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舞】老牛的往事(小说)
老支书的老婆就这样顺利地购物而去,许多人敢怒而不敢言,谁也怕得罪支书的老婆。
下一位是个三十多岁理着平头的汉子,此人极少言语,今天要背语录才能购物,他摸了摸头立刻背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今天我买白糖还要买一根花毛巾。”
老牛把这个平头汉望了望,知道他是地主的儿子,光棍一条。老牛向他说:“你错了,你买花毛巾,花花绿绿,资产阶级行为,走开,下一位又来!”
下一位是个小学生,穿着白色纱布衫衫,胖胖的脸蛋,还不到十岁,他大声背诵起来:“深挖洞,广积粮。我要买两个棒棒糖。”
娃娃刚背完,拿着硬币就要递给老牛。老牛见是小孩子笑了笑:“红小兵,好儿童!”
突然有个大鼻子汉子用手拍了拍货柜,“啪!”地一声大吼道:“老牛,你怎么这样理解,不批评这个娃娃,还表场这个娃娃是好儿童?”
老牛说:“他没有背错,深挖洞,广积粮嘛!”
大鼻子汉子说:“深挖洞,广积粮。偷拿父母的钱来买棒棒糖?”
老牛笑了笑说:“你要大人大量,他是小孩子!”
大鼻子汉子说:“你今天用这办法来卖东西,你是在故意刁难人。”
大鼻子汉子鼓起眼睛争吵,屋子里很多人劝他走开,说不要误了时间,大树上那铁钟又会敲响了,出工的时间又快到了。
一个五十来岁看上去像个老太婆的女人在老牛面前说:“备......备战备秧(荒)为人民。--给我拿两盒火柴另打半斤煤油,买那一斤二两白糖。”
老牛说:“我这里没有秧苗卖,看你都没安好心,对社会主义不满,买了火柴买煤油想烧秧苗。快走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老太婆把老牛瞪着,无奈地走开了。有人提醒老太婆说:“你把‘荒’字背成了‘秧’字。”
老太婆说:“我说的是‘荒’不是‘秧’字。”
有人说:“你慌慌张张,今天就该你遭殃。”
也有人小声说:“老太婆成份是......”
当!当!当当!大树上的大铁钟敲响了!购物的社员只好快速散了,有部份人没购到物,带着怨气不欢而散了。
代销店里又静了。老牛一个人看着那成堆的红糖、白糖,那坛子里的酒,那香皂肥皂等等,他笑了。“供应时间过了,明天我就可以处理了。王主任、张队长,还有我的干亲家他们能够多买了......”他小声自言自语说着,突然提高嗓子:“......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
他高高兴兴地唱了会儿,把土烟卷成根栽在铁烟杆上,划火柴点燃在嘴上巴起来,他一边吸烟一边拿着供应花名册一看,全村有几十户未购供应物质,社员们过一个中秋节,都盼着几两糖、几两酒,没有煤油晚上就摸黑,他们有的暂时困难没有那几角钱,有的忙秋收没有时间来购回,请示大队干部供应时间延后几天。人要行善,得意时不要洋洋得意,今天在幸福中,明天呢?今天行善,明天自己在难中才有人来救。
他正在这样想着,老婆用瓷碗给他送饭来了。他现在就和老婆两人生活了,去年他们的独儿子下塘洗澡淹死了,他们为死去的儿子哭了千万次,他们这对恩爱夫妻多想再生育一个孩子。
老牛吃着饭,他想起那位看上去像六十来岁的老太婆,就因为不能正确背语录就购不上那点供应物资,他决定今晚把那点供应物质送到她家里去。他对老婆说道:“我们今后要行善积德,行善积德万事大吉。我好几次梦中菩萨对我说,你把香成捆地烧,把火纸化成山,我也不能实现你们想有一个孩子的愿望。天雨虽宽难润无根之草,佛门广大不救不善之人。你只有行善,用实际行动来救苦救难,你老婆才会再生育出一个儿子,你们的愿望才会实现的。”
老牛的老婆也点头答道:“你以前不该去那些砸菩萨像,砸了菩萨像报应了啊。张开嘴骂那些“坏人”,无中生有给那些“坏人”加上罪名,拳打脚踢那些‘坏人’,把那些‘坏人’搞得妻离子散,家败人亡,活在这个世上的‘坏人’时时刻刻都心惊胆颤。这些‘坏人’的子女都成了‘坏人’,都受人欺压,他们也是人啊!他们中很多人真可怜。这样做才是在干坏事啊!我们的牛毛儿淹死了。今天就给菩萨赔礼,悔过,悔过,要多做善事,我们这一生这样才会再生育出孩子的。”
