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１０月４日，佘团长兵分三路发起了进攻，爷爷只能带着族人不断地向寨子里收缩。而在寨堡前，爷爷他们阻住了敌人，打得敌人鬼哭狼嚎。双方于是开始对峙。佘团长气得哇哇乱叫，令三路人马每天轮番进攻。爷爷则组织百余人枪日夜防守，同时派人偷偷溜出去四处求援。佘团长见强兵难收弱寨，况且是父子兵，硬拼会拼个鱼死网破，就停火了。可又不好立即收兵，就令驻守县城的一个营也来参战，还带来了十门迫击炮，企图撕开一条缺口。爷爷也做了最坏的打算，把两门台炮（又叫猪槽炮）布置在大院最高点，对准院子前的开阔地带。
　　 １０月２１日，从四川请来的五十多个援兵，一到村口，就与佘团长的增援营接上了火，敌人用迫击炮轰了十几炮，就将援兵吓缩了回去。佘团长又组织了敢死队，把他们灌得酒肉饭饱后，就准备冲锋了。
　　 爷爷已经严阵以待。可是，这时候佘团长却把我奶奶推上前来，绑到了村口那棵四合围的大槐树上。爷爷就惊呆了，所有寨子里的人都惊呆了。佘团长便对寨子喊道：向家人你们听着，如果你们投降，我可免你寨灭顶之灾，以良民待之，要是负隅顽抗，我就把这个臭女人的奶子一刀刀割下来，直到攻破寨子为止。奶奶也喊道，清纯，你不要管我，打死一个抵一个，打死两个赚一个，打死三个赚一双……再要喊时，佘团长已经用刀把奶奶的胸衣唰地挑开了，一个大大的白白的奶子刷地露了出来。佘团长就哈哈大笑着，朝奶奶的乳房刺去，一股鲜血顿时喷射而出……爷爷闭上了眼睛，只听一声尖叫……一片红霞映红了所有人的目光……。
　　 狗日的佘团长，老子做鬼也要剥下你的皮！爷爷歇嘶底里地叫喊着。
　　 这时老太从炮楼里站了出来，他喊道：酉湘闺女，只要我向家寨一天不亡，你就是我们向家人的媳妇！
　　 奶奶激动得热泪盈眶，心口的疼痛一点也感觉不到了。她凄然地笑了笑，那微笑就像五月里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一样开放起来，所有的山头也像红霞似的山花烂漫了……。
　　 给我开炮！
　　 顿时，十几门迫击炮就朝四座碉堡和向家大院里轰击了。敢死队就趁着酒性疯疯癫癫地向向家大院进攻了。战斗打得十分激烈，整个山沟全是火光和烟雾……半个小时后，有两个碉堡哑了，又过了一个小时，接连两声巨响，另两个碉堡也化为乌有了。就在这时，东山那个哑了一个时辰的碉堡又叫了起来。爷爷发现是大爷，就喊，爹，大哥回来了！
　　 整个寨子顿时士气大振，缩下的头又像水中的鸭子伸了出来。敌人黑压压的一片正朝大院拥着，爷爷便大叫一声，开炮！顿时，两声巨响，猪槽炮内的数百铧口碎片和铁沙子一齐喷向了敌人，敢死队就像翻蔸的禾子，惨叫声从浓烟中此起彼伏地冒出来，又此起彼伏地落在田野里。佘团长喝令迫击炮集中火力朝大院炮楼轰击，老太见势不妙，就下令撤。于是，一发又一发炮弹落在了炮楼上，炮楼顷刻间像一朵蘑菇云腾空而起……敢死队也一跃而起，就从炸开的缺口拥了进来。
　　 爷爷和老太利用暗器杀死了一批又一批冲进来的敌人，然后且战且退。战至黄昏时，敌人拥进了大院，一场肉搏战开始了。爷爷和老太被冲散了。爷爷退到石门边，一颗手榴弹正好落在门边，爷爷的手一震，手枪被震落在地，还没等他明白过来，就见一个敌人端着刺刀朝他刺来……此刻，只见大爷从天而降，把我爷爷推开去，敌人的刺刀便刺进了后面的一棵大槐树里，拔不出来。大爷势如闪电，一枪托便把敌人的脑袋砸得血肉横飞。又冲进来十几个敌人，大爷和爷爷退到了最后一道防线上。大股的敌人便洪水似的直往里涌，枪弹像雨一样压得大爷和爷爷抬不起头来。爷爷就喊，大哥，我们报不了贾青奇的仇了。大爷说，报个卵仇，怨怨相报何时了？我倒想过几天清静日子了。爷爷说，要是我不死，我还要替张先生报仇的，你的心太狠毒了。
