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是个懂事的孩子，对这个家的状况，她岂能不知，爹娘的心愿，她岂能不懂？然而，让她嫁一个傻子共度一生，她不敢想，也不愿想……但为了这个家，为了养育自己的父母及幼小的弟妹，她还是懂事地点了头。
　　 村长家的傻子有多傻？村里的无赖少年教他说啥他就说啥，叫他在女人面前脱光衣服他就脱光衣服，叫他做流氓的动作他就做流氓的动作，叫他去摸人家小媳妇他就去摸人家小媳妇。一年四季，天天都能看见他提着裤子，流着哈喇子在村里转悠。村长就一个儿子，他承诺石榴，进了这个家，这个家就由你掌控，不用你下地干一天活，我们家的家底够你们吃一辈子。只要你生个一男半女，给我留个后人，我哪一天一闭眼死翘翘了，你爱把他咋样就咋样，闺女行不？后一句话，算是村长求石榴。
　　 石榴问雨水：“哥呀，”她也许是受了《人生》中刘巧珍将高加林叫哥的启发，竟不知不觉中开始把雨水叫哥。“哥你说，我这辈子，咋过？”
　　 雨水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石榴，你要抗争，你不能答应这桩婚姻，婚姻是女人一生的头等大事，你不能看着水坑还往下跳。”
　　 “我咋抗争呢？”
　　 “……”
　　 良久的沉默过后，雨水抹去眼泪，鼓足勇气对石榴说：“石榴，你跟我走，走得远远的，哥一辈子都会用男人的胸怀呵护你，哥从心底喜欢你。”
　　 石榴呆愣片刻，摇了摇头，把一双常年劳动而变得粗糙、关节粗大的手放在雨水手中，泪珠从眼角一颗一颗慢慢滚落，几只小耗子在工棚的地上窜来窜去，有一只爬到高处，瞪着褐色的小眼睛打量着这一对男女。石榴的手慢慢在雨水手中滑落。她毅然擦了眼泪，强作笑颜：“哥，你再选一个好文章读给我听吧，看有没有像我们这样的。”
　　 石榴的话雨水懂了，石榴想听的是，看哪一位作家作品主人公的命运与此刻的雨水和石榴有相似的。雨水给她选了张贤亮的作品《绿化树》。
　　 石榴听这部小说，最直观的一个感觉就是她不喜欢女主人公马樱花。雨水问她为什么，她说，这个女主人公不正经，没嫁人就有小孩了。雨水笑了。雨水说，那只是生活的表相，马樱花是个心地善良，灵魂高贵的女人。而当时的社会现实是有多少看似高贵的人都在用最卑劣的手段、丑恶的灵魂残害同类，马樱花看似下贱，实则高尚，是生活中少见的好人。
　　 石榴当然无法理解得那么深刻，慢慢地，当她把上部听完的时候，她才开始喜欢这个女主人公。
　　
　　 二
　　 石榴在收拾她的东西。工资已经结清，今晚上，除了被褥不打包外，其余的东西都集中起来，装进一个大背包里，明天一早，石榴就将启程回家。她的婚期是在三天之后。
　　 雨水和石榴能在一起的时间就剩下这么一个晚上。雨水在他的日记中写道：石榴即将离我而去，她像飞蛾扑火一般奔向埋葬她一生的婚姻。我虽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命运之神对石榴为什么这么残酷、这么苛刻？我此时能干什么？我百无一用。除了把眼泪往肚子里咽，我连一句宽慰的话也不会说。我爱石榴，石榴也深爱着我，但我们面对现实，却毫无办法。我一个穷民工，家徒四壁、囊中羞涩，此时若有一大笔钱，也许能挽救石榴的命运，但哪里有钱？一个大男人，帮助不了自己深爱的女人，还活这人干什么？我不敢跟石榴的目光相遇，因为她那凄苦的眼神就是捅进我心脏的一把利刃。我一想到她将面临的绝望和无助，我就想了结自己。雨水，你是世上最最没用的男人，你辜负了石榴对你的一汪深情。
