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次不同，虽然也是同一家饭店，但楚柠与石磊说不说话都不重要，他们只是为了陪张小美。
　　 张小美的后妈很漂亮，穿着华贵，看着年龄和张小美差不多，五个人坐在一起，倒像是父亲带了四个子女，看上去很可笑，饭也吃得很尴尬。楚柠与石磊一声不吭低头吃饭，张小美的脸拉得好长，一点笑容都没有。为了缓解气氛，副镇长就拉着石磊喝酒，两瓶年份白酒，让他俩全给喝了。副镇长常年在外应酬，酒量自然不言而喻，石磊不太懂得让酒，碰杯就喝，直喝得兴奋无比，拉着副镇长称兄道弟，侃侃而谈。张小美的后妈有一句没一句地陪着闲聊，楚柠则一直看着神志不清的石磊，满是担心。张小美碰碰楚柠的腿，示意她出来。两个人假借去洗手间，逃离了令人窒息的饭店包间。
　　 两人刚一出门，就看到几个保安从大厅里飞奔出去，镇派出所民警也随即赶到了。一群人在围观，并神神秘秘地议论着，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张小美本想和楚柠去大门口看看，酒店经理慌张地看了看张小美，问张副镇长是否还在喝酒。张小美应了一声。经理进了房间，很快小美的父亲出来了，经理跟在后面急匆匆向着大门口的方向走去。张小美的后妈几乎是半抱半拖着喝醉的石磊走出来，他俩倒像是一对情侣了。张小美蔑视地一撇嘴，转身做呕吐状。
　　 事情很快就调查清楚了，张小美父亲的车停在饭店门口，后备箱被人撬开，小偷正准备把高档烟酒装包时，被服务员发现。好在除了后备箱有些损坏，物品没有丢失。
　　 回去的路上，楚柠一脸愁容，眉头紧锁。
　　
　　 五
　　 楚柠的心情很低落。石磊招呼她去食堂吃饭，她摇摇头，继续在桌子前批改作业。张小美拿起楚柠的饭盒，随手把石磊拉了出去，去往食堂的路上又狠狠地批了他一顿：
　　 你昨天晚上喝了多少酒知道吗？没酒量逞什么强，还搂着那个狐狸精的肩膀，看你那点出息。楚柠都看到了知道不？我告诉你石磊，你要是不认真承认错误，你和楚柠，没戏。以后我也不帮你了，烂泥上不了墙，半年多了，连个女孩子都追不上。我看你就是一块石头，咋点都成不了玉！
　　 张小美噼里啪啦地训斥着石磊，又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向石磊说了一遍，石磊一脸茫然，一无所知。张小美拿起书敲了一下石磊的头，你怎么装得昨晚跟饭也没吃似的。
　　 只知道我喝多了，怎么回去的我都不知道。石磊无辜的表情气得张小美一跺脚，进了食堂。
　　 午饭后，张小美才知道，楚柠情绪低落不是因为石磊，而是因为丁豆豆。那个撬车贼竟是丁豆豆的爸爸。张小美吃惊地问：你确定没有看错？
　　 楚柠当然不会看错。每次都是他来开家长会，有一次还作为优秀学生家长介绍教子心得。她有印象。
　　 真是穷疯了，活该被抓起来。张小美狠狠地说。
　　 楚柠放下作业本，瞪着她，好像在警示她：你再敢说一句，我就永远不理你。张小美便不再做声。
　　 下午放学前，天又下起雨。没有带伞的同学滞留在教室，等家长来接。丁豆豆背着书包在教室里来回转悠。楚柠叫住了丁豆豆，问有没有人来接他。说完才发现这样问非常不合适，豆豆母亲腿不好，父亲又因偷盗被抓，怎么会有人接。
　　 楚柠想帮助丁豆豆。她找到了张小美，委婉地说了豆豆爸爸的事情，让小美和她父亲说说，不要追究豆豆爸爸的责任。他之所以偷盗是有原因的，是为了给豆豆妈凑齐看病的钱，是不得已，让派出所早点把豆豆爸放出来，家里离不开他。张小美为难地苦笑着，她说虽然没有丢东西，但车门损坏了。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是偷盗行为性质恶劣，应该得到法律的制裁。如果都因为人情而不顾法理，那法律不就成了摆设。
　　 楚柠，他又不是你家亲戚，你干嘛这么操心。张小美说得也很在理，很轻松。楚柠听着听着，眼泪哗啦一下就流了下来。
　　 连续几天，楚柠的心里都压着一块石头，郁闷让她几乎要崩溃了。一放学，丁豆豆背起书包一溜烟地跑出教室。楚柠送走最后一个同学，望向校外的小路时，早已没了丁豆豆的身影。周末到了，楚柠决定再去一趟豆豆家。她在校门口买了一些水果和零食，到豆豆家的时候是中午时分。