老牛说:“我现在一定改正,我悔过!我悔过呀!我要擦亮眼睛,辩清是非,不要错把好人当‘坏人’啊!我再不说假话了,把无中生有的罪名加在那些‘坏人’头上,用凶恶的语言,用拳打足踢的粗暴方法来对待那些‘坏人’啊!我这样做我才是一个真正的坏人。常言道做尽做绝,这样做把我们的独儿子命都没了。我从此要成一个好心人,要把心变得善良,菩萨有眼,我改正了成了好人今后有好的报应,我们还会生育出儿子的。”
三、老牛那晚送白糖
满天的星星闪动着,月光如银,蛙声如嘲,萤火虫四处飘飞。老牛内穿一件白圆领衫,外披一件蓝色中山装,走在用手电照着的大石板路上,他过了那座石拱桥,他要把那点供应物资送到那个老太婆家中。
老牛进了老太婆的家。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头上包裹毛巾帕的老太婆正在用刀宰猪草,见老牛来了差点瘫倒在地上,她定了定神抖动身子连忙说道:“老......老表,我家三人都在家里,没......没有去干什么坏......坏事。”
老牛说道:“表嫂!你们不要害怕了,我以往确实做得不对,态度生硬,打人骂人,我今天是来赔礼道歉的。我以往错了,希望你们要谅解我。请你们相信我,我发誓再不会那样对待你们全家人了,你们并不是真正的坏人。”
老太婆听了说:“老......老表,你以前没......没有......有做对不起我家的......的事。”
“我心中有数,我今后再不会那样做了。今天买白糖要你背语录,今天中午我的所做也对不起你们家呀!所以我挤出时间给你家把这斤多白糖送来,愿你们家也过一个快乐的中秋节。”
老太婆说道:“牛老表,你这样对待我们家,怎么来感谢你呀?这糖我是不会吃的,是我那幺女喝药苦得难受,她多想吃一口糖。”
那个老太婆来到丈夫罗成面前说:“你不要怕了,刘老表是给我们送计划白糖来。”
罗成听了这话,发抖的身子从里屋出来就要给老牛下跪。老牛连忙拉起罗成说:“不要这样。我们都是乡亲,我们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我以前错了,我给他们一起去砸菩萨像,挖古墓。我给他们一起在你们这样成份的人面前指手划脚,大声吼骂,我也做得不对。我们的祖宗都是湖广填四川移民,来到这里两百多年了,两百多年里两族人多少辈人开亲结义,所以都老表相称。你家过去请了长工来耕田种地,就是剥削了人那也是从前的事呀。这么多年了通过改造再没有剥削人了,成了和大家一样的劳动者,我以后再也不把你当成坏人了。”
罗成听了这样的话,想起以前老牛那恶狠狠的样子,今天为什么变得这么善良呢?他的泪流出来了,他又怕哭出声音,就用衣袖擦眼泪。
发抖的罗成说话了:“我......我不会怪你们,这是政......政策,我是坏人呀!我......我还要好好改造。”
那里屋有大声呻唤之声,罗成对老婆说:“罗芬又在喊痛了,她又该喝药了。”
老牛随罗成夫妇在煤油灯火下进了里屋,只见那木床上一个骨瘦如柴约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半躺半坐在床上。煤油灯火下,那个女孩子见有陌生人进来,她十分害怕。老太婆说:“芬,你不要怕,这是牛表叔来看你呢。来,把这碗药水喝下去,你的病就会好的,你就不会喊痛了。”
罗芬看着那碗苦药水,愁眉苦脸,嘴里就要呕吐了。老太婆说:“芬,表叔送来了白糖,喝了这药水后,你吃上白糖就不会苦了。”
女孩子很听话,把那碗药水端起就喝了,吃上一口又一口白糖,她在甜味中微笑。老牛说:“这女娃子大半年都很少出门了,病成这样就用草药熬水能把她的病治好吗?还是到医院找医生检查后对症治疗吧。”
罗成夫妇说道:“老表,我们家哪里有钱送她进医院?”
老牛听了他们的话也只有连声叹气。
老牛就要走了,他把身上的两块多钱摸出递给罗成夫妇说:“我身上就这点钱,拿去给她治病。我还会继续帮助你们把她的病治好。”
罗成夫妇接过钱,双手颤抖着说:“老表,我们用什么来感谢你?”