　　 石榴送给雨水一双崭新的鞋垫，那鞋垫上石榴一针一线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石榴说:“哥，送给你做个纪念，你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石榴了，你以后有出息了，别忘了在这片大山中，还有你一个苦命的妹妹。”
　　 雨水把鞋垫连同石榴的手一起抓住，捂在自己的脸上。石榴的手，能触摸到雨水那滚烫的泪水。
　　 雨水的脚伤初愈，需要锻炼，石榴陪着他爬后边的山。
　　 红石沟是渭北煤区一条普通的山沟，山沟的两旁，是曾经耕种过而今已荒废多年的漫坡，长满了杂草和矮小的灌木。灌木以野樱桃为主。一丛丛，一片片，大部分的花已凋谢，枝头兀立着一簇簇的小青果，比成人指甲盖略大的叶子青翠欲滴、葱茏葳蕤。其次是野玫瑰。野玫瑰比野樱桃高，满身细刺，叶小如槐，但那一色金黄的花朵却缀满枝头，花期正盛，点缀在青草绿树间招眼得很，辛勤的蜜蜂在花间飞来飞去像是在一边劳动一边歌唱。一圈红色断崖把陡峭的山顶和下边的漫坡隔开，断崖之上全是郁郁葱葱、生长旺盛的松林。有几处的松林越过断崖延伸下来，与下边的荒地相接，中间便踩出坎坎坷坷的小路。红石沟的名字可能就是由这一圈红色的断崖而得名。这块的山应该是远古造山运动时由低洼的地方抬升起来的，石头是红砂沉积岩，赭红色的岩石中间全夹杂着大大小小的卵石，仔细观察，还有一层层厚薄不同的纹理。正是因为如此，在它的底下，才埋藏了远古时代的巨大森林而形成今天的煤矿。
　　 雨水用他高中的地理知识向石榴讲叙着煤的形成过程。两个人沿着断崖间的小路向山顶的松林攀登。雨水的脚伤初愈，爬山还不大利索，难走的地方，石榴就拉他一把。石榴自幼放牛，在山野中长大。回到山野，就像是走进了她熟悉的家，她攀岩过坎，如履平地。在山林间，石榴显得特别兴奋。一株小草，一棵矮树，她都会向雨水报出它们的名字，好像这些东西都是她家的摆设，向远方的客人一一介绍，是她的骄傲。
　　 松林间的小路阴暗潮湿，空气中飘散着浓浓的松脂香。雨水十分热爱这些高大苍遒的松树，它们像粗犷的男人一样守卫着苍茫山岭，坚忍不拔。石榴说，她更喜欢树下的这些草，你看有苍术、麦冬、柴胡、穿地龙，它们都是森林的宝物，每种草都能治病，是好药材。她说，年少的她在放牛羊的时候采集这些草药，为她换来了零花钱和身上的衣裳，她教雨水辨认它们、亲近它们。两人在林子间无拘无束地闲逛攀爬。一方突兀的岩石，表面平坦，上面铺着厚厚的松针。雨水走得累了，在石头上坐下来，石榴也挨着他坐下来。两人彼此会心地一笑。雨水伸出手，轻轻地揽着石榴。石榴没有拒绝，但少女的羞赧顿时使她桃红满面。雨水抓住她的一只手在手里握着，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西沉的太阳染红了西边的苍茫群山，也染红了天际那一抹流云。有两只鸟，在云彩间盘旋、翻飞，快乐地做着各式的空中芭蕾。那惬意、那自由，让两个年轻人看得呆了。
　　 雨水把在心中埋藏了好久的一句话终于说了出来，他嗫嚅半天，终于鼓足勇气似地说：“石榴，我真想一辈子都和你这样过下去。跟你在一起，我都感觉不到我们是在做苦力。”
　　 石榴闻言，好一会儿才说：“哥，石榴也想，但石榴没有跟哥在一起过一辈子的福分。”
　　 “我真想领着你走得远远的。”他把石榴的手紧紧抓住。石榴不说话，只是摇头。
