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们的手握在一起。
　　 寒暄几句很快分开。程一程自然知道吕一然是为了什么逼他买新衣服，在商场门口，他大声抱怨：“搞什么家属聚餐，我不去，我忙着呢！”
　　 吕一然没有回应。
　　 “我别给你丢人了！哈！笑话。”这样自言自语着，程一程骑上摩托车，扬长而去。
　　 吕一然始终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遇到赵卓凡，她并不在意程一程穿了什么，而是在意，她之前对赵卓凡描述过的她和程一程的恩爱画面，现在都成了虚幻的泡沫。
　　 之后，有一种挫败感在她的心底弥漫，或许她也知道，她在众人面前逞强，是不能骗过所有人的。但她依然愿意用自己一直很幸福来蛊惑自己，这样，她就有理由不寻求所谓的安慰，她就不是一个弱者，一个她最看不起的情感失败者。
　　 曾经在一次聚餐后，在赵卓凡朋友的邀请下，大家去了一间画廊，进入画廊之后，一股清雅的气息拂面而来。吕一然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虽然她不懂画，但她却喜欢静默的画发散着的静谧的芬芳。
　　 大家顺着画廊转了一大圈，一位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女性，上身是一件黑白大格子的衬衣，下面是一条洗得泛白的牛仔裤，牛仔裤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颜色，仿佛很随意，但看上去却又很有味道。衬衣的下摆很自然地系在一起，双袖挽了几圈，露出一节白嫩的手臂。她的笑声像风吹铃铛一样，清脆脆的，有一种魔力，让人一听就特别喜欢。全程吕一然都在默默地欣赏着她，仿佛她是这个画廊中最美的一幅画。
　　 之后她没有问过赵卓凡，但她知道她是谁。她不懂，如此女人，为何留不住她的男人，但她却懂得，如此女人，却守住了一个有始有终的情感。
　　 就像此刻，置身于一片古银杏树林，树梢偶尔几片残存的银杏树叶，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地摆动着，有的则快速又缓缓地飘落，很快融入遍地的落叶之中。这片落叶，没有人能寻得到，但它自己却知道自己的幸福是什么。
　　 一棵棵一人都抱不过来的银杏树，高高地擎向湛蓝的天，景色美得醉人。倏乎间她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掏出手机，犹豫了很久却没有开机，她不想任何人找到她，哪怕只有几天，她想为自己活一次。
　　 这时，她看到一列蓝色和红色相间的色块向她位移，走近了她才看清楚是一路徒步的驴友。她像一棵静默的树一样，冷冷地看着他们。她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却可以从声音上感觉到他们的快乐，直至有人主动向她打招呼：“哎，美女。”
　　 她笑着点头回应。许是她脸上的茫然泄露了她的心思，她听到一个声音在说：“你往那个方向走，可以快速下山，找到马路。现在是下午四点多了，你不要在这里久留哈！”
　　 “谢谢，谢谢！”她赶紧顺着那个模糊的手臂确定了自己的方向。
　　 来到山下，她看到村子里正在举办一场丧礼，告知这一切的是一团白，以及一阵接连不断的凄声哀哭。她折了一根树枝当拐杖，慢慢地探路走着。一个扛着一大捆电线的年轻人看到了她，善意地说：“姑娘，你是哪家的客人，若迷路了我可以找人带你过去。”
　　 “谢谢您，我住李姓农家，您知道在哪儿吗？”走了一下午的吕一然疲惫至极，看上去都差不多的二层砖楼让她真的找不到回去的路。
　　 “好，小美，小美，你带这位姐姐去李姓农家，她迷路了。”随着他的声音刚落，一个绿衣女孩跑过来，她牵住吕一然的手。脆声声用带着浓郁方言的话语说：“姐姐，你来自很远的地方吗？我们这里美不美？”
　　 “嗯，我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真的很喜欢这里。小妹妹，谢谢你。”
　　 正这样说着，听到后面一声尖叫，原来刚刚热心帮忙的年轻人在高高的架子上摔了下来，绿衣女孩也牵着吕一然的手跑过去。
　　 “哥哥，哥哥，你醒醒，醒醒，醒醒……”
　　 大家也七手八脚地掐人中，很快小伙子悠悠转醒，额头渗着血丝的他，有点尴尬地笑并强撑着站起来，“没事，没事，没踩稳当。”
　　 他抖抖胳膊，抖抖腿，忍着疼故作无事地用手一摸额头的血丝，又开始忙碌起来。吕一然看不清他的容貌，但她却在他的身上感觉到熟悉的味道。程一程，经常在野外工作的程一程，他身上的伤，就是这样危险的情况下造成的吗？
　　 这样想着，吕一然一直默默地站在一边，她看着那个窜上蹿下忙碌的身影，想着，如果可以对程一程唠叨的多倾听一下，也许一切都会有所改变。
