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怕任何大人的，就赶紧禁了声，强压下喘息声，站着不动了。等那个大人因为自己的威严产生了效果而满意地转回了头去，我们才小心地往那堆大人的旮旯里钻，但还是挨了几个大人的骂。
　　 我就看见了在人圈儿中心的拐挨初，正背对着我，拧着摆在一张课桌上的一个像一只横放倒的斗一样的乌绿色的东西上的旋钮，只是这斗一样的东西的屁股上接出黑色的电线来，穿过窗户，进了他家里。又接出一根扁扁的，像卷尺似的天蓝色的线来，通到在一边靠墙而立，穿过屋檐上凿开的碗口粗的小洞，直插云霄的两根杨树干绑接成的杆子上，像藤萝攀援大树那样，攀援着杆子，爬到了杆子顶上的那一串铁圈上了。
　　 只见拐挨初不时抬头吆喝着屋檐上摆弄着杨树干的那三个小青年，一副暴发户踌躇志满不可一世的样子。真的，当时我觉得他那丑陋的背影很入眼了。唉！谁能想到，因为包产到户，他拐七趔八的没法子种地，而包产到户后的人们都各顾各的，没人帮他。大队可怜他，让他在大队部开了个巴掌大的小卖部，谁知道他竟然发达了起来，比种地的人强十倍！人们在眼红他的同时，不得不叹息这是命！现在，这台电视摆在这里，就把人们的眼红压死了，变成了佩服，因为眼红一个人是有限度的，那就是你还能把这个人拉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或者你还有赶上他的可能，一旦超出了这个限度，你对这个人的眼红就变成了佩服。
　　 只见拐挨初冲天举着空着的左手，五指像抓着一个大旋钮，手腕一转一转的，眼睛盯着那东西直喊：“再转，再转。”屋顶上的人就抱着杆子转着，杆子把屋檐上的那个小洞磨的吱吱直叫，豌豆大小的碎泥皮就哗沙沙地从洞口洒了下来。我们就看见杆子顶上的那串铁圈儿忽颤颤地抖着跟着杆子转着。
　　 李矛小心地附着我的耳朵说：“这就是电视。”
　　 他身边的大人就瞪他一眼：“小孩子家规矩点儿！”我们就不敢动了。
　　 一会儿，王老幺附耳对我说：“拐挨初盯着的叫电视的荧屏。”
　　 他身边的大人就拍一下他的头：“再不老实就赶你走。”我们又不敢动了。
　　 我不明白拐挨初的左手为什么老是冲着天转着，一会儿喊再转，一会儿喊停，一会儿喊往回倒一倒。就小心地弯下腰，从拐挨初的咯吱窝里眊过去，见荧屏上沙沙沙地闪着密密麻麻的雪花。忽然，电视里有声音了，渺渺茫茫的，像从很远的雪天野地里传来的。
　　 我们惊讶地屏住了呼吸。
　　 拐挨初吆喝的声音变得急促又兴奋，像千钧一发的时刻就要到了。大人们和我们一样都大张着嘴盯着荧屏。
　　 慢慢地，雪花里影影绰绰显出个人影子来，像从远处的暴风雪里向我们走来的人影子一样。所有的人不由得欢叫一声：“有了！有了！”李小龙还不由得手舞足蹈，胳膊碰了拐挨初的后背一下，拐挨初像受了打扰的大人物一样，不耐烦地回头睖了他一眼。又继续一手朝天转着，一手小心地旋转着电视的旋钮，看着荧屏喊：“再转，再转。”而一个大人就像看见主人对某个人不高兴，就冲那个人代主人发威的狗腿子一样，冲李小龙的后脑勺拍一巴掌：“再捣蛋就滚出去！”我们赶紧悄悄的了。
　　 电视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雪花越来越稀疏了，像大部分飘到了半路就融化在了空气里了似的。忽然，荧屏上的雪花一下子变模糊了，使得荧屏像一块儿上面有着斑斑点点的雪花印子的青布，一个正说话的年轻女人就活灵灵地出现在了荧屏上了。
　　 所有的人都欢喜地大叫着：“真了！真了！”可拐挨初的两只手还在紧张激动亢奋地忙乱着，嘴里直叫：“再转转！转一点点！一点点！……。”显然，他想精益求精地把荧屏上的雪花影子清除掉。可是，哗的一声，电视里的暴风雪又铺天盖地而来，那个女人被吞没了。这时，所有的人不由得大喊：“停！”
　　 就见拐挨初懊丧地直起腰来站了一站，又弯下腰开始了他的工作。不过，这次他的双手都是向刚才的反方向小心地转着，嘴里喊着：“往回倒，往回倒……。”
　　 杆子磨着洞吱吱的叫，碎泥皮沙沙地洒下来。
　　 一会儿，声音又从远处近过来了，雪花又疏淡起来了，人影子又清晰了起来。所有人的心都呯呯直跳，拼着命要跳到我们的喉咙上。等荧屏上又只留下些雪花印子时，所有的人和拐挨初一齐千钧一发地大叫：“停！”
