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晶沉寂多年后的复出，是张粮一手策划的。而这个消息，文中是在另一个与张粮息息相关的女人——刘红霞看报的时候展现出来的。这两个女人，都与少年张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者可以这么说，一个是形而上的梦想与追求，一个是形而下的现实存在。
　　 张粮刻意身着旧式军装，装扮成一个部队首长的模样，他是在借此凭吊过去？还是在借此追忆往事？还是在借此提醒什么？林静看得出，尽管张粮外形上发生了很大改变，但是心性却没变。林静知道张粮当年离开时，是怀着深深的仇恨的，他发誓要为自己遭遇的不幸复仇。为此，林静隐隐担忧。张粮买下那栋在他印象中记忆深刻的旧式别墅，在他，心中的天鹅在此陨灭，心中的美好在此破碎，这怕是他的伤心地吧！难道他意图在此捡拾回心中的美好么？又或许，他要在此清算以往的旧账么？悬念迭生，逗引着读者往下关注情节的进一步发展。
　　 林静及时出面，制止张粮可怕的复仇行动。张粮忘不了年少时所遭受的暴力，那是强权对弱小者生命尊严的极大漠视、极大羞辱。林静劝说张粮忘记过去发生的不愉快。
　　 张粮深夜贸然拜访许晶，向她讲述了一个少年心中的梦。那是一个关于王子与天鹅的梦。白天鹅的美，白天鹅的高贵，似乎不属于人间，对于少年而言，那应是天堂的高度，遥不可及。十多年后，张粮面对面与心中的天鹅独处一室，真觉恍然如梦，花非花，雾非雾，人非人。天鹅可曾是那只天鹅？她可曾是那个她？张伯爵可曾是张粮？来自双方的叹息，幽幽；来自双方的震动，轰然。
　　 在许晶的记忆中，也有个小男孩，是个吹号的小男孩，带着太阳的气息，带着蓬勃的朝气。后来，小男孩就消失了，在她生活中常见的是那昼伏夜出的蝙蝠……
　　 蝙蝠再次出现在作者笔下，似乎昭示着不祥。
　　 张粮沉醉在美丽的油菜花中，布谷声声，让他追忆过往，追忆逝去的美好。
　　 刘红霞在矛盾中挣扎着，她多年来一直苦苦等待着张粮的回归，可是，张粮如今回到了这个城市，却俨然不是从前那个张粮了，身份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她突然失去了信心，陷入了绝望。她明白，今日的她与今日的张粮之间差距太大了，一如一道鸿沟横亘在二人之间，无法穿越。这种身份地位的落差，让人想到少年张粮与“白天鹅”许晶之间的落差。但是，正是在刘红霞这里，张粮找到了感情的突破口，得以尽情释放。
　　 简·爱与罗切斯特之间的对白，也许正可以用在张粮与许晶之间或者刘红霞与张伯爵之间。
　　 许晶抓住了张粮的性格弱点，把这视为自己的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抓住，她要凭借张粮的“软肋”达到自己的目的——找回失去的尊严。
　　 一个陌生人雨夜来电，让林静深深不安，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惧之中。
　　 张粮在刘红霞家里一次酒醉，说出了隐藏多年的秘密——金子的秘密。刘红霞反应剧烈，她会以此为把柄像玩牵线木偶一样掌控张粮么？张粮对许晶的再造，是在复制旧梦么？是在复制失去的美好么？消失在时空之中的过去能够复制么？
　　 那一段岁月，回忆起来，实在迷离，像梦一般，恍恍惚惚。那个时代，是谁把它颠倒了的？又是什么被颠倒了呢？张良有些吃不准。不管怎么说，张粮有一点可以肯定，通过长时间近距离接触梦中的偶像——许晶，他在心中已经把昔日那圣洁的天鹅转化为一个柔弱的女人，仅仅是女人。近20年的漫长等待，他一直蓄势待发，酝酿着自己的复仇计划。眼看着计划一步步就要展开时，他的情感就这样发生了错位。
