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有干部都感到这次任务的艰难。平常收款收费，秋收后农民收入变了钱收一次，年终腊月，打工的回家了收一次。这大春天的，满地的青苗，农民用什么来变钱？但是，乡党委和政府决定的事，不是我们小干事能抗阻的，我们只有硬着头皮下乡。
　　 我在金乡长一队，由吴计生、徐农干、马武装等五人，吃过早饭，直奔石家沟村。
　　 金乡长白净脸膛，方面大耳，个子高大，说话声音洪亮。开会讲话声情并茂，指手划脚。喜好戴一副淡茶色金丝眼镜，充充斯文。干部们多数爱搓麻将，他却独爱打篮球。为此，王教干投其所好，为乡中心小学建了个颇具质量的篮球场，经常组织教师陪乡长搞球赛。他文化不高，没多少主见，一切都是听书记的。本来一个小乡政府，党委和政府的工作搅在一块儿，能轮到乡长独挑重担的也不多，甚至有人认为，金乡长之所以能当乡长，是因为他长的魁梧，有官相。他的前身，不过文化站一放电影的。另据小道消息说，大前年县政府一位主要领导在他工作的乡蹲点，他孝敬了不少香油木耳土特产，故得以迅速提升。孰真孰假，官场之事，历来黑暗交易颇多，无证无据的，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石家沟村群众中私下里謔传着编排金乡长的一句话：金乡长的家伙硬——操（当地读zei）石缝（凤）。石凤是石家沟村拔尖的俊媳妇，其男人在她家倒插门，中心小学如今的唐校长。
　　 话说金乡长爱打篮球，那天下午打罢球换衣服时，跟唐老师（那时还没升校长）说：“好久没回家了，下午回去看看，你回不？”他俩家在一个方向，回家时，金乡长要经过唐老师门口。唐老师：“才礼拜三，我不能回”。金乡长走后，唐老师思来想去，觉得不对劲，近来已有风闻，自己的媳妇小凤和金乡长眉来眼去的。石家是大户，他又倒插门，没个真凭实据，不敢造次。莫非今天……他越想越觉得有事，天快黑的时候，向学校请了假，谎称老娘有病，掖了把手电，直奔回家。
　　 夜黑风高，凉爽宜人，正好赶路。二十几里的山路，回到家已是半夜时分。黑黢黢的村庄静悄悄的，连个狗叫声也没有，只有天上的星星贼亮贼亮的，像是无数眼睛在窥视着地上的一切。他家是新盖的房，在村子边缘，跟岳父母分开住，孩子在校住宿，平日里，家中只有凤儿一人。卧室的灯还亮着，窗户严严地拉着帘子。他轻手轻脚到窗户底下听了听，不禁火冒三丈，脚一动，碰翻了一只破瓦罐。房里的灯马上灭了。他直奔大门，紧拍了几下，急呼：“开门。”
　　 过了一会儿，媳妇才迷迷糊糊地问是谁，好像明白过来，才磨磨唧唧地起来开了门。在等开门的过程中，唐老师的火气已被理智渐渐控制住了。他权衡利弊，估算得失，渐渐有了一个好方法。毕竟是知识分子。他拉了把椅子大门口一坐，和颜悦色地对媳妇说：“有俩朋友马上就要来家里，你尽快收拾几个下酒菜，我们还没吃饭。”
　　 “黑更半夜的，人都睏死了，还炒啥菜。”媳妇嘴里嘟囔，手却没闲着，在厨房里忙碌开了。过了一会儿，媳妇叫他：“来帮忙烧火吧。”农村烧柴禾，多数时间，女人锅台上做饭，男人灶前烧火。唐老师说：“我走热了，门口凉会儿，你自个烧吧。”又过了一会儿，媳妇叫他：“你上楼取块腊肉吧，厨房的肉不够。”
　　 唐老师还是没动，说：“不够就凑和吧，我走累了，懒得动。”当地的风俗，腊月杀口肥猪，盐腌后风干，挂在瓦房的柴楼上，平日里来客了取一块煮煮，肥的下饭，瘦的下酒，独具一方风味。
　　 媳妇把四个菜炒好了，他坐在门口丝纹没动。拉桌子摆酒杯，一切收拾妥当，媳妇问他：“你来的客呢？都啥时间了。”
　　 唐老师这才清了清喉咙，大声说：“咱的客在家呢。金乡长，你出来吧，难得你一乡之长，日理万机，工作繁忙，还有工夫来照顾我的老婆，你是在帮助我呀，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躲啥呀！”
　　 屋角的蓆卷子动了，钻出手脚稀软，满面冷汗的乡长大人。唐老师叫媳妇：“还不快把咱领导扶到上席坐！”
　　 奸情败露，女人此刻已傻眼了。
　　 据说，金乡长还是硬着头皮陪唐老师喝了几杯。借口要逃时，唐老师挽留他说：“吃饱喝足有精神了，你俩继续嘛，我还回学校去。”
　　 后来有一个晚上，金乡长外边开会回乡政府时，徒步经过中心小学围墙外的小路，被人从墙里扣了他一盆屎尿。再后来，篮球比赛，唐老师无意中绊倒金乡长，自己也摔倒。并一膝盖跪在金乡长的交裆处……唐老师被提升为中心小学校长。事后再无故事，夫妻仍是夫妻，领导还是领导，情人依旧是情人。
