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痞子没说一声谢，转身回到桌上，继续与痞子们吃喝。外面传来声音：“狗日的，回头找他们算账！”吴痞子听得真切，是村主任骂的。
　　 可是，没待村主任找痞子们算账，村部前贴了一张大字报，罗列了村干部利用公款吃喝的事例，强烈要求村里账目公开，落款签名是几个痞子。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引得全村轰动，众说纷纭，少不了许多难听的话，搞得村干部个个灰头土脸的。趁人散去，村主任一把撕下大字报，转眼成了碎片。村支书看着发笑，村主任更来气，一扬手，纸屑儿像雪花飘散。他瞥了村支书一眼，说：“还有心情笑，想起那天酒店事就气不打一处来，给狗吃了还会摇尾巴。”
　　 村支书道：“权当给疯狗吃了呗！那天要不是我及时灭火，影响就大了。幸亏土地局的人在楼上吃饭，没听见。”
　　 事已至此，总得想个办法堵住村民的嘴巴。于是，两人商量着叫会计造了一份假账贴在公布栏上。
　　 痞子们不懂账，围在公布栏前看了半天，两眼一抹黑。“狗日的，造假。”吴痞子怒骂。可是，凭他们本事，无法深究了。敢做假账的人，也敢编造假证据。再说，吴痞子知道，公款吃喝乡里比村里还厉害，谁愿意来查这事呀。
　　 转眼到了村里换届，几个痞子兴奋起来，扬言要联合群众，将贪官村主任拉下马。村主任不知痞子们抓到他什么把柄，吓得忙找村支书商量，说：“这帮痞子什么坏事都能做出来。”村支书似乎胸有成竹，歪了村主任一眼，叫他别慌，痞子们说你是贪官，你就是贪官了？说你杀人放火，你也承认？几个痞子掀不起风浪。见村主任愣在那里，缓口气说：“只是……他们经常这样闹，也不是事，我们还要不要工作了？这样，我去找吴宝谈，委任一个村治保主任头衔给他。村里不是打麻将成风吗？让他们去整治，给点好处，岂不双赢？”村主任心里不悦，表面却连连称好，眼下保住位子比什么都重要。于是奉承说：“关键时候，还是支书点子足，能量大。”
　　 村支书掐准了痞子们的脉搏，他们闹事，说穿了就是显摆能耐，借机捞点实惠。狗改不了吃屎。如果利用得当，便成了村部的看门狗，坏事也能变好事。后来，经村支书的一番鼓动，吴痞子果然爽快担起了治保主任职务，双方达成协议，捉到赌博后，赌资没收，一律归村。然后，由村里给抓赌人员发补助费。村支书拍胸保证，每月另给吴痞子发职务工资，吴痞子咧嘴笑。
　　
　　 4
　　 自从吴痞子当上村治保主任，还真的把自己当干部待。村里左邻右舍吵嘴打架，只要痞子们一到，谁也不吵了，谁也不打了。谁家无理取闹，吴痞子开口就罚款。村里收据往桌上一摆，你不交钱，痞子们就坐在你家，抽烟喝茶，死活不走。到吃饭时，你不请他们，他们自到，个个拿碗拿筷，把你家吃得饭粒菜星都不剩，自认倒霉。
　　 吴痞子抓赌又有一套。村口有家麻将室，白天说是娱乐场所，村民常去打点小麻将，混混日子。可到晚上，便纠集几个赌徒，参与豪赌。吴痞子深夜带人抓过几次，谁料，痞子们刚到，那家院内狼狗便叫，赌徒们赶紧收拾钱财，装出打点小麻将，消遣。
　　 吴痞子决定先从狼狗开刀。他指使孙痞子到城里买了几包耗子药，精心加工后，放进肉包子里。趁那家人不在，悄悄扔进院内，狗吃包子后，中毒倒毙。那家人猜是痞子们干的，又没理由找吴痞子，于是，指使女人站在公路边，指桑骂槐了三天，无人吱声。痞子们笑掉了牙。