　　 两人都沉默了，雨水揽着她的腰，感受着少女的体温和芬芳，他们就这样相依相偎，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太阳西沉，大地变暗。
　　 以后有一段时间，两人再在一起读书的时候，他们就这样坐在一起、耳鬓厮磨，但这也就是他们彼此间最亲密的动作，再也没有超越这个动作。他觉得，和石榴在一起，他除了有呵护她的意愿外，没有其它的丝毫邪念。在雨水眼里，石榴就是圣洁的女神，有任何一点亵渎她的念头都是罪不容恕的。
　　 雨水和石榴一起相约去葛镇购买生活用品。
　　 葛镇是煤区一个年轻的集贸小镇，它的主体是由国家大矿的矿部组成，居民几乎都是大矿的职工，小商小贩来自全国各地，商业区集中在大矿医院和百货公司之间的千米大道上，由于经济繁荣，附近的农民也被吸引过来，很快，葛镇的繁荣就取代了几百年的老镇梨坪。它除了不是行政级别上的镇，它的其他结构一应俱全，几乎不亚于五十里之外的县城。
　　 雨水和石榴购买粮油米面酱油醋等日常生活用品。雨水蓄谋已久，要在葛镇好好请石榴吃顿饭。他想，炒几盘菜，要一瓶红酒，两个人有情有调地奢侈一顿。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石榴的时候，石榴断然拒绝了。石榴说，你饿了，我们去吃碗凉皮，最多再夹个馍就行了。吃小馆子，你我挣的钱都是用生命和血汗换来的，不能胡糟蹋。雨水解释道：“我不过是想答谢你这些天对我的照顾……”石榴见雨水诚恳，就指着不远处的烤薯炉子对雨水说：“你请我吃个大大的烤薯吧，我最爱吃烤薯了。”
　　 “用一块烤薯请你客呀？”雨水窘得脸面通红。石榴挽起他向烤薯炉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小时候，我最想吃的就是烤薯，它又甜又香又热乎。冬天跟妈妈上集，妈妈曾给我买过一块儿。有一次跟爹上集，我又想吃，爹爹结结实实赏了我一个嘴巴子，我嘴都肿了好几天。美美吃一大块烤薯，一直是我的梦想，你今天就圆了我这个梦吧。”
　　 雨水去买了两块大烤薯，花了三块钱。
　　 吃罢烤薯，雨水又带着石榴去逛了书店，挑了几本最近的文学杂志和几部小说，其中的世界名著《茶花女》是雨水特为石榴选的，雨水说，这是一部名著，抽时间，我仔细地读给你听。石榴从未来过书店，她被书店里一架架的图书迷住了，被书店里安静优雅的环境迷住了。见买书看书的人一个个都轻手轻脚，说话慢声细语，跟外边马路市场的嘈杂形成鲜明的对比，石榴从此更理解雨水为什么爱读书，也更羡慕雨水会读书了。
　　 雨水的脚伤好了，开始上班，石榴依然正常地给他做饭吃，石榴不说，雨水也不提，两人自然而然地在一起。雨水安享石榴在生活上对他无微不至的关爱，石榴贪恋雨水一有时间就读给她听的书。日子要是一直这么延续下去，他们俩肯定是幸福死了。但石榴是在心中记着日子的，过一天就少一天，她渴望雨水能更进一步地给她些什么，渴望他有更多的要求。石榴那时想，雨水要什么，她都舍得给他，只要他想要。但雨水什么要求也不说，他尊重着她，呵护着她，珍惜着她。
　　 雨水的人品让石榴感动。她以前见识的，几乎都是村中的无赖少年。自从她许给了村长家的傻儿子，村里的几个无赖就在打她的主意。粘着她转，说下流话，其中一个在野地里趁她不注意还扑倒了她，她虽努力反抗却无济于事，那脏手在少女的神圣部位乱摸乱捏，裤子都被扒掉了，眼看就要遭殃，是被一块儿上山的姐妹撞见，扬起镰要砍那无赖，那无赖才放了她。但那无赖说：“你不让我玩，总有一天，你会让那傻子的，那傻子有哪一点比我好？真是好白菜不晓得被猪拱的味儿！”