　　 张粮找到了那个神秘的人——那个扼杀少年张粮心中的白天鹅的人，那个指使手下暴打少年张粮的人，那个消失已久的林静的丈夫。时间是无情的，事情也是最公平的，它对任何人都平等以待，让少年变成得壮健，让中年步入老迈。张粮面对昔日威风八面的将军，告诉他，要教会他怎样做人。张粮告诉他，人生而平等，不存在什么高踞人的尊严之上的东西。即使有特权，也是暂时的，一切如电光泡影，将会很快过去。张粮与那个人进行了一场决斗，直到那人再也无力打斗而告终。张粮一雪前耻，扬长而去，把那个人留在了雨中的密林……
　　 许晶的不可捉摸，许晶的谙于世故，让她见血封喉一般，迅速抓住张粮的致命弱点，准备进行最后一击，幻想着利用张粮重新构筑自己人生的辉煌。这一切，包括许晶目光中不时闪现的一丝冷笑，张粮都意识不到。那种错位的感觉把他逼到了绝路。四面楚歌，英雄末路，他无法转身，无可躲避，更无力抵挡那无处不在的魅惑。在心中追求的美好面前，在昔日的偶像面前，他别无选择，完全失去血性，只能缴械投降，还顾得上什么报复之事？
　　 生活中的许多偶然叠加在一起，构成了生活本身的复杂性。世事难料，无数可能性出现在面前时，关键看你的选择。不管是对是错，你只能选择其中一种，其他的诸多可能性失之交臂，从此无缘。一旦作出选择，便踏上一条不归之路，再也回不去了，再也不能重新来过。看似偶然的背后，有着宿命的必然。因为，你自己的选择在其中起着决定性作用。性格即命运。在张粮，性格中的善良、冒险、侠义、唯美，便是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宿命。
　　 林静是个为爱情而生的人，然而，爱情却从未光顾她；张粮也是个为爱情而生的人，然而，爱情又可曾光顾他呢？这，也许也可以说是一种错位。林静与张粮，骨子里是同一类人，但是……
　　 生活中，有很多诸如此类的“但是”，都在说明，有许多不可抗的因素在人生中起着决定性作用，我们感到无比遗憾，却又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当年的海天燕，在林静心中，是修直挺拔的白桦林的象征。可是，平反之后的海天燕，堕入平庸，沉溺官场，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海天燕了，再也不是林静心中的白桦林了。海天燕在林静心目中的地位急转直下，取而代之的是张粮。因此，林静出人意料地拒绝了海天燕的求婚。她是一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在对美好的崇拜，对理想的追求，对爱情的执着方面，林静与张粮，多么神似！
　　 精明的许晶面对痴迷的张粮，以巾帼不让须眉的勇气，高举起手中的“慧剑”，期待对张粮“斩立决”，让他从此乖乖就范，随意供她支配。张粮显然处于弱势。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许晶已掌握到张良的弱点，张粮哪里知道对方的用心？！许晶不战已经屈人之兵，何况决意一战呢？但是，对许晶而言，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之性命。许晶一步步诱敌深入，最后亮出致命法宝——裸体时，却不啻于给意乱情迷的张粮一声当头棒喝。心中那只白天鹅的高贵脱俗形象再一次坍塌！张粮顿时醒悟过来——原来，许晶的高贵、美好都是伪装的、表面的，其本质和满大街的普通女人没什么两样！许晶原本稳操胜券，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使出最后的杀手锏时，阴沟里翻船，弄巧成拙，功亏一篑！