　　 这样一来，赌徒们警觉起来，多日不敢踏入那家院门。守了几个晚上，痞子们吃不消了，寒风刺骨，透心的冷，感觉治保工作不好干，可是吴痞子始终不松口，谁也别想溜。总算熬到那天晚上，几个赌徒又偷偷进了那家院内。痞子们为之一振，黄痞子欲要冲进去，吴痞子一把拉住，低声骂：“狗日的，沉住气，别坏了好事。”憋了一个时辰，吴痞子估摸时机成熟，招手叫黄痞子翻墙进去，轻轻开启院门。痞子们迅速闪进院内，跟着吴痞子悄悄贴墙绕到窗口边，朝屋里看。这时，几个赌徒玩得正兴，麻将桌上摆放一叠叠钞票。吴痞子猛然推开窗户，手指里面大声喊：“别动，谁动弄死谁。”刹那间，其他痞子破门而入，逮个正着。
　　 大获全胜后，痞子们见钱眼开，想着私吞，吴痞子不答应。招呼人通知村里会计来点款，好家伙，两万多元。吴痞子底气足了，嚷着要连人带款交派出所。这时，村支书慌张赶到，见赌徒中有他亲戚，先训斥一通，继而陪着笑脸，要吴痞子手下留情，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吴痞子不知声，依旧瞪着灯泡眼。村支书脑子一转，叫赌徒们写下保证，今后洗手不干。吴痞子收下保证，暗笑，正中下怀。他是故意吓唬赌徒。如果真的交到派出所，那补助费岂不泡汤了。他没这样傻。可是村支书慌成这般，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吴痞子想，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啊！于是，拉过村支书，谈起补助费的事来。村支书心花怒放，只要放人，什么条件都行。吴痞子目的达到。指着赌徒说：“看在老书记份上，放了你们。否则，送到派出所，赌资没收，还得罚款，说不准到号子里呆几天。”村支书更加兴奋，连夸吴痞子工作得力，他没看错人。
　　
　　
　　 5
　　 经痞子们整治，村里果真有了起色。吵嘴打架少了，小偷小摸少了，赌博风也刹住了。乡里表扬村干部领导有方。当然，谁也不提吴痞子。村支书从乡里回来，脸上阳光灿烂，对吴痞子说：“乡长在会上点名表扬你呢！”说得吴痞子欢喜不得。
　　 吴痞子感觉有了地位，没让爹外出打工了，说丢了他面子。农忙季节，他一招呼，痞子们唤来一帮人帮忙，他的爹娘插不上手，只有烧锅煮吃款待客人的份上。村支书和村主任没这能耐，只得四处花钱请人，瞅着吴痞子家热火朝天的，气的肚子里闷涨难受，后悔不该让吴痞子当治保主任。村里人看吴痞子的爹娘也不一样了，老远路招呼，显得十分亲切。沾了儿子的光，吴痞子的爹娘觉得满足和幸福。
　　 其实，吴痞子的爹知道吴痞子不是亲生的，只是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他知道，这事怪不到吴痞子的娘，归根结底是自己身体有病。他成了没用的男人，又不知问题出在哪，感到耻辱。尽管一段时间心里不好受，与吴痞子的娘做爱时，脑子里总晃着张光棍的影子。后来看着吴痞子一天天长大，活波可爱，张口一声声喊着爹，招人怜爱，心也释然了。白捡一个儿子，值！
　　 张光棍没这福气，眼睁着吴痞子成了别人家儿子，喊别人爹，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胸口有个很大的窟窿。吴痞子小时候，他偷偷找过吴痞子的娘，要认儿子。吴痞子的娘脸一沉：“你要认儿子？行啊，我俩到派出所说清楚，把你当年如何强奸我的事抖露出来。”吓得张光棍指着吴痞子的娘，半天说不出话来，临走撂下三个字：“算你狠！”