　　 我们先是做村干部的工作，颇费口舌，然后在村干部的带领下逐户动员，编了些冠冕堂皇的谎言，让群众相信这次春季行动是上级政府的意图。迫不得已嘛，明知大家困难，完不成任务我们比你们日子更难过……动员群众借钱，变卖多余的存粮，向农村信用社贷款，给外出打工的家人发急电……等等，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群众向来胆小怕事，在强大的政策攻势面前，抵挡的防线渐第坍塌。眼看我们的工作就要出成效，金乡长高兴地住在石凤家坐镇指挥，嚼着当地的核桃栗子柿饼，由狐媚的年轻媳妇伺候着，等待我们的丰收成果，谁也没有料到，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
　　 郭书记带队在朱家砭村的工作中摔成重伤，全体干部立即返回乡政府重新布局这次工作。我们为郭书记的伤势担心，也为能暂时逃脱工作重责而兴奋，大家急匆匆喝足了村干部招待我们的老酒，趁着徐徐的落日，打道回府。
　　 郭书记所在的朱家砭村是全乡最大最富裕的一个行政村。朱家砭村统辖着牛家岔、叶家洼，罗家槽四个自然村。朱家砭牛家岔地处山沟开阔地带，河滩地宽，广种水稻，两岸山势慢缓，多是当地颇具特色的油桐林，春末夏初，桐籽花开，漫山锦绣。自然条件相对较好，人口聚居也多。叶家洼罗家槽两村落在半山腰的大沟中，到地方一看，是山上山，自然条件相对较差，不通公路。
　　 听说郭书记一行到朱家砭村，工作策略和我们有所不同。我们是先抓拖欠，清收农林两税和摊派，计划生育提了提，有待第二步进行。郭书记是双管齐下，且把计划生育工作摆在首位。大收超生、非婚生育对象的罚款，而且超生对象罚款结扎一次到位。罗家槽有位超生对象姓吴，叫吴二毛，媳妇李桂花。吴家兄弟仨，老大忠厚，没娶，老三铜川下煤窑，炸瞎了双眼，定好的媳妇退了婚。吴二毛不争气，连生俩女孩，吴老头眼看着仨儿子没一个传宗接代的男丁，豁出去了。在媳妇刚满月的时候，就让儿子带着老婆去了河南。河南三门峡灵宝一线盛产黄金。千里秦岭山区，矿洞密布，汇集了来自西北各省的民工。在这里，只要有一把力气，就会有饭吃有钱挣。至于藏在哪片工棚区、崖壁下生一两个娃娃，那真不是一回事。吴二毛不负老父亲的厚望，两年过去了，钱挣了几万，儿子也生了。消息却让同去打工的老乡带了回来，传到村干部的耳朵里。这次计划生育，他是重点的重点。三胎罚款捌千。吴老头没打折扣，让儿子一把缴清。可又有消息说，吴二毛的媳妇李桂花前些日子回过家，原因是她湖北的娘家爹给邻居盖房，被倒塌的土墙砸死了，李桂花回家奔过丧，现在可能还在娘家守孝。当地风俗，父母亡，子女守孝七七四十九天，简慢到底，也得守七天。李桂花老爹还没满一七。郭书记当即决定吴老头带着杨党委刘财政去李桂花老家。杨党委刘财政都是上了岁数的人，翻山越岭的，就不如常年放羊的吴老头。据说，吴老头一路很急，怕媳妇没走，到医院一刀下去，吴家就一根独苗了。他还想二毛多拾翻几个，给老大过继个儿养老，给老三过继个儿养老，农村几千年来有这种风俗。翻过两道梁，到湖北地界，吴老头就把俩干部甩后头了。他这一路贼熟，抽空找了路边的熟人先头去亲家母家报信，结果让杨刘俩扑了个空。见不着桂花的面，大人一口咬定桂花没回家，说着说着，桂花娘哭天呛地，骂女儿女婿不孝，老爹死了也不回来看一眼，害得公家人跑陕湖两省，几十里山路来给你爹嚎丧啊、戴孝啊……两人挨着莫名其妙的骂，反而张不开口了。倒是他的邻家，这次倒墙塌死人的，被李家闹了个天翻地覆，赔了两万块钱窝火在心，无处发泄，趁机把李桂花回娘家刚刚得信逃匿的消息捅了出来。杨刘二位没辙。隔着个省，政令是行不通的，加上他俩面临退休，又要撤乡，工作热情本不高，对郭书记安排他俩老头跑路也甚不满，就没完成任务。郭书记大怒，限两天之内，吴老头把儿媳妇找回来送到地段医院结扎，否则，卖家具拆房。吴老头也是出了名的一根筋，老犟牛。两天过去了，媳妇没找回来，自己也不露面了。郭书记一声令下，全体干部上房。这本是有些吓唬吓唬的意思，未必真拆群众房子。吴老太见阵势不干了。她六十多岁了，没见过共产党的干部这样，往郭书记面前一坐，哭开了。郭书记，我儿子也有你大，你把老太太的窝扒拉了，老太太不怕你。你拆吧，我儿挣钱去了，生儿子去了，只要生十个八个儿子，还在乎这两间破瓦房！我有一大群孙子，长大了也当书记县长，给奶奶报仇……哇哇，郭书记气得七窍生烟，把党纪国法抛却脑后，亲自上房，持锄头扒拉了第一溜瓦片。就在他一溜瓦扒拉一大半的时候，一阵猛烈的山风吹来，房子尘烟弥漫，郭书记一个趔趄，从丈五高的瓦檐上摔了下去。
