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会儿又不安起来，又去给丈夫打电话，听见了丈夫的声音就又放心了，过了一会儿又不安起来，再去给丈夫打电话。当她打第十次电话时，丈夫说：“回家吧，你女儿在她二姨家。”她眼前一黑。等眼里的黑影消失了，又能看见了，见自己正趴在柜台上，售货员正惊慌地扶着自己的肩头叫唤着：“大姐……”见她睁开了眼，才喘着气问：“大姐，没事吧？”她抱歉地笑一笑：“对不起，没事。给你钱。”
　　 她一下的士，一口气奔上楼来，一把推开家门，站住了，就像小孩一下子推开自己早想进来的小屋的门后一下子站住了那样，眼睛里充满期待地骨碌碌地乱转着，却只见丈夫坐在正对着门的沙发上望着她。她潮红的脸又煞白了：“女儿呢？”丈夫：“进来再说嘛。”她两眼发直，中了巫术般直走到丈夫跟前站住了：“女儿呢？”丈夫：“在她二姨家。”她转身要走，丈夫一把拉她坐下：“她正在气头上，你去了不是火上浇油吗？就让她在她二姨家住上一两天，让她二姨开导开导她，想开了，气就消了，你再去接她回来吧。”她两眼发直地坐着，等喘息声平静下来，问丈夫：“女儿是自己去的她二姨家？”丈夫：“她二姨在巷子里找到的。”她问：“她二姨咋知道她跑了？”丈夫：“咱家的亲戚都知道了。”她困惑地瞪着丈夫。丈夫：“你呀，真是的，关键时候就成了没头苍蝇——就咱俩跑断腿也找不到你女儿的。我去了大汽车站，一想，城里还有两个汽车站，我是顾此失彼呀，就赶紧通知老二老三去了那两个汽车站。后来我又冷静了一些，想：女儿如果是蓄谋已久的出走，我们找她也白找，要是一时生气了出走，说不定还能找到，就看她身上带不带钱的，就给你打电话，老是没人接，急死我了。后来一想，不能等你的电话了，就通知了咱家的亲戚，让他们帮着找女儿。又过了好久，你这破电话才打过来了。你说她没向你拿过钱，我就放心了，因为她也没向我拿过钱，她身上没钱是走不了的，这也说明她是一时生气才出走的，喂，是谁惹她生气的？”王金梅后悔地掉开了泪：“我。”丈夫不相信地看着她，那意思是说：“你舍得惹女儿生气吗？”王金梅东瞅西瞧，看见了那张掉在电脑桌下的体检单，就走过去拿来，递给丈夫。丈夫不解的望她一眼，然后就像数密密麻麻的针眼那样拧着眉头一行字一行字地往下看。忽然她见丈夫的身子一震，眉头要拧断了，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下巴直抖。忽然丈夫一跃而起，吃人一般盯着她：“这是哪个王八羔子干的！我杀了他！”她痛苦地闭了一下眼：“别怨人家，苍蝇不盯没缝的蛋。”丈夫搡她一把：“女儿一定是被欺负的，你还冤枉她，你是个当妈的吗？”她说：“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拿话试探她，可一看她的态度，我全明白了。你不知道，她根本不把这事当一回事呀！就像不小心鞋上沾上了一点泥，轻轻婆娑掉就完事了！你说我能不气吗？”丈夫：“你骂她了？”她鼓了鼓勇气：“我……骂她不要脸。”丈夫跳起来：“你说你，你说你！……女儿长这么大，你重话都没说过一句，你忽然骂这么狠的话，她能不气吗？”她委屈地：“你不也看了体检单气的一跳丈二高吗？要是女儿这时在你跟前，你不也是会这样骂她的吗？因为那就是不要脸的事嘛！”就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丈夫坐下来，等她哭够了，平静地说：“我刚才气愤，是以为女儿被欺负了，是气愤那个男的，要是女儿是自愿的，我是不会生气的。”