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校长不得不出去了一趟,不知他是从家里拿出的,还是从别处借来的,总之,这个学期除了他妹妹,每个人该进的钱都进了。
那个女刘老师嗫嚅着嘴说:“反正我从来不知期末结账的钱是什么样。”
学校食堂节约了许多米,每人分得了100斤。
吴老师说:“这也好,够一家人吃一个多月了。”
我把这米视为对学生的剥削。如果把这米带回家,在路上被乡亲们看见了,那真是“丢人现眼”。于是我说我家有米,这米低价让给别人算了。陈老师连忙说:“你不要,卖给我。”学校里只有陈老师家没种田。
陈老师接着说:“市场上现在米8毛钱一斤。”
我说:“那你就数6毛一斤吧。”
陈老师很高兴地给我60元钱。
从学校出来天色已经不早了。我和黄老师今天都没骑车来,于是迎着寒风,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往回走。走到半路,天已黑下来,于是我们真的成了“风雪夜归人”了。
(十二)
新学期刘校长没当校长了,被调到附近一所初中当老师,校长由陈老师担任。听说有人在学区说他账务不清。
开学那天,我们都到高老师的新房去“贺新”。那是一栋两层的小洋楼,二楼的阳台正对着学校的那个回廊。我们都被请到二楼的客厅喝茶。大家都赞叹着新房装修得太客气,金碧辉煌,有如“皇宫”。
因为我也想学写作,所以同事们走后,我还在跟高老师的老公聊着。
高老师又跟我说起了刘月红:“刘月红今天一早就站在这个二楼,看着学校的回廊,总是问欧老师怎么还没来。我说今天只是老师报到,欧老师不会来得这么早,他来了也不会上楼去开自己的房间。”
我想起了温庭筠的那首《忆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辉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这个小女孩真是一片痴心!
发书那天,刘月红的父亲找到我要我给她女儿赊学费。这是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那天高老师说她去年建房欠了许多债,实在没能力给月红垫付学费了。
刘月红站在她父亲后面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我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因为我知道高老师垫付的学费中,刘月红的父亲分文未还。如果我答应给她垫付了,就等于我这笔钱没了。我最终没有答应她的父亲,我看到刘月红很失望地跟着她父亲走了。
中午跟同事们谈起这件事时,高老师说:“逼逼他也好,手足健全的男人连女儿的学费都交不出!”
陈老师说:“你这钱给他垫付了,就等于肉包子打狗。你看黄老师给唐生儿子垫付的学费收到了没?”她接着说:“他这女儿读书又不行,点点大就知道想那方面事情。莫在这里‘示众’,早点不读还好!”
黄老师想说什么又没说什么。
第二天刘月红的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钱把书给领走了。
(十三)
三月八号那个上学的早晨,当我骑着自行车冲上一个小坡时,只见黄老师在前面正准备踩踏脚上车。我大声喊了一句:“黄老师,你早啊!”他扭头一看,不想这一看,使他的脚没踩到踏脚上,“扑通”一声,他就像一个肥大的“大青蛙”四脚朝天地摔倒在地上。
我连忙把他扶起,嘴里说:“你这是怎么了?”
他拍拍身上的灰尘,连连说:“没事,没事。”
今天学区领导来学校进行教学常规检查,学校举行“宴会”。鸡、肉、鱼样样俱全,黄老师吃得很开心。
待领导们走后,陈老师说:“今天是三八妇女节,学校对妇女同志应该有点表示。”
男教师都表示同意。
陈老师又说:“那小刘老师没有,因为她还没结婚,不能说是妇女。”
大家都感到愕然。
女刘老师急得快要哭了:“我为什么没有?难道我不是女的?”
我说:“这里的‘妇女’是指劳动女性,与结没结婚没关系。”
陈老师见我这么一说,也不好再坚持,于是女教师每人领到了30元钱。
散会后,我因为家里有事要回去。黄老师说:“今天学校剩这么多菜,你回去干嘛?”
我想平时在学校只见黄老师吃白菜、吃芋子,从来没见过他称过肉,今天倒让他开荦了。
(十四)
第二天来到学校的时候,学校里议论纷纷。原来黄老师昨晚出事了。
学校里只有高老师、女刘老师在学校,其他几位都护送黄老师去医院了。
高老师说,今天早晨她来学校也比较晚,可是黄老师的门还是紧闭着,她就觉得有问题。后来陈老师和吴老师来了,他们一起跺开了房门,只见黄老师只穿一件单薄的衬衣躺在地板上,嘴里不停地冒着泡沫。
“我猜想,可能是昨天吃得太多了,导致了变故。”高老师接着说。
我想起昨天黄老师吃的那个味道劲,觉得有道理。
我又想起昨天他摔跤的情景,那是不是他身体会有变故的征兆呢?我但愿黄老师会平安无事,否则我无法原谅自己,因为我的那一声招呼,让他摔得很重很重!