老牛转身就要走了,罗成夫妇想煮碗汤面条给老牛吃,老牛推辞而去。罗成夫妇没有追出去,怕惊动邻里,以免给老牛和自己家都带来许多麻烦。
老牛走出罗成家,打着电筒回到家里。老婆开了门迎接他上床睡觉。老牛在床上对老婆说:“罗成一家人真可怜,家中一贫如洗,夫妻不满五十岁就变成了六十多岁的老头老太婆模样。一个儿子为了安一个家,去年招郎上门到那大山里跟一个寡妇过日子了,他们带大了的儿子都不能在身边得靠。幺女儿罗芬已经病在床上半年多了,瘦得像那干柴块,又没有钱进医院检查治疗,就去扯些草药熬着她喝,那样就能治好病?可怜,太可怜。”
老婆说:“你今天心软了,同情罗成那可怜的一家人了。你以往对罗成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想捆就捆,好像什么坏事都是他干的,什么罪名都加在他身上。你问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只要一背语录后,语气就不同了,态度就生硬了,那些‘坏人’就会被你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想捆就捆。我们死了儿子还想生出一个儿子,我的肚子总是鼓不起来,我们只有行善,再不要对那些假‘坏人’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想捆就捆了,只有这样行善我们才会再生出一个儿子。”
“我从前真的错了,我整天都是在背语录,生搬硬套,对那些假‘坏人’做得太过份了,我坚决改正。你的肚子快鼓起来,你要生出一个儿子,我时刻都在想有一个儿子,我打算把我那块贵重的手表卖掉,卖得八十或一百元给罗成幺女治好病,我这样做你同意吗?”老牛说。
“我同意,那昂贵的手表放在家中有什么用,饿了不能饱肚子,买了钱给那个可怜的女娃子治病,就是用实际行动来行善。我大力支持,我那舍不得穿的毛衣也把它卖掉,能卖二三十元钱都拿去给那个女娃子治病,我们尽力帮助要把那女娃子病治好。”
“我卖掉手表,你卖掉那毛衣,给那罗芬治病就有钱了,那我们明天就去办理。”
“明天就去办理!”
四、深夜里的痛哭
老牛走出了罗成家,罗成和老婆看着白糖,看着那两块多钱,他们哭了。他对他老婆说:“他真的会改变了?再不会那样又打又骂了?”
老婆说:“老牛他怎么会变得这么善良了?”
他们想起过去的日子,夫妻哭啊,哭啊。
他的名字叫罗成,四十九岁,因为五类分子之一,这个男子这么多年都沉默寡言,只顾埋头干活,斗争大会上他也多次被斗,或站在台旁陪斗。罗成虽然才近五十来岁,看上去很苍老了,满面皱纹,弯腰驼背,头上包着青色帕子,就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见了老牛吓得浑身发抖,不知老牛来干什么。他看见了这个当年的退伍军人,常常对他们这等人是一副威严的面孔,有时在路上对面过,他这被管制的人小心翼翼,微笑着站在路边让他行走。如果让他大摇大摆走远了,才敢定神回头望望,总是愿自己没有不吉事了。
有一次,罗成和治保主任牛得全对面路过,罗成站着向他微笑着,等待着昂首挺胸革命的牛主任过去。突然老牛近身板起面孔吼道:“你笑什么?你笑里藏刀,妄想拉拢我这个革命退伍军人,我时刻学习语录,政治思想觉悟十分高,立场坚定斗志坚,不会被你们这种人坏人拉拢的。”
罗成吓得心里直跳,连忙收住笑容,等了许久才敢回头看看这个退伍的革命军人,这个对阶级敌人恨之入骨的牛主任。
那一天罗成又一次和牛主任面对面路过,罗成他再也不敢面带微笑了,低着头站在路边等待牛主任过去。突然牛主任又凶狠狠地吼道:“你一肚子坏水,心中时刻想变天,你对革命人民恨之如骨,你不老实接受改造,就叫你灭亡。”
罗成听了这样的话,吓得尿直流,把那补了很多疤的蓝色裤子都淋湿了。从此罗成在路上行走很远就要盯看前面有没有人来,如果有人来了,他就立即往旁边庄稼地里或竹林树丛里去避一会儿,以免祸从天降。他看到蹦蹦跳跳的小孩子们也要快快躲起来,他多年里多次被孩子们吐口水、尿淋,自己只好忍住不敢骂孩子们一声。那口水和童便还不会伤罗成的身子,他最怕孩子们用木叉橡皮枪石子摔击,用棍棒摔打身子,那样身子会流出血来,疼痛难受,就是呼喊也没有人来给他解危难。
又一次在路上行走,他远远又看见牛主任向他走来,心中跳起来,立即往旁边的玉米林里躲着,连出气声都不敢急喘,以免惊动那位雄赳赳气昂昂的革命者牛主任。他在玉米地里刚蹲不久,突然一个人进了玉米林向他大声吼道:“罗成,你在这里偷集体的包谷(玉米)?你今天被我现场逮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