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陆会说点什么，然而他却再次沉默了。这一回的沉默让我觉得有些尴尬，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点了一根烟，顺手把烟盒和打火机递给我。
　　 抽吗？
　　 不抽。
　　 戒了？谁这么有本事，竟然让你戒掉了对烟酒的依赖！
　　 依赖？
　　 是啊。我知道你没瘾，不像我。既然没瘾，肯定就是精神上的依托了。你这个人容易颓废上瘾，我总怕你哪天染上毒瘾。
　　 那么夸张——我至于这么寂寞空虚吗？而且寂寞空虚这样的词听起来又恶心又矫情。
　　 哈哈——说的是，你还不至于自虐到这个地步，但你多少还是有些自虐倾向。
　　 我为什么要自虐？
　　 宋，等你找到了你的心再来问我这个问题。从我第一次见你，你给人的感觉就是空荡荡的，虽然你确确实实在我面前，可你眼里心里什么都没有，你知道吗？
　　 我愣了一下，望着他半天不言语。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从琪琪口中知道了你对我的感觉。你说整个部门的女生都被我勾搭完了，我和每个人都能有说有笑那么开心，我肯定是个花心的人，再不然根本没有心。瞧瞧你的话，我那时候不是没勾搭你吗！
　　 我真有那么冷漠那么难以接近吗？我从来都没意识到。以前别人说我高傲，我总觉得无辜。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和人靠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让人觉得舒服。因为不知道，所以我干脆什么都不做，直接装成无所谓和不在乎。我说的不是见面打招呼这种无关痛痒的社交游戏。
　　 是不是越想靠近的，反而越不敢联系？
　　 你怎么知道？我怔怔地望着他。不不不，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我了解到这种程度？难道以前我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的时候，他一边和别人谈笑风生一边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可我在那个公司只呆了那么短的时间，之后我们就去了不同的城市，这怎么可能？我清楚地记得他说过，他说他很爱他的前任，她漂亮又有气质，他当时甚至开了平板让大家去看她的照片。虽然他说他们之间不可能，也说过除了物质原因，还有很多别的因素导致最后他离开了她所在的城市。但这种种迹象不是正好表明他对另一个人恋恋不忘吗？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他要一边想念别的人，又一边来招惹我，难道我只是那个人的替代品？
　　 琪琪看过她的照片，说我们长得像！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琪琪也和我说过，说你长得像我前任。
　　 你该不会把你对她的了解套在我身上，就那么随口一问吧？
　　 不是。陆一脸认真地答。
　　 但为什么他会问出那句话，他始终没告诉我。只是经这么一提醒，我对他口中的那个女生的记忆又生动起来。他似乎总能在我忘记这么一个人的时候令我想起她。记得有一次，在同事聚会后我们一起回去，其实我们只是同路而已，他当时也和我说起那个女孩。从始至终我都没看过她长什么样子，只是琪琪说我们长得像之后，我也有些好奇。他说他们起初感情很好，交往了四五年，都准备结婚了，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他突然决定取消婚约。感情本该这样断了，但半年多没联系后，又渐渐联系起来，只是变成了朋友。我漫不经心地问了几句，他似乎又不大愿意提起。我知道这是没能忘记一个人最好的证明。然而令我不解的是，为什么他一直这样对她念念不忘，却在可以拥有的时候选择放弃。他说他是个做事果决，但对感情却又容易犹豫不决拿不起放不下的人。琪琪说他重情，但我却觉得他的感情简直要泛滥成灾了。不该放弃的时候放弃，既然选择了放弃，却又为何要纠缠不清暧昧不明。这真是我最讨厌的个性。
　　
　　 6.
