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上邪(小说)
三年过去,薛安封了将军,本以为他会上门商议婚事,等了一年,也不见薛安有这个意思,林家上上下下心里都起了疑心。本朝律令,女子十五若还未出嫁需缴纳五倍的人头税。三妹妹前年及笄,林家自然不缺这几个税钱,可如此一来,林家也沦为他人笑柄。本想拉下脸面去找薛安谈谈的林珏,收到薛安领兵北上的消息,差点没气死!
他薛安倒是无所谓,可三妹妹已经等不起了。这仗打起来,谁知道何时结束?若那薛安直接战死沙场,难道还让三妹妹守寡?就算薛安命大得胜归来,那时候,三妹妹不再年轻貌美,薛安若是悔婚另娶,林家又能将他如何?
越想越觉得烦躁的林珏直接去了夫人周氏房里,将自己的担忧都说了出来。林周氏身为宗妇,素来心平气和与人为善,可遇上三妹妹的事,每每都气得她胸口发闷。
“老爷,阿瑗如今可是十八了,再不打算一番,只怕?”自从小叔去后,三妹妹阿瑗就养在周氏身边,周氏自己没有女儿,就直接将这个自幼丧母的小妹妹当女儿教养。薛安,起初看着是好的,三妹妹是丧母长女属五不娶,那时候薛家还未没落,薛安的母亲又是三妹妹的姨母,真真是门好亲事。哪知道后来薛父战死还被问罪,薛家声名狼藉,林家考虑着两家的情分更是雪中送炭,只愿那薛安日后对三妹妹好些。即使三妹妹的及笄礼薛安只送了个簪子,周氏也没说什么。但自从几年前薛安中举后仍不上门迎娶,蹉跎了妹妹的大好年华,周氏看那薛安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林珏烦躁的拂袖而起,在房里走来走去,“你道我没想过?咱们家已经和薛家交换了婚帖,三书六礼就差请期和亲迎。若是那薛安不满我林家悔婚将此事抖了出去,咱家百年名声还要不要?三妹妹要怎么活?”
“唉——”夫妻两人齐齐叹气。
只恨那薛安只是拖着婚期,白白连累了三妹妹。
长安林家夫妇唉声叹气,远在千里之外幽州城的薛安却是一腔热血。
自古幽州就是军事重镇,北面和东面就是长城以外,可以说,幽州就是一道壁垒,是北戎南下的第一道关卡,若是幽州城破,中原危矣。是以幽州守将极擅兵事,在守城之道上颇有心得,加之幽州城墙固若金汤,多年来幽州都是小打小闹的几场战事。谁料今年北方突遭大风雪肆虐,死伤惨重,北戎孤注一掷,如疯魔了一般强攻幽州城,这才使得幽州告急。
薛安的到来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幽州紧急情况,幽州节度使孙时闵年逾半百,他率领着幽州驻军没日没夜的守城,如今总算等到了朝廷的援兵,本还抱着希冀,谁料竟是个刚及弱冠的毛头小子,孙时闵差点气晕过去。等到薛安要求出城迎战,更觉得前途无亮,直道竖子不足与谋。初生牛犊不怕虎,可老夫不想也陪着死啊!
就在幽州城内差点起内讧的时候,北戎又来攻城,这次,薛安也顾不得与孙时闵讲道理,直接强行开城门迎战。
北戎来袭,凭的就是背水一战的勇,要么直接战死,要么抢到粮食活下去。多年来幽州早已习惯了北戎作战风格,突然被这么来一下子,也莫怪孙时闵拒不迎战,他考虑的更是城中百姓的存亡。而薛安,他背负薛家军天嘉三十二年的罪名这么多年,忍辱负重,如今有个大好机会能够一雪前耻重振薛家军赫赫威名,薛安怎能忍得下去!