她惊愕地看着丈夫，气愤地说：“你也变的无耻了？！怪不得有这样的女儿呢！这是多么丢人的事呀！这是一个女人最起码的羞耻心呀！在你们父女俩的眼里竟然如同小孩子摆家家玩了！我看着你们恶心！”丈夫笑一笑：“你呀，死脑筋！一茬人有一茬人的活法，一茬人有一茬人的荣辱观。老少之间的矛盾，就是因为老的老是用自己的荣辱观去要求少的，少的却用自己的荣辱观反过来讥笑老的，于是老的和少的就对着干了起来。我的观点是，一茬人不管一茬人的事，只有这样老少才能和睦相处。”她不服气地说：“我并不是老脑筋，但凡事总都有个度吧，不能没边儿没沿儿了呀。你说现在的孩子，对待什么都是玩的态度，就没有庄重的时候，你说这社会还不被他们玩儿完了？”丈夫笑：“你呀，杞人忧天！五?四运动的时候，那时的年轻人争着闹自由，那时的父辈们直叹息：‘这下完了，这下完了。’结果怎样呢？哈哈！我们总是以为自己的思想是正确的，年轻人什么也不懂，实际上年轻人的思想远比我们的进步，我们的思想反成了他们的绊腿棍了。你说到了玩，我认为他们是对的，人生在世就该潇洒快活，只要不妨碍别人就行，别老是往自己的肩上压担子，因为很多担子等你千辛万苦担到了地头上，才发觉一点儿用处都没有。我认为不光人活着是为了快乐，就是一切生命活着都是为了快乐，否则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她愤愤地说：“你这是玩世不恭不负责任的话！你这样的态度是会毁了女儿的！”丈夫笑：“你这做母亲的心我可以理解，因为你年轻的时候，你母亲也是这样护着你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呀，他们老觉得儿女小，得他们护着，指导着。”她：“可我年轻的时候，大不过和男青年搂搂抱抱，亲个嘴，可从来不敢做那事呀！”丈夫大笑：“可就是这样，在你父母的眼里，你已是个母夜叉了，因为你父母年轻的时候，男女之间拉一拉手都要被认为是耍流氓呢！唉，时代在不停地变呀，我们已属于昨天的人了，女儿他们正属于今天，你不可能把今天变成昨天呀。唉，一茬人有属于一茬人的潮流，年轻人是为潮流而生的。我们阻止不了潮流，也没有能力评判潮流，只有这股潮流过去了，赶潮流的人才能回过头来评判它，或者后人根据潮流造成的遗迹来评判它。”她嘲弄地说：“你很超脱呀！”丈夫苦笑：“生在这个日新月异、新鲜事物层出不穷的时代，不超脱也不行呀！”她：“现在真得不能去接女儿？”丈夫：“过两天吧，我给她二姨打个电话，让她给女儿消消气，因为你那句话骂的太重了，‘不要脸’这个词对哪一茬女孩子都是最羞耻的一个词，只是每茬女孩子对它的理解不一样而已。女儿现在正羞耻难当，你去见了她，不就顶如把羞耻亮在了她眼前了吗？”王金梅懊悔地说：“都怪我当时不冷静，谁让高考迫在眉睫呢？我这是急呀！再说，她当时要是脸红一下，我是万万不会骂出那个词的。唉，你女儿气性大，就怕她气不过呀。”
　　 三
　　 不要脸！这是三个充满了侮辱轻蔑鄙视的字眼呀，它们的恶毒就在于专门针对人的羞耻心，而人的羞耻心就如同人的隐私一样，是竭力避免被人捉住曝光的，是人最脆弱的七寸，而不管是哪一茬人，不管这一茬人与以前的人多么的不同，都有他们的羞耻心，更何况像玉容这样十七岁的少女，羞耻心刚刚觉醒，像嫩芽一样经不住一点儿风吹日晒，骂她们不要脸比车裂她们还要残酷。更何况不要脸在很大程度上是指向性的，而性的羞耻心无疑是羞耻心中最敏感脆弱的，尤其是对于女人，不管她是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对于性的羞耻心，而玉容这样的羞耻心刚刚觉醒的女孩，性的羞耻心更强烈。如果是别人把这三个字甩向她们，她们会疯狂地报复，或者哭诉给父母，让父母替自己去讨个说法，可现在偏偏是母亲把这三个字甩在了自己的脸上，她除了逃还有什么办法呢？因为躲开母亲的脸，才能躲开这种羞耻。
