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们就不要争了，现在我们先睡觉，也好让丁敏恢复下体力，等明天看情况再定。”葛青林并没有睡着，他一直在听两个女战士的对话。其实他心里明白，就算找到药品又怎样呢？渴了，可以在夜里用水壶偷偷接点雨水对付，白天是不敢出去的，怕被搜山的敌人看见。但是没有东西吃，他们也是支撑不了多久的。可这些困难自己怎么好意思提出来？在这深山里，两个弱女子又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呢？
　　 葛青林说完，凌霜和丁敏谁也没再出声，但她们各自都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才能争取到这次进城买药的机会，自己扛起危险，把安全留给战友。
　　
　　 节外生枝
　　
　　 转天，太阳无精打采地从天际慢吞吞地升起，把丁敏他们藏身的山洞镀上一层冷冷的清辉。风尖锐地从树梢掠过，发出呜呜的声音，就像谁在用力挥动着皮鞭，使人听了心里更觉得冰冷凄惶。
　　 因为心里有事，丁敏早早就醒了。昨晚她就躺在洞口边，这很方便她自由出入。借着从洞口投射进来的微光，丁敏看到脸色蜡黄的葛青林裹着自己的军毯躺在最里面，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由于连日苦战，疲劳、饥饿和伤病，使他看上去精神萎靡不振，眼窝深陷，整个人已经形销骨立。此刻他正安静地躺在那里，不知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假寐，呼吸还算匀称。
　　 丁敏知道，他的脚没有得到应有的治疗，很可能面临截肢，他这么年轻，真的不应该啊。丁敏在心里偷偷替他惋惜着，就更坚定了去买药的决心。扭头看一眼睡在自己身边的凌霜，似乎比葛青林更年轻一些。她侧身面对着丁敏这边，凌乱的发丝紧紧贴着一侧的脸庞，好像经过细心剪裁的柳叶似的浓眉下，那双美丽的眼睛紧闭，小巧的鼻翼有节奏地一张一合，线条分明的唇微微合拢，尽管被战争掩盖了身上的光芒，但仍然看得出她的美丽与不俗。
　　 “你醒啦，怎么不多睡会呢？”丁敏刚要悄悄起身，紧挨着自己的凌霜小声问道，似乎在有意提醒自己，你别随便乱动，我可都知道的。
　　 丁敏只好笑笑，掩饰地回答：“哦，我也是刚醒，想出去方便下。”
　　 “是吗，我也想去，我们一起吧，也好互相照应着点。”凌霜翻身坐起，刚要出洞，猛然间却听到几声清脆的枪响，从山洞外面不远处传来！丁敏和凌霜对视一眼，知道是自己的同志遇到了搜山的敌人。葛青林也一下子睁开眼睛，竖起耳朵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就在附近，你们别出声，我出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丁敏拔出手枪，对凌霜和葛青林吩咐道。她深怕这个山洞暴露，敌人发现自己的两位战友，在这危急的时刻，她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换取战友们的平安。
　　 凌霜和葛青林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丁敏已经迅速离开山洞，一矮身，循着枪响的方向摸了过去。在一片矮树林子里，她看到一个年轻的新四军战士躲在里面，不断朝着追击自己的几个敌人一边开枪射击，嘴里一边骂道：“来吧，你们这群走狗，反动派，来尝尝老子的黑枣，让你们没有机会再去替你们的主子卖命！”
　　 他枪法很准，每次都能打到，敌人有点不敢继续朝前，你推我搡地互相谩骂、责怪。但是对方毕竟人多，眼看着已经快要把那位战士给包围起来。假如他们胆子够大或人够机智，几个连射压制住他，就能冲到跟前把人活捉，或一颗手榴弹也能解决问题，年轻的战士是无法抵抗的。
　　 丁敏暗暗一笑，看见还没合拢的缺口正朝着山洞那边，心里就踏实了许多。她小心地绕到密树杂草丛生的左侧隐蔽好，从那里向敌人射击。丁敏深知子弹的可贵，每次都是瞄准了才开枪，所以效果很不错，接连有三个人中枪倒地。敌人开始乱了阵脚，而战士看有人在暗中帮自己，也寻找最佳角度射杀敌人。
　　 丁敏万万没想到，子弹杀死了敌人，枪声却也给他们引来更多的国民党士兵。在万般无奈下，她返身迂回到年轻战士身边，拉起他就跑，迅速来到山洞前，一把将人推进去，自己扭头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开，并不时开枪还击。
　　 葛青林和凌霜都吃了一惊，用枪对着刚进来的人，刚进来的战士因为不明情况也被吓了一跳，他没想到洞里还有人，同样用枪指着对方。
　　 “我叫陈飞，突围的时候跟部队打散了。”战士很聪明，他主动介绍自己，使紧张的空气有些缓和。