　　 但此刻，什么都晚了。两个人彼此伤害得太深了。
　　 回到李姓农家时，主人一家正在吃饭，看到孤身回来的吕一然，非常热情地招呼她一起吃。不大的餐桌上，摆放着青翠欲滴的蔬菜，红红的漓江虾，还有鲜香扑鼻的漓江鱼，松软的米饭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团坐的一家人，互相诉着家常，你谦我让地吃着饭。他们发现吕一然脸上的伤，一直亲切地帮她夹菜，还跟她说，村里有不错的大夫，可以帮她换药。
　　 晚饭后，下雨了。细雨敲击着屋顶的瓦片，发出“沙沙沙沙”的声音，站在窗前，吕一然闭着双眼聆听着。
　　 突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她没有回应，在这个谁都不认识的山村，怎么有人找她。肯定是敲错了。
　　 可是敲门声非常执着，“哒哒哒，哒哒哒”。
　　 “一然，一然，是你吗，是你吗？快开门？！”
　　 居然是他的声音！吕一然颤抖着双手拉开房门，看到了浑身湿淋淋的他。
　　 “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吕一然将他让进来，并摸索着，帮他倒了一杯热水。
　　 “你，太任性了。”他没有喝水，而是将水杯“哐”的一声摔在桌子上。
　　 “我没事呀，挺好的，放假了，出来散散心，一直喜欢这里，却一直没有机会来。真的。”说着，吕一然摸到背包，翻出一块大毛巾，递过去。
　　 “你，哎，让我说你什么好。”他不再斥责吕一然，因为他已经清晰地看到吕一然脸上的伤，还有她左眼的迷茫。
　　 那一夜，吕一然睡在床上，他则坐在一边守护着。湿淋淋的外套脱下来，被放到廊下的横架上控水。只穿一件羊绒衫的他，冻得嘴唇发紫。
　　 但他却不会离开，他生怕自己一转身，这个女人又会消失不见。
　　 冬天，桂林的雨，来去无影无踪。后半夜雨停了，只是空气和地面略微潮湿一些，没有积水。吕一然醒来之后，发现他不见了。她甚至以为是恍然一梦。穿衣而起，走到凉台上，倾听鸟儿脆鸣。远望去，碧绿的水塘那边一座连一座被白漫漫的云雾围绕的馒头山，此刻在她的眼前是迷蒙一片。
　　 “怎么不拉上拉锁呢？冻着怎么办？”一个声音传来，一双手伸到吕一然的衣角，轻轻地帮她拉上拉锁，并帮她戴上绒线帽，围好围巾。
　　 吕一然没有拒绝，她没有感觉到一丝丝的陌生。他跟随她来到银杏树林。他们两个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昨天还泛着阳光味道的树叶，此刻都汪着水珠，在初起的阳光下，泛着点点的光。行走在其间，仿佛闻到一股叶子发酵的味道。这味道遮挡了生活的烦躁，给人一种舒缓感。
　　 吕一然站在一棵两个人都环抱不过来的银杏树下，回转身看着他。他就站在距离她不过十五公分的地方，低头看她。他的眸子很亮，闪着光。
　　 阳光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让她感觉很晃眼。她下意识地凑近他，在他身前的阴影中嗅他身上好闻的淡淡的烟草味。
　　 这一瞬，她在蛊惑自己，在距离家数千里外的地方，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在这个谁都不认识他们的地方，还有什么不可以，自己脸上的伤痛在提醒她签过的字，以及程一程带给她的伤害，还有什么要顾忌？
　　 他就在距离自己不过十公分的地方，为什么自己不能拥有呢？哪怕只有一瞬间。
　　 只有一瞬间不可以吗？她继续问自己。
　　 她看到他的眼神中也有问询，也看到一丝躲闪。突然，哲轩的脸，那个画廊女人的脸浮现在她的眼前，就像一条鸿沟一样，横亘在他们之间。
　　 “哦，你帮我看看我的脸，还肿吗？”吕一然这样问。
　　 他俯下脸，在距离她的脸不过五公分的地方停止，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挺直的鼻尖、紧紧抿着的嘴唇，甚至可以闻到他呼出的气息。
　　 她紧张到不能呼吸，在暗暗期盼着，时间呀，停滞吧，就一刻，一刻就好。
　　 他温热的手轻触到她脸颊上的伤痕，她被惊到了，一退，却撞到了身后的银杏树干。吃痛的她在一瞬间被拥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这么多年被压抑的情感一下子迸发出来，吕一然放声痛哭。他没有说一句话，而是就这样紧紧地拥着她，用他身体的暖，来安慰这颗受伤的心。
　　 吕一然并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当她意识重新回来时，发现自己整个身子靠在他的怀里，眼泪鼻涕弄得他衣服一片狼藉，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想用手去擦，却发现，她被他箍得紧紧的，一动都不能动。