　　 她慌慌张张地走在大街上，马上觉得来来往往的人都知道她被母亲骂了不要脸了，都在心里讥笑她。她无法忍受，她要逃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可不管她走多快，她都觉得太慢，她就想打的逃出城去，可又觉得的士司机都知道她被母亲骂了不要脸了，坐在的士里一定会问她母亲为什么要这么骂她，这时候她想逃也逃不了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如同一只被母鸡从翅膀下啄出来的小鸡，就连一只苍蝇也会无所顾忌地伤害她了！她唯一的办法就是往僻静的巷子里拐，可偏偏这时正是放学下班后人流的高峰期，那些她认为僻静的巷子里到处是人是车，她瑟瑟缩缩地靠边走着，不时停下来躲开人流，就如同丧家狗一般。
　　 好在这股回家的浪潮很快过去了，巷子里真的就她一个人了。毒辣辣的太阳烤着她的头皮和脖子，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尖在此起彼伏地扎着她的头皮和脖子；炙热的衬衫贴在她的肩头，像烤热的铠甲披在了她的肩头。可她故意走在太阳下：“晒死我吧！死了多好！”
　　 暑热中的空气晃悠着，她觉得像在甲板上走着。
　　 一辆自行车档在了她面前，她眨了眨了发花的眼睛，看见是二姨扶着自行车，惊慌焦灼探寻地看着她。她猛然醒悟二姨也知道自己被母亲骂了不要脸了，正在窥探她被骂后有什么反应！她像和猫猛不防打了个照面的耗子那样吓的啊一声，扭头就跑。二姨着急地叫着：“容儿，别跑，别跑呀。”就推着自行车在后面追她。
　　 很快的她的肺里象着了火，火呼呼地直从嘴里鼻子里窜出来。她头晕恶心眼发花，肠子绞痛的厉害，只得停下来，屁股顶着墙，手托着大腿大口大口地喘气。
　　 “容儿，容儿，啊……啊呀……累……累死……我了。”肥胖的二姨艰难地把自行车推到她面前，扶着自行车喘成一团，汗湿的半袖紧身衣般勒在二姨的身上，一堆一堆的肉随着二姨的喘息剧烈地摇颤着。
　　 两人相对无言喘了好一阵子。玉容挣扎着又要走，但那股劲头已是强弩之末了，所以慌忙丢开自行车的二姨才能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容儿，到底怎么了？你说呀，你这样跑不是个办法呀。”玉容就哭着直摇头。二姨：“好了，不说也行，二姨送你回家。”玉容激愤地一挣：“我死也不回去！”二姨愣了愣，笑：“那好，就回二姨家吧，你父母招惹你了，二姨可没招惹你呀。走吧。”玉容就半推半就地被二姨拉着拐上了街。二姨拦了辆的，先把玉容推进车，和司机把自行车放在后备箱里，钻进车挨着玉容坐了。
　　 二姨下了的士，放好了自行车，这才把玉容从的士里拉下来，搀着玉容的胳膊一步一步上了七楼，开了家门，推玉容进去。玉容飞快地瞅了瞅屋里，见坐在餐桌上的二姨夫和表弟冲着自己笑着站起来，玉容觉得这是在讥笑她，就猛地挣扎着要跑。二姨死命拦住她，冲那父子俩喊：“快去睡午觉去！”父子俩正好吃了一半午饭，莫名其妙，但无条件地服从了命令。
