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连里许了愿，安慰我。造就将军学府的大门，同样给我留下了入场券。吕毅，快洗完，我去买瓶酒，你跟我庆贺庆贺。为我们弼马温壮壮威风，长长志气！”
　　 吕毅要去生产基地拉一车包谷。在途中遇上了归营的骡马小分队。带队人判断罗启才可能单个儿去温泉洗澡，让吕毅弯到温泉，关照一下。这时候两人见面一谈，吕毅听说罗启才有意要报复一下那个娇女子，怕他闯大祸，就拖住他东拉西扯，还准备做点说服工作，达成一项停止报复的协议。罗启才迫不及待地要向老朋友表白他退学不退志，不觉落入了吕毅的“圈套”。
　　 他俩没有买酒喝，只躺在床上，盖上浴巾，呷着令人兴奋的红茶，嗑着多味瓜子。依吕毅的心计，陪着罗启才睡一觉才好呢。他得找罗启才有兴趣的话题。扯到自学成才，准备靠他自己的真才实学去考学校，罗启才发牢骚了：
　　 “我有意见！在别的连队里，不常去边防前线执勤，有时间自学，当我这个弼马温，搞运输紧张得放屁的时间也没有。在我们连队里，自学成才是空话！我要给《解放军报》写信，紧急呼吁，对我们边防前线战士的自学，多加关照！要不，我从家里带来的文化也会丢掉。”
　　 吕毅也有同感，或者叫隐忧。但他比罗启才谨慎，不想在浴室表示不满。他连忙岔开话题，拿起罗启才的军帽，笑着看写在白里子上的那句名言。把瓜子壳儿往罗启才那边吐去。
　　 罗启才坐起来，拿把剪刀修剪他的脚趾甲，说：“你别看那句话！我要当了干部部长，在军官条例上加一条：不想当马夫的土兵不能当将军。把我们弼马温的地位大大提高！”
　　 吕毅说：“你想改名言？你查过没有？谁讲的？该怎么理解？”
　　 “反正不是你讲的！你，我，他……人人都想去当将军，做齐天大圣，谁来当弼马温？”
　　 “那好，把你的名言也写上去。”
　　 罗启才丢下剪刀，把军帽的白衬里翻过来，垫在膝上，抽出钢笔，想了想，改写为：“当不好士兵的人不能当将军。”
　　 吕毅笑道：“高见，高见！好马不吃回头草，好汉不吃后悔药。你可要当好兵呀！好不容易干出了样儿。受一点气，就咽不下，寻人报复。说要当好兵，不是空话吗？”
　　 罗启才猛然醒悟，中了吕毅的缓兵计。他匆匆忙忙穿上军装，跑出了浴室。
　　
　　 不出罗启才所料，许多人早已围住马车，想搭车回城里。每人为省三角五分钱，不惜磨嘴皮。吕毅也牛皮起来，气粗话硬：“不带人，我要拉包谷回去！”来一个就挡开一个。
　　 罗启才内心大快，觉得自己香了。
　　 那对穿着时髦的男女也从茶室后边的一蓬凤尾竹下钻出来。“当代西施”不再捂鼻子、嘴巴，径直挤到马车边，跟吕毅拉上了。不知吕毅对她说了啥话，她转身来求罗启才。披散着还没有干的长发，在太阳下闪光，像山涧流泻的瀑布。卖米线的大嫂，手中的汤瓢沉在锅里，抬头欣赏她的姿容。她走到罗启才身边，尖着嗓子叫喊：
　　 “哟，大个子，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罗启才突然变得笨拙、拘束。难道“代当西施”真有什么慑人魂魄的魔力？他的火气、胆量、报复心，早巳亏了一大半。窘了半天，他才回答：“你呀，我刚才算认识你了！”
　　 “不打不成交。我们吵几句，算老朋友了。做点好事吧，大个子。”
　　 “我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
　　 “是嘛，你是新一代最可爱的人。大个子，我想搭你们的马车回城。赶车的那个说，要你批准。你可真行，当了官，照样穿两个兜的衣服，照样牵马，以身作则！”
　　 “好，你也有求我弼马温的时候。”罗启才差点说出口来。他立即使出一种将军风度，阔步向大黑骡走去。她也紧跟不放。
　　 她男人坐在茶室门口的长凳上，始终在研究距离脚前五米左右的某个点，静待‘夫人外交”成功。罗启才有意不答理她，只望着她男人，作了一番深入研究：他好像是一位大学生，体质单薄一点，气质并不软弱。小子有福气，降住了一个漂亮媳妇。
　　 她从手提包里抓出一把高级水果糖，散给罗启才和吕毅。这是她的喜糖，她正在度蜜月。
　　 罗启才的报复心土崩瓦解，但不接糖。