　　 院子里安安静静。楚柠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日光浅浅地透进来。她小心翼翼地向里屋走，看到豆豆妈半靠在床上，豆豆趴在床边，像是睡着了。楚柠把东西放在桌子上，轻轻对床上的女人说：你好，我是豆豆的班主任，上次来过的。豆豆妈没有反应。楚柠又说，快中午了，你们还没有吃饭吧。豆豆妈依然没有动静。楚柠有些纳闷，想到她一说话就咳嗽气喘，就不再说话。楚柠拍拍床前的丁豆豆，想把他叫醒。豆豆的身体瑟瑟发抖，抽泣个不停，接着大声哭了起来，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楚柠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屋子里的空气也显得有些阴冷了。豆豆那么大声音地哭，豆豆妈还是一动一动，难道……楚柠不敢想下去。她一边安慰自己不要向坏处想，一边壮着胆子把手伸向豆豆妈的鼻子。豆豆止住了哭声，仍在抽泣着。楚柠的手抖得厉害，快要接近女人鼻子时，豆豆却大叫起来：娘死啦，娘死啦。楚柠吓得倒退两步，一下子坐在了地上，魂飞魄散。
　　 丁豆豆跑过去，楚柠下意识地一把抱住豆豆，身体发抖。豆豆抽泣着说，早上醒来娘一直拉着他说话，还让他去找爹，好好上学。接着就咳嗽，还吐血。楚柠心紧紧抱着豆豆，此时，她们俩更像是母子。孩子的单纯让他在面对亲人生命终结时，没有惧怕，有着超出成人的沉稳。
　　 丁豆豆成了“孤儿”，至少楚柠这么认为。豆豆的父亲因偷盗被判刑三年，病中的母亲悲愤交加，又气又急，绝望离世。
　　
　　 六
　　 山里的冬天似乎来得早一些，黄叶乱舞，野花残败，景色萧条。天空也成了灰色的，阴沉沉地压下来。
　　 楚柠牵着丁豆豆到办公室写作业。张小美与石磊正在批改作业。小美略带笑意地说，楚柠你还真把他当儿子养啊。石磊碰碰小美，让她不要再说。小美对石磊脱口而出，你莫名其妙多出个儿子。石磊的脸红了，看了看楚柠，继续低头改作业。
　　 不仅小美这样认为，学校的老师也开始议论纷纷，甚至猜测楚柠爱上了豆豆爸爸。楚柠每天带着豆豆，再去食堂吃饭时，石磊的大舅脸上没了笑容，特殊照顾也没有了。石磊时常送一些水果等零食，但他从不主动过问丁豆豆，楚柠也不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微妙了。对这一切，楚柠都不在意，她只想让豆豆不再流浪，有饭吃，有学上。她觉得作为班主任，这应该是最基本的。她在意的是有的老师总会拉着豆豆问这问那，尤其是把豆豆说成是小偷的孩子，每次豆豆都向后退缩，不敢说话。他们的那种语气和眼神，楚柠气愤之余，更心疼豆豆。
　　 楚柠搬出了教师宿舍，在镇里租了一间平房。豆豆很乖，就是不笑，小小孩子心事重重的样子。
　　 当楚柠的妈妈看到她带着一个小男孩住在二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里，拉着楚柠就要回到市里，执意不同意她在这里支教。母亲是企业会计，父亲是主治医师，楚柠在市里找个工作并不是一件难事，他们也希望唯一的女儿留在身边。楚柠的妈妈最后悔的是工作的忙碌，对楚柠照顾得少，让她从小就有很强的独立性，以致楚柠师范学院毕业后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下乡支教，而且签了三年的合同。
　　 这次母亲强烈要求楚柠跟她回去，违约金赔多少都行，只要楚柠能回到他们身边，找个工作，再遇到一个合适的人结婚，安安稳稳生活就行。但楚柠态度坚决，一定要支教结束后再回去。母亲最后把目光停在丁豆豆身上。楚柠知道母亲在怀疑什么，忙解释说是同事的孩子，同事出差了，她帮助带两天。母亲半信半疑，走时一再强调，再过两年支教结束了必须回去。还让楚柠做了保证。
