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觉得我应该坐起来，这是起码的礼貌。我能坐，坐着还舒服一些。妈妈扶我，我才坐好。
　　 继父慢慢地走到我床边，伸出手来，说：“小宏，咬住牙，让我看看你的伤。”他把我的衬衣解开，又掀起后襟，用一根指头轻轻点一下每个伤位，点一下，我就像被锥子扎一下。我咬住牙，任他点，任他数，没皱一下眉头，我要显示出我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他折腾我半天，妈妈在旁边抽冷气了。他突然拍拍我胸膛，对妈妈说：“老许，你看看，小宏有了一身腱子肉，多健美！你描写吧，刻画吧，男性的健美！”
　　 妈妈看他拍打我的胸大肌，微微笑了。
　　 他更来劲儿，讨好我说：“小宏，你很有希望，当个营长、团长不成问题。赶快把伤养好。”
　　 他怎么也有那种俗气呢？我我不想给他凑趣。
　　 他又笑着说：“可惜？要是我不去支左，咱父子俩，军长，团长，打起仗来……”
　　 我对他翻了一下白眼珠，说：“支左，你立了新功嘛。”
　　 “我知道你有意见。能怪我军代表个人吗？我那就是不吃老本要立新功去支左的。在那个非常时期，军队就是顶梁柱我丢开了你和你妈妈，。挺身而出，那不跟上前线一样吗？”
　　 妈妈怕我们发生冲突，忙对他说：“怎么跑到这里来讨论？”
　　 他不吭声，车转身就出去了。
　　
　　 六
　　
　　 原来，小傅爸爸的死，和我继父有关系。小傅认出我继父了。
　　 小傅爸爸是矿山机械厂的总工程师，在灵魂和皮肉都被触及以后，多年在家赋闲，成了出色的家庭主妇助理。
　　 那时候，家庭用煤奇缺。有一天，火车站上发生了抢煤事件，一列车的煤炭，半天就抢光了。省革委会下令各单位追查，凡参加抢煤者，都要严肃处理。傅老总那天刚好买了半车煤，是别人抢出来倒卖给他的。三追两查，说他是抢煤事件的策划者。他本来早就向厂军代表提出要工作，这一下更吹了。厂革委会又勒令他交代，他自尊心极强，又满身是理，厂里讲不清，就跑到上级革委会去找领导，正好找到我继父。继父听他叙述了情况以后，立即打电话问矿山机械厂的军代表，核实查对。打完电话，突然摊手仰面，哈哈大笑。
　　 傅老总书生气十足，被继父笑懵了。
　　 半天，继父才问：“老总，抢了煤就抢了。你是文化人，为这点事跑来找我，为什么不如实说明情况？”
　　 傅老总也不再辩解他没有去抢煤，只说：“郭主任，我们矿山机械厂早停产了，煤矿也不挖煤了，铁路也不运煤。我请求工作，本厂不行，把我分配到哪个煤矿都行，我至少可以修理风钻，保管矿灯……”
　　 “哈哈哈哈！”继父又放声大笑，“你去修理风钻，也不见得乌金滚滚来。回去等着吧，有事找你们厂军代表就行了，可不要再去抢煤！”
　　 傅老总满怀希望找上级革委会、军代表，谁知道碰这么个钉子。厂里军代表听说他去上级机关告状，说了一句：“傅老总贼心不死！”于是，一些人又批斗他，毫无根据地把他定为抢煤事件的幕后策划者。
　　 傅老总一气之下，吃了过量的安眠药。
　　 我不大相信这件事，问小傅：“准确吗？”
　　 小傅说：“是我陪爸爸去找你继父的，要不，我怎么一眼认出了他？他认不得我了，他那几声哈哈，叫我都打颤。我爸爸……军代表对他这个态度，使他灰心绝望。他去找你继父前，我妈妈也劝阻过他，他说，局里的军代表是老革命、战斗英雄，去见一见大有希望。没想到……我也没想到他是你的继父……”
　　 继父不来看我，多么平静！小傅对过去了的伤心事，本来已经忘却，如今一下全翻出来了，伏在我病床边痛哭一场。她对我继父怨恨加深，相信我给她讲的那些事了。但她不想戳穿，继父还没认出来。她问我：“以后成一家人，怎么过日子？”
　　 她想躲开几天，不见继父为好。可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以后怎么办？唉！继父，你这次来，就是为了制造新的裂痕吗？
　　
　　 七
　　
　　 小傅显得豁达大度，处处装作不认识继父。晚饭，她像变戏法似的，把病室里两个床柜拼成餐桌，用搪瓷托盘端来了饭菜。又有一盘白鱼，听说是太湖移植到滇池的银鱼。油炸的，焦黄焦黄，香味诱人。到云南边疆十年了，我没有想过吃这种鱼，这一定又是妈妈做的。
　　 不！这病房家宴，全是继父张罗的。
　　 他来“赴宴’时，戴了一副大墨镜，两块玻璃像黑板似的，几乎把鼻尖以上的半截面孔都遮住了，我讨厌他这种多余的装饰。妈妈又替他打圆场，说他眼睛有毛病，受不了病房里什么气味的刺激，哄人！更奇怪，小傅对他好像早已捐弃前嫌，非常亲热。这是在演戏吧？
　　 继父拉住小傅的手，说：“小傅，你辛苦了！我们感谢你。”
　　 小傅不露声色，落落大方。我想不到她有如此深的城府。
　　 三两装的小瓶茅台酒，是继父从家里带来的，专给我庆功。他先替我斟了一杯。妈妈和小傅不喝，他才给自己斟满一杯。他坐在我身边，快要搂住我了。
　　 银鱼也是他从家乡带来的。他把小鱼一条条地夹到我碗里，反复说：“多吃，多吃，这盘鱼全是你的。我做的，超过你妈妈的手艺了。”
　　 我第一次感觉，他扮演了一位和善慈祥的老头。
　　 我一条接一条地吃鱼，嚼得嘎嘎脆响。
　　 他安慰我：“我问了主治医生，你身上的弹片都能取出来。肾脏里那一块，有点麻烦，不过现在医学发达，也有办法。小傅，你护理他，有这个信心吗 ?”