　　 “吃，吃！吃了我的喜糖，你就不生气了。”她一手拖住罗启才的大手，一手撮一把糖，按在他手心里，满脸喜气。
　　 吃就吃！他抓一块酒心巧克力含在嘴里，脸却红了。对天起誓，他并非中了“糖衣炮弹”。而是想到给人家的蜜糖罐子里添苦水、酸水，那是小人干的勾当，低下！他咽了一口甜水，暗想：跟这样漂亮的女人斗嘴，既斗不过，也不忍心伤她太重。稍不注意，别人还会说你流气！传回连队，更是辩不清白。
　　 真是吃了人家的嘴软。罗启才想好了几马车尖酸刻薄的好话，—一句也放不出来了。他死不甘心，说：“新娘子，小心骡子踢你，叫新郎官来吧。”
　　 “大个子，莫提他了，他什么事也不管，结婚还不满一月，他们单位就来电报催他回去，要他参加突击设计，要盖一座群众文化活动中心，八层大楼！他是好人，也不知道续假，上午接到电报，下午就要回去。我说来温泉洗个澡吧。泡在澡堂里还想他那八层高楼。洗完澡，又担心赶不上那趟汽车，急得直埋怨我。你看他，眼睛老是盯着地上，万丈高楼平地起嘛！你就看在八层高楼上，做一次好事吧，让我们搭马车回去赶汽车。”
　　 “他是设计师？”罗启才回头看她男人，警告自己不要上当。
　　 “骗你，我是小狗！”
　　 “让我问他吧!真那样，破例优待优待。”
　　 她坚决拒绝让男人出面，说：“大个子，你莫拿架子了。解放军嘛，风格高。原谅你大姐不行？我向你学习！等他设计好大楼，盖起来了，登了报，表扬他怎么突击设计。他一定会讲，多亏你大个子帮忙，没让他误时间。第一天开放，剪彩仪式，一定给你送一张红请帖！”
　　 报复未成，反落个风格不高。罗启才被那两片嘴唇彻底打败了。可是话语太花哨也会带来弊病，他在几秒钟内提高了警惕：她讲的设计师、大厦、紧急电报、红请帖，都是她那三寸不烂之舌上弹出来的。她懂得我们边防战土关心国家建设的心理，也会利用为她服务。没门！
　　 她越讲得天花乱坠，他越不让她搭车。
　　 在马拉松式的磨缠中，他的理智终于压住了感情：穿一身军装，报复一个女人，有理也不得人心。说不定，人家还会暗暗骂你：不配当解放军！有心计，有血气，不如找本小说读几页哩！
　　 但是，他必须显示自己的尊严。眼下，他掌握调度一辆马车的实权，可以决定带人不带人，带谁不带谁。这番思考结果，就是直话直说：“你尊重我弼马温，我本来也可以给你尊重。今天我不给你提供方便，是你自找的。你嫌骡马脏，何必搭这骡马拉的车呢？”
　　 他显示了这一点尊严，也感到了一点快慰，看着她无奈何地走向她男人，超高跟鞋在土路上点点，留下了两行长长的省略号。
　　 “唉，吕毅！”罗启才叹了口气，“今天我才知道我是大笨蛋。怕要一辈子受人白眼了。”
　　 “得了，你还是多积德，少发牢骚吧。骑上骡子，咱们一起走！”
　　 吕毅知道，此时快走才是上策。罗启才因为刚给大黑骡洗了澡，舍不得让它再带一身臭汗回军营。他让吕毅先走，自己牵着大黑骡在后边溜跶。才10公里，顶多两小时能走完。不骑就是爱惜！
　　
　　 罗启才刚走出100多米，一辆公共汽车开过来，超越了大黑骡。他留心看看车内，不见那一对新婚夫妻。她们怎么没搭上汽车呢？这是今天最后一班车。也说不准是好奇心，幸灾乐祸心，还是同情心，他转回温泉茶室，想看一看究竟。
　　 设计师不知为什么晕倒了，躺在茶室的一条长凳上，来不及挤上车。她只会哭，漂亮的脸上，流着两条“小黑河”，披肩长发的风韵，变成了披头散发一副悲苦相。设计师脸色灰白，嘴角上冒出白泡沫。没有医生，都不知道他患什么病。是癲痫吗？她说他没有这病史。
　　 “大个子，求求你帮忙……”
　　 她泣不成声，掏出一封电报，证明她刚才跟罗启才讲的那些话，都是真的：男人有重任在肩！
　　 “大个子，我叫芮美，在县废品收购站工作。他，也是复员军人，跟你一样，当过光荣的饲养员。你们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
　　 罗启才心软了。原来她男人真当过马伕。复员后，养马驭马的本事没处使，很久没给工作。他还争气，自学，考上大学，现在是工程师。婚后，她也跟着被调到设计院当了描图员。难怪她那么神气！
　　 “大个子，求你想个办法，追马车吧!”