　　 楚柠送走母亲，回到小房间里，豆豆已经用积木搭了一个小房子，说长大后也要盖一所漂亮的房子送给楚老师。楚柠想起小时候的时光，她也说过要送父母一所大房子，她做到了吗？大学时也和相爱的那个男孩憧憬过以后的时光，最终还是劳燕纷飞。生活是一个不断变化的时钟，走到哪一刻，有什么样的风景，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谁能猜得到呢？
　　 石磊这些天经常与张小美呆在一起，以致于一看到他们进食堂，师傅们就对石磊的大舅开玩说，你外甥又给你换了个外甥媳妇。张小美趁势挽住石磊的胳膊，石磊挣脱开，红着脸站到一边。张小美说，石磊你不是我的菜，我对你不来电。边说边大声笑，师傅们也跟着笑。
　　 圣诞节，恰好是楚柠的生日。在石磊刚喜欢上楚柠的时候，张小美就开始帮他策划一场浪漫的求婚。玫瑰花是张小美订的，共9支，意为天长地久。情书是石磊自己写的，张小美又帮他润色添加，涂涂改改几次，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一遍。
　　 下午最后一节课，班主任带着自编自演节目过圣诞，也为元旦晚会做准备。石磊奔跑回到办公室，拿出玫瑰、带上情书，走向二年级教室。楚柠与张小美站在讲台上，石磊进去之后，张小美借故离开了，他拿出玫瑰花，深情地向楚柠背诵完情书，然后单腿跪下，看着她的眼睛，轻声地说“我爱你”。楚柠泪流满面，与石磊紧拥，相吻。这是石磊路上幻想到的求婚场面，特别是想到最后的相吻，他心也拼命地跳着，不得不用手按在胸口。走到教室门口时，石磊的心狂跳不已。
　　 推开教室的门，张小美识趣在离开了，楚柠安静地看着石磊。他走过去，呼吸渐渐加快，用标准的普通话用情读完情书，他觉得自己都已经感动了，楚柠眼中也有泪光闪过。石磊拿出玫瑰花，举到楚柠面前，正准备单腿跪地，说出“我爱你”时，楚柠问：你能接受他吗？
　　 石磊惊愕地看着楚柠，由楚柠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丁豆豆坐在教室后面，睁着大眼睛看着他。石磊的表情迅速变化，腿软软地想要倒下去。
　　 楚柠笑了，她终于为她和石磊之间模糊的感情找到了答案。他们之间朦胧，因为丁豆豆，有了一个互不伤害的了结。
　　
　　 七
　　 冬天没有因为失去了一场即将到来的爱情而变得更加寒冷，楚柠努力地让生活恢复平静。
　　 元旦晚会进入倒计时，张小美是总策划，楚柠是她的助手，除了教学，两个人每天都在为元旦晚会忙碌。
　　 楚柠疲惫地回到教室接丁豆豆吃午饭，没找到豆豆，学校前前后后都找了，也没有人影。楚柠一下子蒙了，跑到办公室拉住张小美：豆豆，豆豆不见了，豆豆丢了。小美把刚喝的一口水呛了出来，急忙扶起蹲在地上哭泣的楚柠。
　　 楚柠说，她忙着筹备晚会，让丁豆豆一个人在教室做作业，每次豆豆都是安静地在教室里等她，从不乱跑。这次却找不到了。
　　 张小美拉着楚柠跑到石磊的办公室，一个女老师说，石磊上午在这里，后来又走了。楚柠边走边哭，她觉得是自己害了豆豆，豆豆那么可怜，如果再出点什么事，楚柠不知道要怎么面对。
　　 张小美咬牙切齿地说，没想到平时善良老实的石磊心这么狠，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楚柠回到办公室坐下，突然看到办公桌的台历上放着一个信封，她急忙打开，张小美抢过来，纸上写着几个字：楚柠，你到底爱不爱我？今晚7点，紫竹桥见。
　　 紫云镇盛产竹子，紫竹桥是竹子的种植地。白天的竹林如诗如画，夜晚就增加了几分神秘色彩，走在两边竹林丛生的小路上，夜风吹得竹叶刷刷响，没有人经过，一盏路灯被风吹得灯光忽明忽暗。楚柠在张小美的陪同下来到紫竹桥，她想，石磊选在这里见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大不了同归于尽。
　　 走上桥头就看见桥中间站着一个人，是石磊一个人，没有看到丁豆豆。楚柠跑过去，冲上石磊面前，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石磊没动。小美跟上来对着石磊就是一顿臭骂，石磊也没说话，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接受家长的喝斥。