　　 刹那间，我们都浑身绷的紧紧的站着不动了。只是拐挨初朝天举着的左手使劲儿一攥，像攥住了一个慢上半秒就跳下崖去的人的后襟似的一动不动。稍后，他心满意足地直起腰来，像磊墙的人磊完了最后一块儿土坯那样心满意足地拍着手上的土（实际上他的手上根本就没有土。），抬头冲屋檐上的人喊：“找个东西固定住杆子，别让它转了。”我们的浑身也松懈了下来。
　　 就见三个小青年满屋顶跑着，踩的瓦片哗啦乱响，找来了烂砖头棍头，七手八脚地把它们插进洞和杆子之间的缝子里，然后抱着杆子试一试，转不动，就从屋檐上冲着拐挨初探下头来，问他行不行。抬头盯着洞口的拐挨初说行了，下来吧。这三个小青年就嘻嘻哈哈地从屋顶上咚咚咚地跳到了地上。其中一个向后一坐，蹾的直呲牙，但很快站起来，和另外两个一样，就拍打身上的土，就骄傲地从人堆里直插到电视前，围着拐挨初摇头摆尾地等着夸奖。
　　 唉！人呀！只要你有钱了有权了有势了，自然就有人上门来做奴才了。
　　 就听一个大人说：“啊呀！咱常常在收音机和喇叭上听广播了，原来就是这个女人在说话呀。这次咱总算能看到在收音机和喇叭上说话的人了。”
　　 李林：“怪了，这个女人怎么会跑到电视里来呢？又没有放电影的机器放她。”
　　 他身边的那个大人，叉开左手的五指，扣着他的天灵盖向后一扳，李林就仰面朝天了。这大人用右手的食指指着天空划拉着，像往天上写着字，夸张地对李林大声说：“怎么跑到电视里的？她在天上飞，被天线架子像网飞鸟一样给网住了，就顺着天线出溜到电视里来了。你看，那天线架子一晃一晃的，就是被她撞的。”
　　 我们都啊的一声睁大眼睛看着天空，看着天线架子，仿佛觉得无数个手掌大的这个女人在天空飞翔着，可我们就是看不见，只要天线架子一动，就说明其中一个撞在了架子上了，就顺着天线出溜进了电视里了。
　　 可我们毕竟十一岁了，马上明白这个大人在耍笑我们。
　　 王老幺撇一下嘴：“哈，要是她满天飞，我们一上屋顶，还不和我们撞架？可我们从来就没被她撞上过。”
　　 黑蛋说：“她就是指肚大，也比天线粗呀，怎么会顺着天线出溜到电视里呢？再说，电视就这么大，一会儿就能装满了，还不撑破电视？”
　　 我说：“这不是就她一个人嘛，怎么会说是好多个她呢？难道她像孙悟空一样会变出好多个自己来？”
　　 大人们哄笑起来。
　　 拐挨初就像教授一样权威地转过头来，看着大人和我们说：“别逗弄小孩子了。咱应该趁机启发一下孩子们对科学的兴趣。我告诉你们：是电视台把这个正在电视台广播的女人的图像、声音转变成电波，发射到天空里，被天线架子捕捉到了，把电波通过天线传进电视里，通过电视里的那些特殊的零件，又把电波还原成了这个女人的图像声音，让我们看到了。”
　　 我们好像听懂了，发出茅塞顿开的一声长长的啊。
　　 一个大人问拐挨初：“电视里的零件到底是怎么还原女人的图像声音的呢？”
　　 我们吃惊地看着他：大人还有不懂的东西？又盯着拐挨初，只见他因为一时找不到表达思想的语言，有损他见多识广的形象，而窘的红了脸。但很快说：“怎么还原的？我一时给你说不清，但我给你打个比方。你拍过电报吧（见那人点头后，接着说。）？电报员把你要拍的字，转换成了一些号码，通过发报机发出去，那边的发报机接受到了这些号码，那边的电报员又把这些号码还原成了你要拍的字。电视台就顶如是发号码那边的电报员，电视就顶如是接收号码的这边的电报员。懂了吧？”
　　 这可把我们绕糊涂了，反而更信服拐挨初了。可那人却说：“那是还原字了，这可是还原一个人活生生的图像和声音呀，这个比方不恰当。”
　　 我们就替拐挨初抱不平起来，为他捏了一把汗。就见拐挨初急躁地说：“嗨！你这个人呀，死钻牛角。我只是打个比方，我要是能把这个原理弄的清清楚楚的，早成了科学家了，还能跟你们呆在这里？再说，你弄那么清楚干啥呢？又不丢下锄头搞科学去。真是的。”
　　 见拐挨初毛了，所有的人都不吱声了。但我们的心里翻腾着一个大大的神奇：电视台能把大活人转换成电波满天飞，电视能把天线架子截住的电波再还原成大活人，哈！太神奇了！
　　 电视系列之三：那时看电视有多热闹
　　 这时，一片杂沓的脚步声喧嚷声传了过来。我一看，见是我们五队的一群男女老少涌进来了，呼啦啦地把我们这堆人冲的七零八落的，一时间叫骂声推搡声四起。