当然,薛安也不是莽夫,他熟读兵法,最善排兵布阵,薛家军令行禁止,配合默契,便是北戎悍不畏死,面对兵强马壮的薛家军也只有倒霉的份。至于士气?北戎士气高涨是因为无路可走,薛家军中如薛安一般想要重振威名的也不再少数,是以,以士气论,两方相当。这场战役,自然是薛家军胜了。任何时候吃饱的人揍饿得半死的人都是不用费多少气力的。
幽州战报传回长安之时,薛安已经将北戎打得溃不成军。
“这下李晰那厮可就得意了!薛安可是他师弟,若是等他班师回朝,本王还能拿什么去争!”
“殿下莫不是忘了,这薛安,可是立下军令状的人,若是——”
“不可!北戎狼子野心。”
“属下并非此意,而是,让他们狗咬狗来个两败俱伤,如此,也不违背殿下的立场。”
“如此,就由你来安排吧。”
“请殿下放心。”
呵呵,如此运作一番,北戎那边送来的‘特产’……
一个月后,幽州战场,北戎犹如神助,总是事先知晓薛安的军事部署,如此几次后,薛安怀疑军里混进了细作,查了几次,也没发现异常,再加上监军在一旁虎视眈眈,薛安也只好放弃,只是以后行动更加隐秘。北戎奇迹的与薛家军磨了两个多月,按照薛安的计划,直接拖住北戎的主力,派人暗中绕道去北戎的后方断其粮草,端了北戎老窝。计划起初进行的顺利,薛安的亲卫军个个骁勇善战,又对北戎习性知之甚详,折损了几个人就完成了任务。然,谁料幽州城内亦有北戎细作,趁着薛安出战城中兵力空虚,直接起事屠城。待薛安发现幽州城上方的狼烟知晓后方出事只能草草收兵回援,才发现,幽州城,已是一片死寂。幽州节度使孙时闵守城而死,这个老人,至死都无法瞑目。
这一仗,薛安惨胜。
(三)
薛家军死伤惨重,便是幽州驻军也由十万锐减到不足五万,朝廷财政吃紧,粮草也断了,北戎更是惨淡,青壮死伤大半,大本营还被端了,元气大伤,再无力打下去,双方只能议和。
自古议和就少不了和亲,虽说战败的一方是北戎,可朝廷也不希望等北戎修生养息后又来攻打,为了缓和两方的关系,和亲势在必行,尽管双方和亲的最初动机不全一致,但总的来看,都是为了避战言和,保持长久的和好。牺牲一个女子就能换取整个江山三五年的和平,真是好办法。
这和亲,总要有个人选,当今只有一个小女儿,养得金尊玉贵,更重要的是她很受宠。所以,在讨论人选的时候,大伙儿都默契的没有提出让公主和亲。又因为前朝有以宫女充作公主和亲结果反激怒对方的例子在,也没人提这个馊主意。宗室女和亲才是朝臣皆认可的办法。
宗室王爷们凡是家中有适龄闺女的对此事都气得要死,一个个挽袖子恨不能将提出这个建议的大臣揍个满头包。虽说宗室有些没落了,有些人家连女儿的嫁妆都出不起,可也不能为了省一份嫁妆就将自家闺女送去和亲啊!谁不知道,这自古和亲的,有几个得了善终?是以,在嫁妆已经准备妥当之时,新娘子,待定。
最近两天朝上为了和亲人选的事情吵得天翻地覆,天嘉帝年纪已经很大了,被这群人吵的万分烦躁,宗室王爷更是三天两头的闹腾。天嘉帝心力交瘁之时,侍中王宇的一份折子解了他心头之忧。
原礼部尚书林庸独女自请和亲。
林庸是帝师之孙,少有才名,三元及第后娶了宛家次女,与薛项是连襟。天嘉三十二年冬薛项战死沙场,大军还朝议功论罪时,他为薛项求情,触怒天嘉帝,自此失去圣心。三年前,林庸身死,天嘉帝也只是意思性的派李晰前来吊唁,毕竟这林庸还是李晰的老师。
“你是疯了吗?”林家已出嫁的堂姐急的直转圈,“趁旨意未下,我去求大哥,说不定还能收回请命。”
“二姐,事已至此,何必徒劳。”林瑗坐在窗边,一针一线的绣着竹子,声音柔柔的,却自有一种坚韧。
“三妹,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以为和亲是闹着玩的?那是北戎!茹毛饮血的蛮荒之地!”林堂姐都快急疯了,她这个小妹妹一向执拗,认定了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次,怎么就铁了心要去和亲!大哥和大嫂都气病了,也不见她回心转意。