　　 多少次，张光棍产生报复念想，把儿子藏起来，或把儿子卖了，谁都别想得到儿子。可是，始终下不了手。虎毒不食子啊，何况儿子是无辜的。再说，那是犯法的事，自掘坟墓。到头来偷鸡不成蚀把米。随后的日子，大凡见到吴痞子，张光棍总是拿出好吃的给他，看着他吃完，然后，抱起来亲几口，叫他别告诉娘。
　　 直到现在，张光棍一直对吴痞子疼爱有加，让吴痞子感到，这世上除了爹娘外，就是张光棍对自己好了。如今张光棍人老气衰，加之腿有残疾，许多力气活都靠吴痞子差人帮着干。村里人看着扎眼，话中有话地说：“吴主任和张光棍真是有缘啊！”吴痞子感觉话里藏着一根刺，可怎也挑不出来。眼睛一瞪，吼着：“怎么啦，人家五保户，我们不能帮助吗？”
　　 事后，吴痞子想着村里人的话也有道理，他和张光棍真的有缘呢！张光棍与自己无亲无故，一个外村人，怎会对自己这般好呢？而自己见到张光棍，也有一股亲切感。他想不明白。
　　 每次吴痞子来，张光棍喜笑颜开，总是弄些好酒好菜款待。吴痞子不推辞，从不把自己当客待，邀来几个痞子，喝得烂醉。张光棍不喝酒，爱提着酒瓶，围着桌子斟酒。吴痞子烂醉后，习惯拉着张光棍的手，使劲摇晃，一下子变成小孩似的，念念叨叨着：“打小你就对我好，这情记着呢，人得讲义气。”张光棍点头称是，眼泪汪汪的任凭吴痞子闹腾。每当这时，心里的秘密就往上涌，涌到嘴边又咽下去。他不知说出后吴痞子何种反应，事情闹大后，又有谁为他作证。他喜欢吴痞子醉酒，可以陪他多呆一会儿。
　　 村里没了赌博，吴痞子发觉干了件傻事。既断了弟兄们的财路，又断了麻将室的财路，两头不讨好。乡里表扬管屁用啊！不能当饭吃，当酒喝。于是，他找痞子们商量，自己不出面，由他们暗地给麻将室交个底，可以偷偷摸摸赌博，但每月要交保护费。
　　 何为保护费？就是不公开赌博他们不查，上面来查前及时通风报信。但是，执迷不悟的抓到了，他们不负责任。吴痞子说：“这些事说得容易，做起来难。一要担风险；二要与派出所疏通关系。疏通关系要花钱，收点保护费理所应当的，羊毛出在羊身上。”
　　 这招果然奏效。几家麻将室争先恐后的交钱，吴痞子不收钱，装糊涂，背地叫王痞子记好帐。几个痞子中，他最信赖王痞子。忠实可靠，嘴巴紧。吴痞子说他不会当汉奸。王痞子收完钱，悄悄问：“交到村里吗？”吴痞子伸手点着他脑袋，骂：“狗日的，猪脑子。”
　　
　　 6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村里很快知道了保护费事。村支书找吴痞子，吴痞子眼睛一翻，不认账；到麻将室了解，麻将室老板一个劲摇头，不肯说。气得跑到村部摔凳子。村主任嚷着把吴痞子撤职。村支书横了他一眼：“有本事你找吴痞子说去。”
　　 不用抓赌，坐享其成，痞子们清闲下来。吴痞子把心思用在与派出所套近乎。打着治保主任的旗号，双方的距离一下子近了，毕竟许多工作得靠村里做，乡下狮子乡下舞。一来二往，自然走到酒桌旁，吴痞子使劲陪酒，直喝得双方称兄道弟。酒后，他拿着发票找村主任报销，说是为了工作。村主任看着发票，眼睛发绿，牙齿咬得咯咯响，死活不签字。吴痞子见状，拉着村主任去派出所。村主任哪是他的对手，矮胖的身子被吴痞子拧着跑。还没出村部，村支书气喘吁吁赶来，一个劲骂着：“你们想干嘛？丢人现眼啊！”结果发票报了。看着吴痞子数钱，村支书窝着火，忍气吞声地对吴痞子说：“招待上面来人没有错，但是，无规矩不成方圆。你总得与我们打声招呼啊，都像你这样，我们算什么？”