　　 你说什么？大爷没有听清楚，子弹像蜂子似的在四周的墙壁上疯飞，一口咬住了大爷的手臂，鲜血直流。爷爷忙撕下一块布给大爷包扎。又问，大哥，你见到酉湘了吗？大爷说，我就是为酉湘来的，不是和你抢族长位子的。爷爷问，那你来杀白狗子干什么卵？大爷说，我不来杀白狗子，死了灵位摆在哪里？我好歹还是向家的种！
　　 忽然，敌人停止进攻了，往外撤去。大爷说，好了，我的兄弟们来了。只见敌人刚刚撤到院门口，又朝院子里反扑过来，佘团长就两头受气了。天已黑了下来，院子和寨子却映得一片通红，如同白昼。渐渐地，枪声由密集变得稀落了。大爷和爷爷不知什么时候跑散了，他们都在四处寻找新的目标。子夜时分，枪声终于停息了，整个寨子死一般寂静。
　　 翌日黎明，大爷和爷爷被山风吹醒了。他俩躺在地上，相隔不过四五十米远，两人都抖了抖身上的尘土，感到身子木木的。这时候晨雾也薄薄地升起来，朦胧中，他俩几乎同时望见了还被绑在大槐树上的奶奶，又几乎同时喊了一声：酉湘！奶奶也微微睁开了眼睛，她望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只见那两个身影从地平线上站立起来，一步步朝这边挪过来，三十米、二十米……突然，奶奶的视野里又闪出一个人影，那人影端起了枪，奶奶便惊叫起来：闪开！快闪开！
　　 几乎同时，枪声响了。大爷和爷爷还未回过神来，就感到手臂、后背有些麻了。两人又几乎同时转过了身子，朝端着机关枪的佘团长射去，佘团长摇晃了两下，就倒在了地上。奶奶就挣扎着，呼喊着，大爷和爷爷却微笑着望着对方，脸色渐渐地苍白下去，腿也渐渐地歪了下去……爷爷说，大哥，我报不了贾青奇的仇了！
　　 我也报不了了，大爷说，可我……可我想让爹原谅我当了土匪！
　　 爷爷就笑了起来，说，哥，可我不悔我当了红军，我做的全都是为了穷苦人……。
　　 兄弟！大爷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爷爷举起了枪朝他射来，大爷又喊了一声兄弟，就倒下了。爷爷便丢下枪，朝大爷这边爬过来，一条血迹拖了很长很长……爷爷爬到大爷身边时，只说了一句，大哥，你等等我……头便歪了过去。奶奶这时候就唱了起来：
　　 溪之水兮
　　 其石错错
　　 徒步而涉兮
　　 石悍波恶
　　 我不涉兮
　　 山路峻峨
　　 我将涉兮
　　 石戳我脚
　　
　　 奶奶笑得十分安详，她紧紧地捏着重孙的小手手，嘴角还在轻轻地嚅动着。奶奶就快要走了，但她还在回想过去最辉煌的时刻。那是一个奇冷的冬天，暖阳静静地照在八面山燕子洞的天桥上，奶奶穿着一身大红跟土匪头子贾青奇在一张八仙桌前对饮。他们做了一场游戏，游戏的规则是，如果奶奶喝酒喝输了就嫁给贾匪做压寨夫人。那时候奶奶依旧是十乡八寨最美丽最有魅力的女人，这是我后来揭开所有男人对我奶奶动情的真正原因所在。奶奶一土碗一土碗地跟贾匪碰着，脆响便在日中的阳光下迭宕飞扬，阳光蒸腾的水汽就在两人的身上一缕缕冒上来，化成了缥缈的游丝。两人从日中喝到了黄昏。残阳如血。贾青奇越喝感到越是痛快，就抱着桌上的酒坛咕噜咕噜地灌了一气，然后把酒坛朝万丈深崖扔去，酒坛就在空中飞旋一阵落入了空谷，但是听不到一点声响。奶奶就哈哈大笑起来。贾青奇就愣了一下，随即也哈哈大笑起来。于是他提着酒坛又那么开心的，那么得意的，那么痛快的打着旋大笑着，大笑着。就这样，贾青奇便舞蹈一般地旋到了悬崖边，旋到了空谷里……然后轻飘飘地飘向了另一个世界，依然没有了一点声息。奶奶就醉倒在那座自生的天桥上，三天三夜才醒过来。醒来时奶奶身上盖上了厚厚一层白雪，她就大笑着一路唱回家了。
　　 现在，奶奶依旧这么安详地微笑着，可是她的手突然松开了。父亲又大喊一声：娘！我们就知道奶奶已经走了，永远地走了。送走奶奶的那天，老天又出奇地下了一场大雪，将大地映得一片洁白。我们就送奶奶上了天堂路了。而我们一路唱的，就是奶奶教会我们唱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