林瑗慢慢抬起头,清丽的眉眼笼罩着哀愁,更多的是孤注一掷的疯狂。
薛安曾当朝立下军令状,称必能大败北戎,否则生死任处。如今惨胜北戎,幽州驻军死伤过半,自大军还朝,薛安就被下狱,等和亲事了,就是议罪。
知晓这个消息,她不顾名门闺秀的教养与脸面,悄悄从后门出府,寻到了薛安好友王宇的府上。然后,王宇告诉她,只有她自请和亲,才能换回薛安的性命。
“二姐,我做不到……”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赴死。
她自七岁就与表哥定下婚约。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表哥会偷偷带她出门,会送给她好多他亲手做的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会陪她绣花给她描绣样,她的表哥对她千依百顺。直到,姨夫身死,表哥一夜之间变了,他不再笑了,也不带她出门玩了。爹爹去后,表哥更是连林家的门都不来了。
她暗自垂泪,以为表哥变心。直到表哥送来了她的及笄礼,那是一支桃花簪,她一眼就认出,这簪子是他亲手雕刻而成。盛放簪子的礼盒里还有一桃木小笺,筋力老健,风骨洒落,书写那首她最爱的《上邪》。
既然君心似我心,此生不负相思意。
“罢了,如今大势已定,我再怎么劝,又有何用?”林堂姐怅然叹息,薛安啊薛安,你又何德何能,值当小妹为你牺牲若此!
翌日,中宫出面,亲至林家,收林氏女为义女。帝赐嘉号“熙和”,世称熙和公主。
离开林宅的那一天清晨,林瑗缓缓走在通往正房的抄手游廊上,这条路,她每日都要走上两次,但是今天,却是有去无回,是以,她走得很慢。但路总有尽时,站在嫂嫂所居的听涛苑正房前,看着紧闭的房门和一旁神色哀戚的侍女,林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侍女见状也齐齐跪下。
半个时辰过去,门还是没有打开。
“夫人,您这又是何苦?”周氏的奶娘忍不住劝道。从这三姑娘跪在门外,夫人就开始垂泪,明明心里想得不行,硬是狠着心不开门见三姑娘最后一面,眼看着三姑娘跪得身子发颤了,奶娘更是急得冒汗,这三姑娘要是有个什么,先不说宫里会不会怪罪,夫人只怕更加心疼难受。
周氏站在窗边,双眼红肿的看着外面,“见她做甚?她这么有主意,我一个当嫂子的,还能说她什么?”
周氏的奶娘又岂会不知周氏说的都是气话,正欲再劝劝,却听外面传来三姑娘的声音——
“嫂嫂,阿瑗此去,自知不孝至极,嫂嫂视阿瑗如己出,阿瑗此生无以为报,只盼嫂嫂长命百岁,一生康健。”
周氏哭倒在地,两旁的侍女连忙将她扶起,周氏抖着手慢慢打开房门,却发现,门外空无一人。
“阿瑗——”
天嘉四十四年春,长安城外,浩浩荡荡的和亲队伍慢慢走向北方,长安城百姓有感林氏女义举,自发为其送行。
早春风多,公主凤驾上的帷幔在风中起舞,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车内那个单薄的身影,嫁衣如火,灼伤天涯。在一众百姓的送行中慢慢远离这座生养她的城池,从此以后,长安,就只能在梦里相见。
素馨隐藏在人群里,目送着公主渐渐远去。
这个女子,是她羡慕嫉妒多年的人。她羡慕林瑗出身世家,不似她般沦落风尘遭人耻笑;她嫉妒林瑗是安郎的表妹与他青梅竹马。她知道安郎一直不去林家提亲还暗自窃喜不已,就算有婚约又如何,他不愿娶你。直到他终于见到安郎,她就只有恨!她自负貌美,安郎视她如无物,反而时不时抚摩一下腰间的荷包,眼里是她不曾得到的温柔。那荷包的角落绣着一个小小的‘瑗’,是谁的手笔,一目了然。可笑她一腔痴情空付,到最后不过笑话一场。
她没想到林瑗会做出这个选择,换作是她自己,只怕也会退却。和亲北戎,再傻的人也知道,此去,死路。
“林瑗,我不如你。”
离长安城有三里之远,官道上再无相送百姓,林瑗透过翻飞的车帘,凝视着故土的一草一木,突然一怔,前方高坡上,那一身青衣的人影!