　　 医院诊断结果，腰椎骨折，神经损坏，下肢瘫痪。
　　 区政府党委很快知道了我们撤乡前的投机行为，对郭书记一门心事抓钱的动机很是不满，郭书记已受重伤，批评渐缓，把金乡长孙人大批了个狗血淋头。区政府责令金乡长把工作领导到“撤区并乡”的路子上来，做好撤并前的干部群众工作。
　　 马武装跟金乡长请半个月的假。他说：“马上就并乡了，我想再为茶场做点事，给咱太平乡的茶叶跑些名气。”金乡长笑看着他，痛快地答应了。他明白他心里的小九九。但一起工作几年，别的与他同时复员的乡武干都提副乡长副书记了，金乡长理解他的不平，何况今年又受了挫折，让他蹦跶蹦跶去。马武装打点了几大箱头茬毛尖，搭班车走了。马武装当初当兵，是给乡武干杀了两只大山羊的，他万分珍惜这点来之不易的前途。
　　 有风声说，金乡长要调到金河镇人民政府任镇长；也有消息说，郭书记本来有一职，在县纪委给留着，现郭书记住院，一时半会儿的好不了，这个位置，弄不好是金乡长的。其实，调到纪检委不过一小干事，因其衙门职能特别，众人都眼红地盯着。不料有一天，县纪委真来了个副书记和一干事，我们以为是来考查金乡长的，金乡长当时也光彩鲜亮，热情接待。谁知呆了两天，走的时候，乡长和文书脸上的笑都很勉强，大家皆不知发生了啥事。还是文书年轻，口风不紧，私下里悄悄告诉大家，郭书记和金乡长在任期间有不少经济问题。纪检部门得到密报，下来检查违法乱纪的。众人吃了一惊。
　　 涉嫌到密报，肯定是乡政府的人，这就像电影里地下党中出现了叛徒，大家缄口不言。几位资历深的老家伙好像也看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警告我们小字辈的管好自己，别惹祸上身。
　　 乡政府资历最深的干部要算杨党委。杨党委十六岁参加工作，如今已有四十二年的工龄，是基层干部中极少数参加过社教、三反五反的干部。其亏在文化程度不高，没口才，属初小速成班。即解放初为大龄少年办的速成学校，一年学完三年的课程，两年达到小学毕业文化，迅速输入社会参加共和国建设。象他这种资历的，有的已做到省厅，只有他，驴拉磨似的在周围十乡八镇转了个遍，升到党委干事再没升过。他自我解嘲地说，他知道全区人民每一家厕所的朝向，就是没有当领导的命。一大家人，早年只他一个人工作，恨不能一个钱掰成三个花，又住在区集镇，享受的是城市户口，没有一锄头地可种，日子那个紧，没法说。一家人一顿饭就一个咸调萝卜菜的日子常有。下乡了，老杨爱眼馋群众的土产，什么萝卜、洋芋、瓜菜、绿豆、黄豆、芝麻……什么的，爱不释手。群众多知道他的景况，就送给他一些，老杨下乡回来，就常掮着蛇皮袋子，回家时，自行车后架上总是满载着东西。他不贪污，不喝酒，不好色，工作踏踏实实，惟此癖好。调到哪儿，都被哪儿的乡村干部瞧不起。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他仕途的一道坎。乡党委干事一职，是党委书记的左右手，管着全乡老中青党员的组织生活和党费党务，并发展培养地方党组织的接班人。文革以前，这是个红得发紫的职务，而今进入市场经济时代，农民们忙着打工挣钱发家致富，对政治荣誉，看得淡了些。好不容易开一次党代会，百分之三十的人不能到会。太平乡只有两千多人口，企业没有，惟一茶厂，年盈利都上了乡干部的餐桌。政府机构运转，除了县财政部分补贴，其余全靠统筹。其中包括群众摊派，计划生育罚款。多年来，群众摊派没有统一标准，每年由乡党委政府自己制订安排，计划生育罚款也没有统一票据，打一纸白条，钱收回来了上缴乡政府的小金库，直接由书记执掌，一年的收支情况只有领导心知肚明。领导说财政紧张，大家就努力下去收钱。至于资金的流向，干事们无从得知，文书只掌管些办公费的开支。真正能核算出年收入和支出的，怕只有乡政府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杨党委。太平乡政府的经济是不是有问题？私下里，有人问杨党委，杨党委说话时嘴里象衔着个萝卜，唔唔呀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