　　 小傅紧挨着我妈妈，默默地向他点点头。
　　 我只顾吃鱼，味道完全和妈妈做的一样，继父品茅台酒。两块“黑板”上的反光，在我的筷子和鱼盘间晃动，“黑板”以下的半截面孔红润了，话也多了。
　　 “姑娘，你是个好姑娘！这回，我和小宏妈妈来……我们想在这里等着你们定下来。姑娘，能对我说句实话吗？”
　　 我忙举杯，堵他的嘴。何必要逼着小傅表态呢？如果医生们对我肾脏里的弹片无能为力，事情也可能是另一种结局。她爱一个残疾军人，当然高尚，但我作为军人、男子汉，何必要拖累我所爱的人呢？老头子，你还不知道你在多少年前就为这事情埋下了定时炸弹呢！
　　 妈妈期望父子关系改善，密切注视小傅。
　　 “姑娘，你替小宏的伤担心吗？这个，我来讲讲我的经历……”
　　 他放下杯子，我没来得及制止，他就吹起来了：“当年，日本侵略者的子弹打进了我胸部，钻到了肺里。我还没有断气，敌人就把我埋了，是老百姓把我挖出来的。老许见过我的伤，姑娘你瞧瞧……”
　　 他解开军上衣，又拉起胸前有几个网眼的白汗衫，露出了两排有沟有岭的肋骨，拿胸膛对着我和小傅。右胸前锁骨下，有块伤痕，还有一道刀口。妈妈把他的破汗衫抹下，替他扣好军装扣子，劝他不要喝酒了。
　　 “后来，我才进大医院，从肺里取出弹丸来。手术很危险，差点又送太平间了。那时营养差，好几年我都半死不活。有的人害怕，怕伺候我，怕当寡妇，感情也吓跑了。去吧！也算我运气好，遇上了老许。你们看，我和老许是白头借老，从来没有吵过架……”
　　 妈妈挪开他的酒杯，笑道：“你少讲几句吧。”
　　 我心里暗想：你就会摆过去，忆当年，一个背朝未来走的老革命。我看看小傅，她虽然听得入神，庆幸他两次死里逃生，怜悯他被“有的人”甩掉，但是，她更增加了委屈。老头子不了解她，以为她害怕我残疾，下不了决心。小傅望望我，表示要退席了。
　　 “姑娘！”继父拉住了她。
　　 我忙和他干杯，连干三杯，想灌醉他算了。
　　 哪知他这些年酒量大涨，越喝话越多。妈妈也任他讲下去。讲着讲着，不着边际，简直胡编乱造了。最后，他宣布了一个使我和小傅颇感意外的消息：小傅要调动工作，调到她妈妈身边去了。从小野战医院调到军区总医院，一个没有靠山的普通女护土，可能吗？
　　 “我可听到了准确消息。两边都同意了，这里医院正抓紧办手续，主要理由是照顾你妈妈。小傅，她够可怜的，老年人最怕孤独，身边不能没有亲人。你，姑娘……”
　　 妈妈碰他一下，不让他说了。
　　 我又疑惑不解：他怎么知道小傅的妈妈害怕孤独？刚到医院，就听到了小傅调动的消息？他也许得知小傅要调动，才逼她表明态度？
　　 小傅不信他的话，说：“首长，我不会离开王宏！”
　　 她要告辞，又被继父拉住了。
　　 一个老了的男子汉，变成了婆婆妈妈！我不知他还要干什么。
　　 他劝小傅服从调动，又编了一段故事。据他说，有一位同志见小傅妈妈孤苦伶仃，忙于搞科研，就设法替她把女儿调回身边。他找过省委组织部，跑过军区干部部，求过总医院政治部，还到军、师头头们那里讲过好话。落实政策呀，照顾知识分子呀，走到哪讲到哪，嘴皮都磨起泡了。这中间，自然少不了托老战友、老熟人，反正磕头作揖呗。现在总算办成了。
　　 “是的，他讲的是真的。”妈妈证实。
　　 原来，那个跑腿的人就是继父。他得知小傅就在这个医院，这次来一是看我，一是层层落实小傅的调动。他一见面就认出了小傅，急忙戴上墨镜遮掩起来，怕小傅认出了他，影响我和小傅的关系。
　　 噢，是这样？我微微笑了。而我，医院也决定我转院，去军区总医院手术，摘除肾脏里的弹片。
　　 小傅又去拿来两瓶香槟酒，家宴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