　　 “眼泪救不了你爱人，你等着！”罗启才转身出了茶室，跃上骡背，追吕毅去了。
　　 他平时对骑马就着迷，那是他的娱乐。跌过三次，批过三次，头上流过血，还是捞着机会就骑，算是饲养班里最高明的骑手。你瞧，大黑骡四蹄腾空，连蹄声也听不见。倘若徐悲鸿在世，说不定也会为他画一幅奔马图！他两腿夹紧骡肚子，一手攥着缰绳，上身俯在骡背上。两个脚后跟不停地轻敲大黑骡。大黑骡感受了主人要救人的急迫，配合默契。
　　 “还是多积德吧!”吕毅说得对。现在救人要紧，咱弼马温身上赃，心干净！我罗启才再不济，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看行动！让连长、指导员也放心：咱‘慎独”了，经得起考验……
　　 “叭！”他从骡背上摔下来了。脸擦在地上，小沙粒嵌进了肉里。左胳膊也痛，跌断了吗？“活该，自找！谁让你思想开小差，光想着自己！”他骂自己，用手摸脸上，摸了一巴掌血。
　　 他爬起来，追上大黑骡，跨上骡背，又跑。
　　 大黑骡追上马车，急停下来，鼻孔里喷出两股热气流，冲得吕毅无法问话。罗启才勒住缰，只顾在骡背上喘气。吕毅望着他一脸血，问：“你疯了？怎么摔成这鬼样？”
　　 “摔……摔死……我也得跑呀！”
　　 “出大事了？喘完气，慢慢讲。”
　　 “慢不得，听我的，调头，快跑，救人！”
　　 吕毅乖乖地听从他指挥。马车返回了温泉。
　　 “我以为你们不会回来救他，吓死我啦！”芮美迎上罗启才，把两注温泉搬到脸上了。
　　 罗启才指挥马车调头，停到茶室门前。解开自己的雨衣往车箱里一扔，左手使不上劲儿。右手扯来扯去，怎么也铺不平整。他这才感觉：左臂骨折了。连忙关照吕毅：“铺好！”
　　 吕毅注意他左手不得劲，猜想他受伤了，问道：“你的左手……”
　　 “快抬人！那病号还是老弼马温哩！”
　　 病人被抬到马车上，还在昏迷状态中。“西施”脱下外衣，盖在男人身上。罗启才不便再骑骡子了，只好也坐在马车上，让大黑骡跟车跑。“西施”掏出一块白手绢，要替罗启才擦脸上的血。罗启才闪开，心里想：我胳膊折了，被她看出来啦？他决定不露任何形迹。
　　 “大个子，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只要我们的老马伕活了，就算感谢我了。”
　　 “大个子，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弼马温吧！”
　　 “怎么写？”
　　 “等你爱人醒来，问他就知道。”
　　 “你需要我帮什么忙吗？我有个关系，是部队首长。你想不想调动工作？我请首长说句话就行。你们部队都归他管！”
　　 “行吗？哪位首长？”
　　 “罗广益嘛！”
　　 开玩笑！罗广益就是他表姐的公爹。这样的事已经干过一次了。自己进陆军学校因为他说了句话，可到底还是被退回来。罗启才还有最新消息：罗广益免职了！就怪他用权力办私事。上级通报批评了，他还干！罗启才已经死心塌地：再也不走后门。后门里出不了将才。要学孙悟空，一切全靠自己的真本事。
　　 “你要感谢我，等你爱人活了，就请他设计一座新式的温泉疗养院，床位要多，现代化，服务大众化……”
　　 “你开玩笑吧？”
　　 “真的，你爱人活了，我自己找他！”
　　 他突然叫吕毅停车，跨上大黑骡，缰绳一抖，又飞奔向前。
　　 他要先跑到城里，请县医院急救室预先作好准备。
　　 大黑骡伴着小黑河跑了好远，河水还在冒热气。它毕竟是从温泉涌出来的一股热流，一定能流得很远很远。
　　 罗启才左胳膊折了，他还不吸取教训，不断地催骡快跑，不停地胡思乱想。脸伤了，胳膊骨折了，什么事都瞒不住连里，回去保准吃顿批评。说不得要有一番解释、一番检讨。谁叫自己心胸狭窄呢？一点小事还要报复，还谈什么大将风度？
　　 对！要以攻为守。回去后，立即向领导提个建议，在小黑河温泉建一个简易的军用浴室。荒山沟里，地皮宽得很。部队洗澡来回走，算行军锻炼。团里的后勤处长为什么不考虑这个问题，该撤职！
　　 罗启才想入非非，两只脚后跟连连续敲打大黑骡肚子，一点也不怕再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