　　 这股余波直漾到拐挨初的身上——他一直像老母鸡护着鸡蛋那样守护着电视——他就转头喊：“别挤，看就行了，挤啥呀。”
　　 新来的人粗野地喊：“我们看不见才挤的。”
　　 拐挨初就转过身来，伸手指点着前边的人喊：“你们，你们，你，你，蹲下，像看电影那样蹲下，后面的人就看见了，就不挤了。”于是，我们这些被挤到前面的人就听话地蹲了下来。
　　 场子刚安稳了些，就听又一群人哗哗哗地涌了过来，我站起一看，是四队的男女老少。眼看他们又要把场子冲乱了，拐挨初赶紧扯着嗓子指点着他们就站在人群的后面。
　　 好一会儿，场子又安稳了些。
　　 一个五队的人问：“拐挨初，这电视是不是只能看个广播员？”
　　 拐挨初像被小瞧了似的不忿气地说：“谁说的？多的很。我给你往出调。李四，小三子，白蛋，上房顶转杆子去！”
　　 挨着他蹲在电视前，从而显出他们与他有着不同一般的关系的三个小青年，受宠若惊，很觉得光彩地应了一声，正要往人群外面挤。
　　 又一群人涌了进来，我站起来一看，是一队的男女老少。
　　 拐挨初这时又要调电视，又要制止后来的人不要冲乱了人群，忙不过来，就叫住李四：“李四，你别去了，给咱维持场子，安顿好新来的人。”
　　 李四就得意洋洋地留了下来，小三子和白蛋就嫉妒地钻出人群上房去了。
　　 又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涌进来了，我又站起来一看，见是六队的男女老少。只见李四像捧了尚方宝剑的太监一样狐假虎威吼吼乍乍地挥舞着双手当警棍，指点着这边的人坐下，那边的人别吵。有人不服管，就骂他算个球！他赶紧给拐挨初告状。正在调电视的拐挨初头也不回地大声喊：“谁要是再骂你一声，我就关电视！”
　　 这句话激起了众怒，纷纷喊：“谁要是再骂李四，就滚蛋！”就没有人敢骂李四了，李四就愈发飞扬跋扈了。
　　 我们一直抬头瞅着屋檐上。一会儿，在暗淡下来的天幕下，见两个鬼影子似的人影，沿着屋檐嘻嘻哈哈地向杆子走来。我们认出来是小三子和白蛋。见两人走到杆子前，把卡着杆子的烂棍头烂砖头拔了出去，探下头来问拐挨初怎么转。
　　 拐挨初像先前一样，右手拧着电视的旋钮，左手朝天拧着一个我们看不见的旋钮，盯着电视荧屏叫着：“顺时针转！转！再转……”
　　 我们就像跟着老师念课文一样跟着他欢快地大叫着：“转！转！再转……”
　　 所有的人也都随着我们叫：“转！转！再转……”
　　 忽然，拐挨初蹭地直起腰来，扬起头来，冲着屋顶直骂：“两个聋子！叫你们停！停！还转！”
　　 白蛋和小三子向他探着头，耳朵向着他大声问：“……”但是，场子里一片“转！转！再转！”的叫声，淹没了他们的问话，我们只是借着他们的口型猜出他们在说：“你说啥呀。”
　　 拐挨初气恨恨地转身瞪着人群。
　　 李四急忙把当警棍使的双手指这指那，声嘶力竭地叫着：“别叫了！别叫了！……”但坐在前面的我们也勉强才听见。
　　 好一会儿，人群的吵嚷声才静下来些。拐挨初这才大声喊：“再起哄，就别看电视了！”就呼地回转身，弯下腰来，左手朝天拧着，右手拧着电视的旋钮，高声叫着：“向左转！转！慢点儿！再慢点儿……”
　　 场子里静悄悄地看着荧屏，只见在雪花的闪烁中，一些动着的图画越来越真了，声音越来越真了。终于，雪花淡成了些影子，一些像人一样直着身子走路跳哒说话的鹅呀鸡呀狗呀出现在了荧屏上。我们这些经历过一次调电视的人，生怕再调过了头，几乎和拐挨初一齐千钧一发地大喊：“停！”
　　 没想到拐挨初气恼地回头瞪着我们吼：“你们想不想看了？”
　　 李四赶紧狗仗人势地扑过来冲我们咆哮着：“不想看就赶紧滚！”
　　 我们栖栖遑遑地萎缩了下来，不敢动了。
　　 只听屋檐上的白蛋和小三子大声问：“到底行不行呀！”
　　 拐挨初抬头喊：“行了。固定好杆子下来吧。”
　　 只见这两个鬼影子围着杆子忙活了一阵，就不见了，就听见不远处咚咚两声响，一会儿，这两个人就理直气壮地从人群里闯出一条路来，大模大样地挨着拐挨初站在荧屏前面，看荧屏的的效果。一些人不满地，但胆怯地喊：“堵住了！”这两个人理都不理。直到拐挨初认为这是最好的效果了，两人才随着拐挨初慢腾腾地盘腿坐在了电视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