　　 张粮一次酒醉后无意识地说出金子的秘密后，刘红霞就大变样了，后悔，不安，愤怒，猜疑……种种负面情绪困扰着她，让她无法回到以前那种平静的生活中去。她变得警觉起来，对张粮留了个心眼儿，偷偷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每个人，似乎都想要拼命抓住一点什么东西，方能安心。譬如刘红霞，她的种种猜疑，只是想牢牢抓住失而复得的张粮，不想失去在她看来原本属于她的东西！譬如许晶，她的种种计策，只是想牢牢抓住失而复得的辉煌，不想失去在她看来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她知道，只有紧紧抓住张粮，利用张粮的力量，她才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譬如海天燕，摆脱牢狱之灾，平反之后，紧紧抓住的是失而复得的政治地位。他受够了阶下囚没有尊严的惨痛生活，他要紧紧抓牢历史赋予他的机遇，攀着权力的阶梯，一级一级拚命往上爬！譬如张粮，他的种种努力，只是想紧紧抓住心中的一个梦，不想失去在他看来原本属于他的东西！真的，只是一个梦而已！一个年少时种植在心田的梦，一个向往美好的梦。与前面列举的三位相比，张粮简直是不食人间烟火之人，简直是活在自己唯美的梦里的人，与他们是那么格格不入。那三者，或许可以说是俗世的代表，而张粮，则是唯美的化身，是高不可攀的云端，是不可轻视的天堂的高度。那么，林静呢，我想，在有所持守方面，林静做得最到位。她以宁静的外观遮掩着内心巨大的失落。但是，现实生活给予她的打击，并没有让她屈从，她还是持守着一颗初心，不曾让它受到些许玷污。她表面上看似放弃，放弃了与昔日情人海天燕的结合，实际上她也在紧紧抓着一点东西——那就是纯洁的爱情，美好的爱情。当她敏锐地察觉到海天燕的改变之后，她宁肯小姑独处，也不愿让那股恶俗之气玷污了她心中的圣洁爱情。
　　 许晶深夜求助，张粮二话不说，连夜赶到郊外。满腹狐疑的刘红霞紧追不舍，暗暗跟踪。张粮用拳头砸向许晶被困的地下室窗玻璃，手上受伤出血，全然不顾，只一心救美，奋力掰那窗上的钢筋护栏。许晶在里面寻找锯条的空档里，张粮还意兴湍飞，把眼前的地下室窗子与电影《佐罗》里那个关押美人的监狱窗子联系在一起。这个发现，极大地鼓舞了他的侠义之心，极大地鼓舞了他英雄救美的斗志。这里，再次显示出文学对生活的影响。
　　 许晶上次诱惑张粮，功败垂成，仍不甘心，下了狠招，精心谋划，自编自演了一出美人被困的情景剧，加上稀里糊涂的张粮配合，成功合演了一部深夜月色下，英雄救美的喜剧。许晶这一次行动，示弱、苦肉计、眼泪、温情……无所不用其极，终于成功地让张粮缴械投降，丢盔弃甲——之前种种复杂的情绪统统都没有了，只剩下爱的感觉了。
　　 刘红霞像是一个机警的猎手，又像是一只在暗中窥视老鼠行踪的猫，还像是一个护食的猛兽，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变化。她，绝不能坐视那个女人夺走原本属于她刘红霞的张粮！
　　 许晶被张粮“救”出地下室，抱回楼上房间后，找出酒精及绷带，为张粮清洗包扎受伤的手。此时，她才发现，那个伤口那么大！竟然露出了骨头！她不禁对张粮刮目相看了。虽然前面的行动程序都是按部就班地照着她的计划进行，但此时，她好像不是在演戏了，她已分不出戏里戏外了，分不清梦幻与现实了。她也许第一次对张粮动了真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终于体会到了眼前的张粮的深情，张粮的与众不同——他是这一个，不是那一些。许晶在美之外，终于也显出了真、善的一面。这也许是张良内心一直渴盼的。他感觉那只活在他心里的白天鹅终于复活了！此情此景，双方沉醉了，情欲迸发出来，一时翻江倒海。
　　 这可气坏了在暗处窥视的刘红霞。她眼见着许晶横刀夺她之爱，仇恨的情绪使她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既然我得不到，那么，谁也别想得到。她出去径直到公安局报了案。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张粮一直是追求美好的，他是一个唯美的人。可是，命运让他走上了一条毁灭的道路。