　　
　　 我看着窗外。风轻轻地吹进来，我半眯着眼睛窝在座位上，再不言语。我曾执着地喜欢过这样的季节，风轻扬而起，我一个人或者和同学们一起在山坡上各自支一块画板，认真又安静地诠释这个季节的美。那个每次画静物时都喜欢坐在我右后方的男生，只要我稍微转个脸就能看见他。我们极少有交流，但他却是我大学时代唯一一个记得名字的男生。他很会画画，手指也很好看。她们告诉我说他高中时学过绘画。老师不太喜欢让我们签上自己的名字，一般都只让签代号。那个时候，只有他的画，只要一贴上展览墙，我就一定能认出来。他不是为了画画而画画的人，他的画中总能让人感觉到什么，即便只是最简单的几何图形勾勒。心情，故事，还是别的什么，我说不上来。
　　 我记得他低头画画的样子，记得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甚至记得他头发的颜色，但却不记得他的脸。当老师把他画的陶罐给我看过后，我才明白什么是浮色。没有基础，但却极有天赋，这是老师给我的最好的评价。在大多数人选择了6B和炭笔来画陶罐时，只有他用了B和3B，所以最后出来的颜色，属他的最轻。我曾仔细研究过一同展览的另外几幅作品，终于发现只有他的作品里，所有线条的排列都是一样的，非常整齐。那种深浅粗细几乎完全一致的线条本身就是一副画，认真又轻盈。然而他并不是第一名，不论是老师的选择还是投票产生的结果，他都不是第一名，因为他没有还原实物。所谓实物速写，重要的就是要还原实物本来的样子，一如老师所言，若是自己构思表达自我意识和美感，他该是最好的。
　　 我把他记了很多年，甚至他画里整齐的线条排列，我都记得一清二楚。然而到了最后，在时光渐渐走远后，我所深埋于心的却是他的执著，对自己坚持的东西所拥有的最强烈的执着。
　　 后来，我依旧会用6B和炭笔来画画，然后用手指和面包来解决浮色的问题。每次看到满手黑时总会特别高兴，仿佛我所执著寻找的东西又离我近了一步。大约也是自他之后，我才渐渐意识到我对认真和执著有着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喜爱。
　　 而现在，陆让我再次意识到了这一点。我喜欢和他说话，因为他的表情看起来那么认真。我似乎惯于分析一件事或者一个人，即便萌生出什么情愫，也一定要找到其中的原因。但我忘了，感情这个东西从来都是无可分辨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在他说起别人时我会那么失落；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计较他是否主动找我；我甚至无法理解，为什么在某些时候，想给他发信息却什么都没做，最后只是看着手机屏幕静静地发呆，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摁亮他的名字。
　　 这实在是不值得提及的小事，小得就像每天都要吃饭喝水一样普通，琐碎得让人不愿再去想。然而我的生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陷入了这样一个怪圈里，它单调地重复着我的日常，我除了吃饭工作睡觉好像没有别的东西。圈子里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出去。每一天的每一天，我除了看见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做相似的工作吃不同的饭菜说不同的话，别的仿佛从没变过。甚至是我选择远行，我也没能逃掉这个怪圈。而在这个被圈定的生活里，唯一让我觉得自由快乐的时候就是和陆说话的时候，我喜欢看他认真而执着的样子。他说宋，你真懒。你完了。你没救了。你又抽风了。你又在毒害别人……
　　 生活竟然这样琐碎，即便我一直想要行走，一直远离熟悉的地方，我也没能逃掉平淡与乏味。我甚至一度以为我的生活是在不断改变的，因为我接触了不同的人，知道了不同的故事，我看到了社会的不同面，吃了从没吃过的东西，玩了以前不敢玩的游戏，我以为这些都是改变。然而我忘了，不论我做了什么，我都是我，我的世界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小。
　　 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明白了陆说的心丢在了哪里。它或许在多年前分别的泪水里；再不然就在曾经的失望里；抑或者，它停留在更久前在我想要永远离开的时候。受了太多的伤，看过太多的痛，竟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变得那么疏远那么冷漠，甚至一度以为塞上耳机，对尘世的一切漠不关心的样子很酷。我把自己逼退在一个地方，无处可逃。在那个只有黑暗的世界，我看到一束光，我等待着光洒在我身上，让我告诉他我的故事。
　　
　　 7.
　　
　　 宋，其实我很喜欢冬天。陆突然说。
　　 为什么？
　　 因为天冷的时候可以在窗玻璃上写字。我想看思念我的那个人在玻璃窗上写我的名字，还有雪地上，这是我心里最浪漫的事。
　　 那我回头写你的名字！
　　 真的？
　　 真的。我还要在你名字后加三个字。
　　 三个字？什么？
　　 你快滚！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嘴里吐不出象牙。
　　 当然，我这么苗条，怎么看都不像大象。
　　 我们不去爬山了，去看电影好不好？我刚突然觉得，这部电影适合我们看。
　　 你有病，我们早就远离市区了。
　　 那正好，在回程途中，我们还有时间买票。
　　 话音刚落，前面就出现了一个加油站。陆开心地驶过去。进站前，他发现加油站不远处有一个卖零食和水果的小摊，于是把我赶下车，让我去买看电影要吃的东西。
　　 我站在马路边，看着那串数字在风里轻扬而去，数字后的那个人，他哼着我忘了名字的歌去向远方。看着看着，不知什么时候，那个身影渐渐在我眼前浮现，越来越清晰。风落进眼里，我低头眨了一下眼，那个身影，在温热的泪水里越来越模糊。扬起嘴角，想笑，却发现眼泪越来越多。风扬起长发，一丝丝一缕缕，像记忆里排列整齐的那幅画，认真又轻盈。他说宋，你真多愁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