是表哥!
林瑗缓缓的笑了。
最喜欢阿瑗笑着的样子。
表哥,那是什么样子呢?
看到那片桃花没?阿瑗高兴的时候,笑起来就像桃花一样。
“公主,您怎么哭了?”跪坐在一旁的小宫女奉上手帕。
都说她眼里开倾世桃花,却如何一夕桃花雨下……
天嘉四十五年,二皇子逼宫,混乱之中,三皇子四皇子皆身死宫变。天嘉帝怒极攻心当场吐血,后经御医抢治回来,却落得个中风之症。国不可一日无君,储位空悬,但太孙犹在。半个月后,太孙李晰登基为帝,次年改元承泽。
“当年您听信谗言废黜我父,如今,您的好儿子可是以谋逆罪凌迟处死。”李晰端着药碗,微笑着说道:“皇爷爷,这一切,可是您自己选的路。”
我的父王,为了这片江山,付出无数心血,到头来却被亲父猜忌。
既然在皇爷爷的眼里,只有这江山权势,那孙儿就只好留下您的性命,让您看着您的江山。
恭谦和顺的继承人被您废掉,父王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选择服毒自尽,这笔账,咱们慢慢算!
承泽三年,北戎来袭。薛安挂帅出征,所向披靡,直入北戎王庭。
“人呢?她人在哪里!”
塞外狂风中,身穿甲胄的男子跪倒在荒草中。
他攥紧手中的丝帕,那是她在北戎仅剩的遗物,上面绣着的是她最爱的那首诗——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你用尽一生吟咏《上邪》,而我转身轻负你如花美眷。
多年前他被困狱中,写下和离婚书,托阿宇转交给她,而她却以主动和亲来换取他的平安。
当年薛家军火烧北戎粮草,屠了北戎王庭,北戎对薛家军恨之入骨。知晓林瑗是薛安的未婚妻后,北戎直接将她虐待至死。
那首你诵的《上邪》,从此我再听不真切。
我以为,我们的时间有很多,即使我一直在外拼搏,你也会一直等我……
我以为,待我重振薛家之名后将你风风光光迎娶进门就不负你一片痴心,却不料江山早为我们说定了永别。
我以为总有一天能接你回家,却不料当年一面就是永别……
为了这片江山,薛家世世代代战死沙场,几近绝嗣!
为了这片江山,父亲至死背负骂名,即使仇人如今生不如死,可那污点却是永远也洗刷不掉。
为了这片江山,失去一生所爱。他是薛家郎,立誓守护江山国土,即使代价惨重,也从不退却!可是现在,他后悔了……
不该如此的啊,她是名门闺秀,自幼锦衣玉食,千娇百宠的长大,然后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最后膝下子女环绕,长命百岁幸福一生。这才是她该过的人生,不是在荒凉苦寒的敌国,不是在茹毛饮血的蛮族,更不会,凄凉的死在异乡,甚至连坟墓都无处可寻。
她把名字刻入史笺,他却只能把她的名字刻在坟前。
多年后的今日,他终于知道,当年他目送她远嫁时,她所说的那句话:
我欲与君绝。
公元2001年,一支考古队在内蒙古察哈尔地区发现一处墓葬,墓主身无长物,陪葬的只有一支沉睡一千多年的桃花簪,无法辨别其身份。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再读仍是喜欢!
每一位琢字的人,心中皆有梦,每个有梦的人,梦中皆有南山。
梦里,我们携手耕耘、播种、灌溉、收获;梦醒,我们共同释然、畅怀、顿悟、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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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有您,才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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