看不下去了，各自把媳妇拉回屋爆打一顿，两个媳妇又都各自寻死觅活闹了一通抱孩子回了娘家。两个儿子每天下地干活，回到家里没了老婆孩子，整天愁眉苦脸。于是就去娘家接媳妇，又各自被丈母娘骂了个狗血淋头，骂丧着脸把媳妇领了回家。
　　 领回来后，谁都不再过问老赵的事，一个灶台各做各的，一顿饭要分三次做，老大媳妇做好了端进自己屋里吃，老二媳妇做好了也端进自己屋里吃，剩下老俩口没人管还得做。
　　 这事前后闹了大半年时间，老赵老两口天天人嫌狗不待见地夹在两个儿媳妇中间听他们打鸡骂狗。
　　 为这事，老赵找过村委会多次，村里的调解主任也怵那两个母老虎，就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地拖。眼看一天天下去解决不了问题，老赵又找了村支书。支书是个楞头青，听老赵这么一说，二话不说就去了老赵家，结果被两个儿媳妇一阵大骂，灰溜溜逃了出来。
　　 从此，老赵家的事无人敢再过问。
　　 时间长了，有人给老赵出主意说干脆分开单过，一个儿子一口锅。生产队的地分了社员的积极性还高哩，你把家分了他们肯定能过好。
　　 老赵本来不愿意分开，赵家到他这代差点就绝户了，现在又儿孙满堂了，赵家的香火相续了，老赵看着心里高兴，想着一大家人能够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干活时轰轰烈烈地干，吃饭时热热闹闹地吃，看着人气兴旺的家，那是一种享受。但看眼前这日子闹腾得实在过不下去了，也只好听此下策。
　　 家能分开，可老赵老两口成了累赘，谁都不愿意要，如果一家养活一个呢，又都愿意要老赵，因为老赵多少还能下地干活，剩下老太太成了皮球。
　　 老赵气得把两个儿子大骂一顿，儿子就在老赵和媳妇中间受夹板气，对谁也打不得，骂不得，只能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叹气。
　　 生气归生气，家还得分，最后一家分成了三家日子各过各的，责任田各种各的。老赵能劳动，两个人的地还能挠腾过来，农活不忙时，老赵弄了一辆破架子车，放上醋坛子和酱油坛子到附近几个村子里游乡卖醋和酱油。老赵的酱油和醋里边从不兑水，人们都是买他的，他在附近几个村子里口碑极好。
　　 家分开过了，地也分开种了，老赵的地里缺少化肥，收的粮食不多，该他缴公粮时，一个村的都缴了，唯独老赵不见动静。乡里有规定，哪个村子第一个完成公粮，就给哪个村子发锦旗，奖三百块钱，再放一场电影。只要老赵一缴，这个村子就是第一名了。楞头青支书想拿第一。
　　 楞头青支书看老赵迟迟不动，就去乡派出所叫了两个警察，进了老赵家想吓唬老赵。当时老赵正趴在架子车前修车，一听说支书带了两个民警是来要公粮的，老赵就指着支书的鼻子大骂，你带警察来我就给你缴了？我儿媳妇不孝顺你咋不管，你咋不叫警察哩？这会儿因为我的一把粮食没缴就叫警察来了，想拿枪吓唬我？我还能怕你们？当年老子拿枪的时候你们还没生呢。美国鬼子的飞机大炮老子都没怕过，没寒过脸，还怕你们几个兔崽子？说着老赵就脱下了上衣，光着膀子抄起了旁边的一把铁锹。今儿个谁敢动我一个粮食籽，我把谁劈了。
　　 支书和两个警察看着老赵身上的伤疤，耳语了几句扭头走了。回到村委会，支书把老赵的两个儿子和儿媳妇叫了去，当着警察的面，把两个婆娘挨个臭骂一顿，算是出了上回的恶气，然后叫他们一家负担一个老人的公粮，立马把粮拉到村委会来，要是不缴粮就把人带到乡里。这回两个婆娘谁也没敢撒泼骂大街，乖乖地把粮缴了。
　　 从那以后，村里规定每年老赵老两口的公粮由两个儿子一人负担一个。
　　 从此，老赵的生活安静了许多，农活忙的时候种地，闲的时候就卖醋酱油赚几个零花钱。
　　
　　 五
　　 九八年清明节前几天的一个上午，老赵的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堂弟从台湾回来了。
　　 那天，两辆小轿车开进村子，直接开到老赵家门口停下了。当时老赵正在家里收拾种地的家什，看到两个小汽车停在了家门口，下来几个干部模样的人，陪着一个五十多岁，穿得很阔的老头进了院子。楞头青支书在前边叫着，老赵老赵，你快看谁来了？
　　 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你就是赵抗美同志吧。老赵说嗯，就是，那人赶紧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从台湾来省亲的赵振宗先生，这位是赵抗美同志。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上前来一把拉住了老赵的手说，大哥，我找到家了。
　　 老赵蒙了，哪里来的一个人，咋会叫我大哥呢？接下来就是那老头自己介绍自己了，说他是当年赵家老二的儿子，老二死在了台湾，他是来安葬父亲的骨灰的。
　　 他堂弟没有嫌老赵家里脏，在老赵家住了几天。
　　 原来当年老二被赎出来以后，就发誓要改造那个腐败透顶的社会，于是就不在省城读书，带上家乡的一个女同学南下广州找北伐军去了。后来他考进了黄埔军校，当了国民党的一个军官，他和那个女同学结婚生了孩子，四九年去了台湾。戎马倥偬几十年，他一直没有给家里写过信，更没有回过家。七九年一年里，老爷子老太太双双过世，给儿子赵振宗留下了一家在台湾数一数二的大医药公司，并留下遗嘱说，如果将来有可能的话，一不定要把骨灰送回老家，安葬在祖宗身旁。
　　 老赵也说了自己的身世，最后说，我是我爹领来的，不是赵家的正根。你是。
　　 赵振宗紧紧地握住老赵的手说，大哥，什么都不要说，什么是正根嫡亲？我们都是中国人，都是同一个祖宗，都是同一条血脉，都是亲兄弟，都是正根嫡亲。
　　 几天后，赵振宗把父母亲的骨灰安葬好就要走了。临走时，给老赵留下了五万块钱，老赵说啥也不要，说现在日子好过了，钱不紧张了，政府每年再给一些，够花了。
　　 赵振宗硬把钱留下了。
　　 后来，老赵把钱给了村里一部分，把村小学校的危房拆掉，建了几间新教室，新学期开学时，新教室启用，村里把老赵请了过去，要老赵讲话，老赵只说了一句：人老了，要恁多钱也没啥用，政府每年给一点够花了，我这辈子不识字吃亏多了，给娃们盖几间房子，叫娃们好好念书吧。这是后话。
　　 赵振宗临走的前一天早上，老赵和他又到祖宗的坟前祭奠了一场。赵振宗请县里领导联系了一位本县有名的书法家写下了余光中的那首《乡愁》，对老赵说，大哥，保存好，我还会回来的，老赵说，给我这做啥？我又不识字。赵振宗意味深长地说，我们的子孙会认识的。
　　 老赵是二〇〇六年死的，死的时候很安详，在台湾的堂弟接到消息带着一家人全回来了，在老赵的坟前，赵振宗一手拉着老赵儿子的手，一手拉着自己儿子的手说，你们记住：
　　 我和你的父亲是同一个祖宗，我死了，把我也葬在这里。
　　 我们的祖宗、我们的血脉、我们的根就在这里，你们永远是同一个祖宗的子孙。
　　
　　 2009年11月一稿
　　 2011年10月二稿
　　 2014年3月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