　　 二姨硬把玉容拉到沙发前，按在沙发上：“热死容儿了，二姨给你拿冰红茶去。”就麻利地向冰柜走去，走到当地才机警地绕到门前，飞快地锁死了门，瞥见没有被低垂着头的玉容发觉，才松了口气，来到冰柜前，打开来，拿了瓶冰红茶，正要往回走，看看玉容，又折进卫生间，拿了块湿毛巾，才走回来，把冰红茶递给仍低垂着头的玉容，玉容不接，二姨就替她拧开了瓶盖，放在她面前，然后心痛地说：“热死容儿了，你这死女子，大中午的你跑什么呀！”说着，就挨着玉容坐下来，用湿毛巾擦着玉容额上脸颊上下巴上脖子上的汗。玉容就像被人抚摸惯了的小猫那样乖乖地任二姨给她擦着汗，心情平静了许多。然后，二姨低声诚挚地问玉容：“容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你连二姨也不相信了？”玉容低着头不做声。二姨叹口气：“唉，这家人家今天总是中邪了，好端端的闹什么别扭呀。这会儿你妈你爸总快急死了，我给他们打个电话。”玉容一把拉住二姨恨恨地说：“急死他们才好呢！”二姨恼怒起来：“这死女子，你怎能这样咒父母呢！”玉容：“那当母亲的怎能骂女儿不要脸呢！”就唔地哭了。二姨不相信地瞪着玉容：“容儿，你瞎说吧，谁家的母亲会这么骂女儿呀。”玉容委屈地哭叫：“你不相信就打电话去问她！”二姨：“问你爸还是你妈？”玉容：“我爸才不会这么骂我呢！”哭声就更重了。二姨的脸色凝重起来，过了半天，用很有亲和力的低音对玉容说：“容儿呀，给二姨说说，你妈为什么这样骂你，十六七的闺女了，怎能这样骂呢？她要是骂的不占理，二姨我替你向你妈讨个说法去。”玉容觉得像小狗傍在了爱抚它的人的脚上般踏实起来：“今天体检，查出我怀孕了，母亲就骂我不要脸，你说这不是羞辱我吗？我又没去卖淫没去和人乱来，她为什么要这么骂我呢？”二姨眨了眨眼，凝重的脸上慢慢露出了笑意：“容儿呀，你该谅解你妈，人上了年纪，思想就落后保守了，就看不惯理解不了你们年轻人的许多事了，这是在所难免的呀。就拿这件事来说，未婚先孕对你们这茬人来说是小葱拌豆腐，小菜一碟，可对于我们这茬人来说真是最丢人的大事了，这种事要是再往前推几十年，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会被活活打死的，家里人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所以你该谅解你妈呀。”玉容疑惧地抬起头来：“没那么严重吧？我见小说里写的，不就是偷偷地打了胎就行了嘛，可就是这样我已经觉得荒唐的很了，不……至于……把人活活打死吧？”二姨：“那是真的，很多前人当时认为是正确的事，我们今天看来真是荒唐的很，反过来说要是现在有个前人复活了，看着我们觉得是正确的事，一定觉得我们发疯了——这就是世事变迁呀。别的事的变迁我不敢说知道一二，可打胎这件事的变迁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以前根本就没有打胎这回事儿，后来有了，可谁去打胎还得出具各种证明，验明正身了才会给你打胎，你以为像现在这么方便呀。唉，现在什么事轮到你们都变的简单了，可我们已经习惯了复杂，免不了说怪话，所以你得理解你妈呀。”玉容：“可她也该理解我呀，为什么要拿那时的老黄历来要求我呢？”二姨听出玉容这是嘴硬，心里已经软了，就笑：“好了，容儿，二姨会让你们母女俩互相谅解的，我还是给你妈打个电话吧，要不会急死她的。”就往起站。玉容拉住二姨：“别打，急死她。”二姨从她的脸上看出了任性的神色，就笑笑：“好，二姨不打，二姨得去睡午觉去了，要不下午上班没精神。你也在沙发上睡一会儿吧，啊？”就拍了拍玉容的背站了起来。玉容抓着二姨胳膊的手自然地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