我们心里都笼罩着阴影,师生们都没有什么心思上课。那个刘月红更显得不开心,闷闷不乐地伏在课桌上。
中午的时候,陈老师从医院回来了,她带来的消息是:黄老师因抢救无效,不治身亡!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学生们时,那个刘月红不知怎的失声痛哭起来。
我把她叫到一边,问她怎么回事。她哽咽着说:“有一个学期,我爸给了我学费,可是我不知怎么弄丢了,我急得在教室里大哭。那时黄老师教我们数学,他看见我在哭,知道原因后,立即拿出钱放到我手上,并对我说:‘你去把钱交了吧,你家困难,这钱不用你还了。’”
我记得高老师说过有一个学期,月红的学费是她爸给的,想不到实际上是黄老师给交的。
我想起黄老师墙壁上那句“唐生烂菜欠50元”;想起他门上那句“平平常常事为何又不平”;想起他给本是0分的学生就给他0分;想起他给刘月红交学费……就像其他书本描写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做了一件不平凡的事,然后觉得他很高大一样,我也觉得黄老师不再是矮墩墩的黄老师,而是非常非常高大,他是那样令人感动,是那样令人怀念。
“黄老师,你一路走好!”我心里默默念道。
(十五)
过了不久,刘月红没见来上学了。问高老师怎么回事,高老师说给她父亲的那个砖窑老板家当保姆去了。她这个学期的学费是她父亲向砖窑老板借的。这段时间她父亲在外赌博输了好几万,央求他老板还上。他老板的老母亲正偏瘫着,需要一个保姆。于是那老板把那钱还上了,条件是刘月红给他家去当保姆。
高老师接着说:“我劝月红不要去,至少也要把初中读完。她说她反正读书不进,现在父亲欠了这么多钱,我不去管他,谁管他。”
可怜的刘月红,没有得到一天父爱,现在却要为父亲肩负起生活的重荷!
人,往往是这样,别人在的时候,你会忽视她的存在;而当别人离开的时候,你又会万分失落。
以后的日子我在怀念刘月红中度过,但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回到学校,于是我把全部的精力放在教学上,以忘记她留在我心上的点点滴滴。
临近期末的一天,刘月红来到了学校。那时我们正坐在以前黄老师的房子旁闲聊。此时的刘月红不再是学校的刘月红:描着眉毛,涂着口红,染着卷发,穿着一条漂亮的连衣裙,整个人就是一个很时尚的靓女!她从我们面前走过的时候,我却发现她秀丽的脸很木然,透着憔悴,透着幽怨。她到高老师房间说了几句,又很木然地走了。
下午的时候,我问高老师刘月红的神情怎么有点不对。
高老师说:“这女孩造孽啊!去当保姆没几天就被砖窑老板强暴了,现在只能过一天准一天……”
后面的话我听不下去了,我无声地走开了。我感觉到一朵花儿败落,而这朵花儿我本可以珍惜的!
我拿出箱子里刘月红送给我的那双毛织手套,想起我利用她的感情,让她来学校搭餐,想起她期望我给她赊欠学费的眼神,我就觉得自己异常渺小!
刘月红,刘月红,我要去爱你!我不想再让你去受苦,等你长大了,我们就结婚。我要让你好好地待在我身边,给你世上最幸福的爱!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高老师。高老师说:“你傻吧你,她都这样了,你却要跟她在一起!”
我不管她怎样,我只知她对我是一片真心,我要的就是这一颗真心。也许许多人会对我的行为持反对态度,包括我的父母。我想起《窗外》那个结局,因为江雁容父母的反对,江雁容另嫁他人;康南因此抽烟、酗酒,萎靡不振,潦倒一生。但我不是江雁容,也不是康南,我的幸福我作主,谁也无法让我改变!我相信自己能给刘月红幸福,我期待她能给我一次机会!
高老师最终答应了我的请求,给我向刘月红通报一声。
我得到的答复是:她说已经不可能了,过去的不会重来,失去的不会重生。
我知道我失去的是什么,我甚至没有理由后悔,我只有深深的罪孽感!
小六的统考成绩下来了,我们班的数学成绩在全镇取得了第一名。陈老师对我褒扬有加,希望我继续努力,再为学校争光。
但第二学期,我谢绝了她的一再挽留,申请到更为偏僻的一个小学,离开了这个令人心伤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