　　 豆豆呢？楚柠冷冷地问。
　　 石磊依然不说话。
　　 你把豆豆弄哪里了？楚柠吼着。
　　 他重要还是我重要？石磊终于说话。
　　 楚柠没有想到石磊会这样问，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愣了一下，旋即歇斯底里地喊“豆豆呢”，说着上前拉着石磊的衣服，疯狂地摇拽。他们像两片树叶，摇曳在夜的狂风中。
　　 张小美傻在那里，她原想石磊会开出条件，才能放了豆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她第一次见到安静的楚柠疯狂的样子，就像母鸡为保护自己的孩子，与老鹰拼搏一样的疯狂。小美拉开两个人。石磊无力地坐在桥上，最后只说了一句话：我把豆豆送到你租的房子，就来了。
　　
　　 八
　　 丁豆豆坐在小房间门前很久了，他把手埋在腿里，蜷缩着。楚柠一把抱住丁豆豆，哭了起来。
　　 豆豆问，楚老师，你怎么了？
　　 你以后不要和陌生人走，放学后等着老师，不要乱跑，知道吗？楚柠哭着说。
　　 豆豆说，上午他在教室写作业，突然就很想爸爸。石磊去教室找楚柠，看到他一个人在，就说了几句话，豆豆知道他是老师，就请求他带自己去监狱看爸爸。回来之后，石磊还给他买了新书包，带他吃了饺子。
　　 石老师是个好老师，我们明天去向他道谢。楚柠说这句话的时候，心微微地疼痛。
　　 豆豆以后听楚老师的话，不乱跑。豆豆用手擦去楚柠脸上的泪水。
　　 以后我就是你妈妈，好吗？楚柠很认真地说，豆豆拼命地点头。
　　 楚柠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合适，但豆豆太小，世界在他面前充满了诱惑与未知。她是老师，她是善良的，但楚柠知道对豆豆的爱伤害了石磊，而误解了他的善良。她一直想找机会对石磊说声对不起，但已经没机会了。紫竹桥事件之后，石磊再也没有到学校，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这样的人，就不配当老师。张小美漠然地说。她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她一直不能理解石磊会那么狠心地绑架一个孩子，以此来要挟楚柠答应他的求婚。
　　 今年春节来得特别早。楚柠已经决定放假后先带丁豆豆去监狱看他爸爸，然后一起回市里过春节。如果父母不能接受豆豆，她就回到紫竹镇，她不能放下豆豆。
　　 学校放假前在操场上召开全体会议，表扬了三好学生、优秀老师，颁奖现场布置得很喜庆。楚柠与豆豆都站到了领奖台上。掌声响起来，楚柠灿烂地笑了。
　　 收拾好东西，楚柠准备带豆豆离开学校。这时，办公室门被推开了。楚柠心跳得激烈，几乎不能呼吸。她不知道失踪一个月的石磊为什么突然出现，她不知道石磊将要做什么。
　　 石磊比之前瘦了，显得个子更高了，一脸的沧桑与疲惫。他蹲在丁豆豆面前，说，豆豆，老师带你见一个人。
　　 你要干什么。楚柠把豆豆拉过来。
　　 石磊笑了笑，向门口看了一眼，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慢慢走进来，抱起豆豆老泪纵横，哭得泣不成声。
　　 那天，石磊离开紫竹桥后，坐火车去了四川。他带着豆豆爸爸写的大致地址，代他找到豆豆妈的家乡。石磊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答应帮他找豆豆的亲人。
　　 石磊想用行动证明他对楚柠的爱，并为豆豆找到亲人和归宿。在公安机关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豆豆的外公。
　　 这个春节，豆豆特别开心，自从他妈妈去世之后，楚柠第一次见到了豆豆的开心的笑。
　　 大年初一，楚柠一家与豆豆及豆豆外公一起去看庙会，豆豆突然指着一个人大喊；石老师！石老师！
　　 人群中，石磊正含笑看着楚柠，楚柠拉着豆豆向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