　　 石榴欲哭无泪。
　　 雨水最开始来煤矿上班的时候，是天天咬牙挺着的，若不是实在没生活出路，雨水的身体哪里是吃得了那些苦的。他的手磨起了厚厚的茧子，铲大锨用右膝盖顶，右膝盖上方也磨起了茧子。那时候，生活无望透顶，就像浓云密布的天，没有一丝阳光，除了在读书写文章中找到一点慰藉，日子真是掰着手指头过的。石榴的出现，拨开了雨水天空中的阴云，人的心情好，劳动也轻松了许多，上班之余的生活更是丰富多彩，哪怕是和石榴在一起吃顿饭，那饭也有滋有味儿，写文章的思绪也流畅了，雨水知道，他是陷入了爱情的陷阱。
　　 这天晚上，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石榴靠着雨水的肩膀，强作欢颜地说：“哥，我今晚不想睡，你给我读书吧。”
　　 雨水说：“好。”两人相拥着，坐在雨水简陋的床上。炉子上烧着水，水杯里泡着酽茶，雨水一只手轻轻揽着石榴的腰。他今晚给她读世界名著《茶花女》。这本书再不读给石榴听，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这一夜，红石沟一带刮着大风，山顶的松涛声如浪击石岸，风从工棚的缝隙钻进屋子，不时把灯泡吹得乱晃。
　　
　　 三
　　 雨水在他的日记中写道：石榴走了，走向了她婚姻的坟墓，也是走向了她人生的坟墓。她把我的心带走了，我的生命从此只剩下一具躯壳，生活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黯然无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拯救石榴，也没有什么办法拯救自己。我太恨自己无能了。石榴，一个多么清纯善良美丽的姑娘，从此要和一个傻子共度一生，这种要用一生来承受的痛苦，该是怎样的一种巨痛？临别之际，石榴抱着我哭成了泪人，我感受到她那一刻心脏的急跳和血液奔腾的声音。她把我的手拉到她的胸口上，穿过衣服，贴着她光洁的肌肤，让我感受那个声音，我的手触摸到了石榴圣洁的胸部……那一刻，石榴喃喃地说，哥，我一直想，把什么都给你的……我无法接受。我能给石榴什么？我怎忍心伤害她的冰清玉洁。
　　 这一天，雨水向带班的小班长请了假，在床上躺了一天，不吃不喝躺了一天，满脑子想的都是和石榴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绞车司机腊梅被护矿的玉虎领跑了。这事件，作为红石沟煤矿的桃色新闻流传了好几天。腊梅是跟着丈夫一起来红石沟的，丈夫也在煤矿当工人，带着一个聪明又漂亮的小女孩。小女孩才三岁，腊梅的丈夫气得发疯，却毫无办法。
　　 玉虎曾指使带班的小班长给雨水穿小鞋。小班长安排雨水干了一个礼拜最重的活——铲大锨。为啥把煤矿的锨叫大锨，煤矿的锨比农民翻地的锨大一倍，方口，一锨煤至少三十四五斤。八个小时的一个班，铲锨人至少要装四十吨左右的煤，其劳动量可想而知。为此，雨水的手，腿都磨起了血泡，每天晚上，石榴用温水为雨水清洗伤口，帮他敷药，包扎。石榴明白雨水被穿小鞋的原因，问雨水，雨水不承认。他哄石榴说，那是班长喜欢我，想跟我说说话，故意把我留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