　　 “我是葛青林，她叫凌霜，丁敏呢，你把她自己留在外面？”葛青林有些怨怒，觉得这个陈飞太不仗义。
　　 “噢，原来她叫丁敏啊，我的小腿被子弹穿透，本来打算战死在树林里，没想到丁敏舍身相救，我这就再冲出去接应她！”陈飞转身想往外走，葛青林低头细看，这才注意到陈飞腿上流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半截裤管。
　　 凌霜抢上一步拦住他：“别去了，你现在出去只会给她添乱，还是让我帮你把伤口包扎一下吧，你流了好多血。”
　　 陈飞没再坚持，他也真的坚持不住了，踉跄几步终于委顿在地，霎时感觉天昏地暗。凌霜赶紧上去扶了一把，使他不至于摔伤。
　　 葛青林看人已经疲惫到极限，也不再说什么，看着凌霜给他喂水喝，心里暗暗替丁敏着急。枪声渐去渐远，后来就听不到了，大家都替丁敏捏着一把汗，翘首期待着她能够毫发无损地回来。
　　 天越来越黑，葛青林心急如焚，几次让凌霜搀扶着到洞口探听外面的动静，却又不敢贸然出去。陈飞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是十分的懊悔，痛恨自己把丁敏一个女孩子陷于危险境地而不顾，内心深感不安。
　　 夜幕逐渐降临，似乎用一块黑布将整座大山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山风裹挟着寒流低吼而至，一阵阵像狼嚎般令人恐怖。树梢上，风就像鬼子扫荡一样，把每一片树叶和所有干枯的残枝卷走，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使黑暗中的一棵棵树木像被人齐刷刷地斩了首！
　　 凌霜悄悄来到山洞外，深吸一口气眺望远方，夜太黑了，她什么都看不见，心里对丁敏的牵挂，不由又陡然增加了几分。
　　 直到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丁敏才回到山洞。她不但变魔术般带回来几盒牛肉罐头和几个苹果，还带回来一瓶白酒、两盒火柴、一些子弹和两卷棉纱！
　　 “丁敏，你能安然无恙地回来，我心里才舒服些，你不知道，我都快自责死了！”陈飞看到丁敏，首先松了一口气，他愉快地招呼道。
　　 丁敏笑笑，对葛青林和凌霜摆摆手，又看看陈飞说：“我没事，跟那帮走狗周旋了几圈，知道他们人多我对付不了，就想办法让他们分散开，一个一个地解决就省力多了！”虽然黑暗中她谁也看不清，但是彼此能够靠感觉判断她在面对谁。
　　 葛青林噢了一声问道：“那你怎么不早点回来，也好让大家放心呢？我们都快被你急死了，以为你发生了不测……”说到这里，葛青林急忙止住话头，觉得这么说很不吉利。
　　 丁敏却不以为然地回答，似乎沉浸在刚才的战斗中：“他们啊，简直就是一群饭桶，被我牵着鼻子绕圈，一个个被我收拾得干干净净，最后不但带回来这些东西，还有这个……”丁敏说到这儿，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把银元，炫耀地说：“足有十几个，这应该够我们支撑一阵子了。”
　　 凌霜靠近丁敏，冷冰冰用低沉却有力的声音问道：“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你有没有碰到意外，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事情？”
　　 丁敏很惊讶，也很纳闷，自己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回来，却无端遭到猜测，心里不免有些委屈。但是她知道，有些人被抓，经过短暂审讯后被放出来，让人不易觉察他们曾经被捕过，长期替国民党做卧底，使我们的同志造成很大的牺牲。丁敏失踪了几乎一天，现在凌霜对她有疑问，其实也属于正常，尤其是她带回的那些来路不明的东西，更加令人生疑。
　　 丁敏看看葛青林，又看看陈飞，无奈地对凌霜幽幽一笑：“好吧，让我坐下来慢慢跟你们说，经过这一天的周旋，我真的很累了。”
　　 原来，丁敏怕战友们暴。却没料到，顺着枪声迎面而来的敌人很快发现了她，并迅速呈扇形向她包抄过来。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左面又是悬崖，惟一的出路就是山洞那边，可是丁敏不能走回头路，那样的话，战友们一定会被发现。
　　 千钧一发之际，丁敏不由在心里叹道，也罢，当初选择了这条路，不就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吗？但是，她绝不轻易地就这么放弃自己的生命，既然连死都不怕，那么还怕什么呢？想了想，她机智地躲在一片茂密的灌木丛里，故意往两边各开几枪，然后不再出声，让他们互相射击，自己在一边作壁上观。