　　 吴痞子收起钱，脸上堆满笑，双手作揖，说：“下次喝酒一定喊你们。”村支书哭笑不得。
　　 没过多久，村里出了件怪事，几户农家的鸭子在村后池塘里离奇死去，都说是邻村一家化工厂排污所致。其实，村支书知道缘由，向上面反映过多次，可等环保部门来人，那家化工厂却未卜先知，最后不了了之。村支书把这块烫手的山芋，扔到了吴痞子手里。
　　 吴痞子不傻，知道那家化工厂在乡里的分量，办公室挂满纳税大户的奖旗。他知道，凭他能力去处理，只能是蚍蜉撼树。可他不愿在村支书面前认输，显示自己没能耐。于是，趁着夜色，带上王痞子，将排污口用水泥石头封堵了起来。事情办妥后，两人连夜跑到县城，人不知鬼不觉。吴痞子说：“就是派出所调查，我俩不在村，谁也没法怀疑我们。”
　　 第二天上午，吴痞子和王痞子从县城洗浴中心出来。阳光高照，秋风送爽，一身快活。他边走边问王痞子：“你那按摩妹子漂亮不？”
　　 王痞子咧着嘴，说：“特水灵。可惜不是正品。睡一次，两百块，老子觉得不值！”
　　 吴痞子纠正道：“值！老子长这么大，总算尝到了女人滋味，这生没白活了。”说罢，伸手拍拍王痞子肚子，大笑道：“这儿被女人掏空了，要不要弄点吃的，滋补一下？”
　　 王痞子捂着肚子，点头称好。
　　 两人在街上走着、走着，漫无边际地溜达，寻找合适的酒店。忽然，前面躁动起来，有人在喊：“抓抢劫的啊！”定神看去，慌张跑来两青年。很远处，有位中年妇女边喊边追，显然跑不动了。吴痞子精神一振，立在路中央，迎着两青年，摆出进攻架势。两人见状，先是一愣，继而转向另一街道跑。吴痞子紧追不舍。
　　 近了，近了。吴痞子看准了拿皮包的人。在距离那人一尺左右时，他猛然飞起一脚，那人应声倒地。吴痞子来个恶虎扑食，死死压在那人身上，将皮包夺了下来。正在这时，另一人迅速折返，掏出匕首，朝吴痞子背部猛捅几刀。顿时，吴痞子两眼一片漆黑……
　　 一切都在刹那间结束。经抢救无效，吴痞子死去。
　　 县城轰动起来。领导十分重视，立即通知吴痞子所在乡，要好好准备材料，大力宣传吴痞子英雄事迹。
　　 乡里出了英雄，感到荣光，急忙组织人马到村了解。一打听，吴痞子的爷爷当年是位抗日英雄。于是，材料更丰满了，拟定题目为：“英雄后代的英雄壮举”。村主任感到滑稽，苦笑道：“吴宝就是个痞子，没干什么好事。再说，村里都知道他不是吴家的后代。”
　　 乡里来人严肃地说：“这是县里交办的政治任务，必须不折不扣地完成。无论吴宝过去怎样，即使他不是吴家的后代，但是，他的身上透着一种精神，这种精神，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
　　 吴痞子最终被授予烈士称号。骨灰运到村安葬那天，县、乡两级领导纷纷赶来，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会场选在村里稻场。人山人海。远远胜过那年吴痞子表演场面。
　　 安葬吴痞子时，吴痞子的娘晕死过去。住院没几天，失踪了。后来，有人看见她在佛山寺里，成了村里第一个与阿罗汉沾上边的人。
　　 打从吴痞子死后，张光棍也一病不起，后在吴痞子百日那天死亡。人们在整理他遗体时，发现他手里紧攥一张照片，那是吴痞子的初中毕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