　　 如果你想要一个人上天堂，就让他拥有他黄金；如果你想让一个人下地狱，就让他拥有黄金。黄金的力量之大，足以让人顷刻间上天入地。在张粮，成也黄金，败也黄金。人们赋予黄金那贵重的社会价值属性的同时，也使得黄金具备了一种强大无比的力量。它让张粮从一个懵懂少年走向一个傲视群雄的商界精英，又让张粮从出人头地、追逐梦想的狂热中跌入万劫不复的牢狱，从而葬送性命。
　　 也许，从雨夜遇见江杉开始，黄金就成了张粮的宿命。江杉选择了张粮，把自己用生命换来的宝贵的国家财产托付给了张粮。那份沉甸甸的托付，以国家之重，生命之重，嵌入少年张粮单薄的身躯。这两份重量，单单拈出其中任何一份，就重过千钧，难以承受，何况二者一齐压上一个少年稚嫩的的肩头呢？也许，从那一刻起，张粮就在一步步走向毁灭。刘红霞不过是做了一个小小的推手罢了。
　　 张粮也许早就料到了最终的结局，那个陌生的律师给林静所打的电话，就是张粮的授意。在毁灭到来之前，他又想到了林静，林静是他最终的安慰。还好，这个世界上还有林静这样的人在，能够与他在内心深处遥遥呼应，让他不至于绝望。林静真的像是与他有着血脉上的关联一样，两人都有着追求美好的本性，都有着一种执着。林静拒绝得势的海天燕的求婚，海天燕始终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可是张粮却深深懂得。难怪张粮从内心认同这种不亚于血亲的关系，想叫林静一声妈妈！
　　 海天燕与张粮身份的戏剧性对调——十多年前，张粮去探望身为阶下囚的海天燕；今日，海天燕来探望沦为阶下囚的张粮，让人想到，看不见的命运之手，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多么变幻莫测！
　　 文学与生活，谁影响着谁？也许，这个关系是双向的，相互渗透，相互影响。文学来源于生活，当然会受到生活的影响；而文学又通过种种渠道渗透在生活之中，生活也必定受到它的影响。
　　 张粮是一个有着丰富的文学阅读经验的人。他每时每刻地把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情与自己的阅读经验相结合，以文学的眼光打量人生，以文学的心态观照世界。从骨子里说，张粮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始终致力于追求人生中美好的东西，追求一种唯美的生存状态。为此，他不惜付出极大代价，包括自己的生命，粉身碎骨，九死无悔。从性格上来说，张粮单纯、善良、侠义，敢于冒险，认准的事情绝不回头，像是横冲直撞的堂吉诃德，用一己之勇对抗世间的纷乱丑恶，在纷乱丑恶之中试图寻找如初的美好。从经历上讲，张粮是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就像《基督山伯爵》里那个基督山伯爵，在奇特的经历中拥有了神奇的宝藏，成功转换社会身份，快意恩仇；就像《三个火枪手》里的火枪手，为了捍卫荣誉，捍卫信仰，历尽波折，勇往直前；就像《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为了保护美丽的埃斯梅拉达，勇敢与权贵对抗，最后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些纷繁的外国名著里的主人公形象，无时不活跃在张粮的脑海里，无时不左右着他对周围事物的感受，无时不影响着他的一举一动。或者快意恩仇，或者捍卫尊严，或者维护美好。统而言之，张粮是为着那只梦中的白天鹅，为着追求美好而存在的。从本质上来说，张粮是一个干净的人，洁白无暇，有一颗不染的心，犹如赤子。这样的人，或许已经与现实社会格格不入。现实中，生活是这般模样，理想主义者认为生活应该是那般摸样。现实与理想，一个在地下，一个在云端，无法契合，彼此不能相容，牺牲的只能是理想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天堂之约》是一曲理想主义者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