　　 可惜，敌人很快发现自己被利用，就跟之前那些围剿者会合在一起，大约有二十多人，拉网般向密林里进行搜索。
　　 丁敏深知自己势单力薄，硬拼肯定不是对手，为了不做无谓的牺牲，就凭借着大山做天然的屏障，把当年的游击战术使出来，决定将敌人零星地吃掉。
　　 依仗着山深林密，丁敏总是机智巧妙地从敌人的眼皮底下躲过去，再悄悄从他们背后下手。幸亏她身上带了把匕首，这帮了她很大的忙。
　　 可是丁敏太累了，在饥饿与疲劳面前，一个女子的承受能力几乎已经达到了极限。她既担心敌人察觉到人数越来越少，又怕他们看到死尸会引起警觉，做起事来总是束手束脚，也不敢在一个地方周旋太久。每当她干掉一个敌人，都必须找个更隐蔽的地方喘息好久，才敢继续行动，这样，她就能多支撑一些时间，体力也会消耗得慢些。可是到最后，她还是由于体力透支，手软得几乎连匕首都握不牢，感觉自己就快支撑不住了。
　　 天已经逐渐暗下来，夜就要来临，丁敏又累又渴，真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可是敌人好像永远也杀不完一样，倒下一个又冒出一个，也不知道他们的主子究竟给了他们什么好处，使这帮贪生怕死的家伙如此舍得卖力气，难道就是因为告示上承诺的那些大洋吗？
　　 就在丁敏又一次干掉一个敌人趴在密林里休息的时候，眼前猛然出现一双大脚！她吃惊地抬头看，一个国民党士兵赫然端着枪站在自己眼前，看穿戴应该是个队长什么的。
　　 “乖乖呆在这里别动也别出声，一定要听我的。”队长说话声音很小，似乎怕别人听见似的，他的话里甚至透着一团和气。
　　 “混蛋，你干脆杀了我吧！”丁敏单薄的身子紧贴在冰冷的大地上，由于连续战斗而出的汗，经寒风一吹，霎时冷得她直打颤。在这种非常时期，她听到如此不合时宜的“亲切”的话语，很自然就使她产生了一种反感。
　　 队长似乎也觉察到了丁敏的排斥，就微微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依然压低声音说：“别多想，我不会伤害你，你杀了十几个人，要不是我在后面为你掩藏尸体，你早就被发现了。”
　　 初听此言，丁敏着实吓了一跳，自以为干得挺漂亮，谁想到居然早就被人识破，假如是敌人，自己不知道已经死了几次了。但是丁敏不愿轻易低头，她不无讽刺地问道：“条件呢，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没有任何条件，除了希望你安全。”
　　 “别把自己表白得那么伟大，既然这么善良，为什么还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你可能误会了，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就在这里别动，我过一会来找你。”队长不容丁敏再开口，转身朝着前方喊道：“你们别在那里磨磨蹭蹭了，到我这里集合吧。”丁敏一听，真恨不得立刻杀死这个走狗，他假装帮自己，现在却把人往这边喊。那些人并没有走得很远，听到命令，一个个迅速来到头儿的面前。
　　 “天都黑了，共匪也许早就下了山，我们也赶紧撤吧，免得呆会儿被人家暗算，他们可是很善于打游击战的。”队长跟剩下的那十来个人说，他的话正好符合士兵们的心思，大家顿时放松警惕骂骂咧咧地准备下山。
　　 队长似乎不经意地嘀咕道：“这两天真他妈的背到家了，打牌输光了钱，逛窑子也逛不成，喝酒也喝不成，这兵当得真窝囊。本来想抓几个共匪得点赏钱请弟兄们喝几口儿，看来也泡汤喽。”
　　 “队长，我那里还有几盒牛肉罐头，呆会你拿走吧，前些日子我没少吃你的喝你的。”听起来一个平时跟队长关系不错的士兵讨好地说，并不时把腰弯下去。
　　 一个自称仇麻子的人挺豪爽地说：“戚队长，我那里还有瓶老白干，下山我就给您送过去，有我仇麻子喝的就有戚队长您喝的。”
　　 这距离，丁敏趴在那里一动不敢动，甚至都不敢抬头，否则非跟人对视上不可！
　　 “好，耐心等着吧，时间不会很久，我就让你们跟我吃香的喝辣的。天不早了，我们快下山吧。”戚队长故意大声说，生怕丁敏不理解似的，其实此时的丁敏已经知道他不会出卖自己了。
　　 丁敏并没有等很久，戚队长果然就回来了，他嘿嘿一笑，有点腼腆地说：“不好意思，我也只能弄到这些了。这几个苹果是别人送的，我一直舍不得吃，还有我搞到的一点棉纱，一瓶白酒，相信你应该用得上。这几盒罐头大概也够你们扛些日子了，火柴虽然不一定敢用，但有总比没有要好些。”
　　 丁敏看着眼前这些东西，再感激地看着戚队长，眼里竟含满了泪花：“戚大哥，谢谢你，我们已经很多日子没有东西吃了。”
　　 “我叫戚实，这里我还凑了点子弹和银元你也拿走。目前只能帮你这些，快点去找你的战友吧，我不能耽搁得太久。后会有期，多多保重！”戚实说完用鼓励的目光看了丁敏一眼，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