　　 她能感觉到他细碎的胡子渣在摩擦她的额头，能感觉到他有力跳动的心脏，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以及自己的抽泣声。
　　 若，签字就算离婚的话，那么，就这样跟赵卓凡在一起吧，哪怕是放纵，也放纵自己一次。
　　 她抬起头，却被阳光晃到眼睛，她突然意识到，刚刚的一切，就如刚刚的阳光一般，成为永久的过去。或许那股暖，会被记在心间，但她绝对没有勇气，抓住阳光不放手。
　　 “哦，我没事了，没事了。”说着，她使劲地推开他，转身就走。她的脚步踉踉跄跄的，他没有上来搀扶。他并不知道吕一然是看不清的，他只知道，自己被这个女人拒绝了。
　　 他是那天下午走的，走的时候发着高烧。他几欲劝说吕一然跟他一起走，但吕一然就是不同意。临走，他带吕一然去村里大夫那里换了药。但他却拒绝服用退烧药。仿佛意欲用自己的疼痛来惩罚吕一然的执拗。
　　 吕一然依然并不知道他是如何找到的自己，她在想，不管如何他这样来到自己身边，如此陪伴自己，对于她来说，都是最需要的温暖。他或许什么都不要想，只是在快乐着这份给予，他或许知道自己注定不能属于他，只是在这样牵引她走出心的囚笼。程一程这个名字在她的心头浮现，他，会在意自己在哪儿吗？
　　 农家门前的水塘此刻被几只鸭子划破了它原有的平静，顺着波纹，几片银杏树叶，一晃一晃的，仿佛灵动起来。
　　 吕一然坐在水塘边的秋千上，轻轻地摇晃着，她看到农家院女主人抱着一个大盆去水塘旁洗衣服。水应该是冰凉的吧，她却洗得非常开心，她没有用现代化的洗衣粉，而只是揉搓浸泡，然后拧干，将衣服挂在农家旁的晾衣绳上，很快，带有浓郁地域特色的衣服，在吕一然的眼前飘扬起来。
　　 女主人看吕一然一直在发呆，于是，她端了一杯罗汉果茶凑了过来。并自言自语说：“现在城里人都不用水塘的水洗衣服了吧！我也感觉挺好的。”
　　 “恩，是呢？还是小时候这样洗过衣服呢！”吕一然回应道。
　　 “我老公出去打工时也跟我说了很多城里人的生活，但我一点都不羡慕，我感觉这样真的挺好的。之前他挣钱多，但老人和孩子都只有我照顾，他怕我辛苦，就主动回来了。他回来之后，我们一起经营这个农家，看一拨又一拨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来了又走，我们感觉挺幸福的。”
　　 “是呢，一家人在一起很好的。”这样说着，吕一然不由感慨起来。
　　 “是呀，我们在一起，同甘共苦的，就是幸福。”她很自然地就湿衣服的褶皱抚平。
　　 看到吕一然一直痴痴地听着，女主人笑了笑，继续端了蔬菜去水塘旁清洗。男主人看到了，也一起过去，两个人互相帮衬着，吕一然看着，居然被这山村平实的画面感动了。
　　 这一幕，则在吕一然家里从来没有发生过。吕一然工作忙，回到家累得不行，恨不得躺着不动。但因为和公婆在一起居住，很多活她必须得做。如果不做，公婆就不开心。这样以来，她会盼着程一程帮他，但程一程也忙，即便不忙，回到家就是醉醺醺的。守着公婆，她不能指派程一程，这样即便吕一然干活，也是很窝火。
　　 有时看到程一程做点什么，也恨不得他多多地做，也根本不会去帮忙。
　　 此时此刻，朴实的山村夫妻，他们蹲在水塘边，互帮互助，他们并不会注意到水塘那边的山，不会注意到水塘中嬉戏的鸭子，不会注意到水面上漂浮着的银杏叶，但他们是幸福的。
　　 吕一然突然意识到，她和程一程拥有大房子，她拥有之前期盼的地位，拥有憨厚敦实的丈夫，但她并为此知足过，她始终像个登山的人一般，在不抬头地攀登，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拥有这么多。程一程之所以选择离婚，并不仅仅因为她对儿子的疏忽，而是这么多年，她一直和他如平行线一样。她从来没有想到去深入他的生活，而自己执拗地坚持自己所谓的梦想。她也许出发的原点是为了家人，但却并不知道家人真的需要是什么。
　　 她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母，犹记得父亲病逝后，母亲紧接着查出癌症，弟弟哭着让她回家看看。但当时超市正在扩容，负责项目的她真没办法走开，她只得汇款回家。她以为钱才是母亲最需要的，她以为母亲会等着她，亦如小时候等她放学一样的执着。直至在接到弟弟说母亲已经快不行的电话时，她才匆匆地赶回去。但几小时的路阻隔了这对母女的相见，她奔进家门时，母亲已经被盖上了白布，停放在堂屋之中。不理解她的弟弟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嚎哭着说母亲在临终时，一直念叨着她的名字，质问她到底有什么比家人还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