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耕】血色罂粟花(征文·小说)
哟,大侄子,可不敢楞个说。这丫头可是你自个儿做出来的,咋赖到婶子身上了。算了,你家的事,我惹不起,躲得起,再也不管了。李二婆一生气,颠着小脚,骂骂咧咧地走了,再也没多过嘴。
随着红一天天长大,长顺往镇上跑得更勤了。但是家里的日子却越过越紧了,常常几天几天的没有粮食下锅,饿得娘只会刷刷地流眼泪,流到后来,两只黑洞洞的眼眶,干涩如枯井。即使如此,只要一有吃的,全家人都会往财碗里夹。财也总是老实不客气地把大家让给他的粮食一股脑地吃个精光,还舔着碗要,要不到就捶手顿脚地哭闹。
红的肚子瘪得像一张没有厚度的纸,还时常发着闷闷的呱噪。饥饿使红更加难以消受繁重的劳作。她人在庄稼地里,眼里看的却是山上的野果野菜,心里想的是快点干完,好有功夫去捕麻雀,捉虫子吃。可手上总不及心里想的来得快,急得她更加做不好,于是又遭惹来长顺的拳脚。夏天尚好,满山遍地,野花野果野草野虫,总至于饿死。可到了冬天,寒冷是饥饿的酵母,会让饥饿无限地膨胀。在四面透风的土坯房内,红蜷缩在冰冷的床板上,总是通宵达旦地折腾身下那几张薄薄的木板,搅得长顺梦里也斥骂。而红断断续续的梦里,总是在冰天雪地里寻觅一堆篝火或者一根能饱腹的的白萝卜。有时,她还会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扑扇着翅膀,停留在那血红的罂粟花上,贪婪地吮吸。当然,红是断不敢吃罂粟花的。红亲眼看到同村的小豆子有次贪玩,吃了几朵罂粟花,很快又吐又呕,全身无力,面色萎黄,差点背过气。
长顺依然没有停止往镇上跑,也依然没停止对红的打骂,打得红她娘都抱着红哭。按长顺的说法,是红这个克星,克了他的财运,让他一场场地输,输得碗里见不到白的。长顺唯一不打的就是财,那是他的心肝宝贝,也是他的希望和慰藉。
在打骂中,红的个子似缺了浇灌的庄稼停止了生长,面色虽然萎黄,但五官却很精致。大大的眼睛,虽少了一丝灵气,却多了份沉静和恬美。红走在村里,连当时追在屁股后唱顺口溜的光屁股娃娃见了也要多看两眼。
长顺那时欠着几个债主的赌债,被逼得焦头烂额。一天,他正坐在屋檐下,看着自家空荡荡的屋子发愁,看到红从屋内走出来。红穿着一件她娘的旧衫改成的汗衫,只遮住了肚脐眼,露出大半个屁股的轮廓。红瘦小的脸上飘着两团红霞,站在屋子的暗影里,身后的土坯房却被红晕出了几分亮色。
长顺狠狠地抽了口旱烟,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往李二婆家去了。
李二婆不仅是村里的接生婆,还是十里八乡的媒婆。李二婆信佛,总想着死后能成仙,所以爱做善事。她认为,接生是行善,保媒同样是积德。
不久后,李二婆来了红家,给长顺带来个好消息。说她给红找好了婆家,不远,但也不近,隔一个乡。说那家人不是地主富农,但能满足长顺提出的要求,拿得出十块大洋和一担细粮的彩礼。李二婆还说,红嫁过去,那就是掉进了粮仓里,从此吃穿不愁了。
红那呆头呆脑的娘,居然警惕地瞪着李二婆,又看看不明所以的红,一把接过红,死死搂住不放手。
李二婆说,不同意?那好,我走了。
长顺忙喊住李二婆,对红的娘粗声大气地喝道:你个傻婆娘,懂个屁!算命先生的话你忘啦?
红她娘像被雷击了样,打了个寒颤,就低下头,松开了手。娘怪异的动作,令红很不习惯,她挣脱开娘的怀抱,一转身,跨出了低矮的木门。
接下来,在李二婆的提议下,长顺给红打了几口木箱木柜,就等着新郎上门了。
娶亲那天,红穿上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一套新衣服。由于个子瘦小,衣服显得过于肥大,像袍子一样拖到了膝盖上。
看着家里突然来了些吹吹打打的陌生人,红躲在破烂的门板后直发抖,尖叫着死活不肯出来。最后,还是李二婆有办法,她告诉红,只要跟着那些人去,就再也不会挨打,还有饱饭吃。红一听,赶紧从门后跑出来,任李二婆牵着,高高兴兴地跟着迎亲的队伍走了。
红走的时候,正在捡鞭炮的财,听说红吃好的去了,瘸着腿喊着姐一路追了出去。
红在弟弟的哭喊中停住了脚步,她站在屋后的树影里,看着被爹像钳子样夹着的弟弟一脸汗水,矮小的土屋似要把他们覆盖。红眨了眨眼,又转头去看屋对面的罂粟地。那是八月,刚收割完的罂粟地里,被砍倒的罂粟杆杂乱地倒在地里,叶子已经枯萎,卷曲着身子,似在乞求雨水的恩赐。
红抬头看向天空,太阳很晒,刺得她倏地闭上眼睛,一滴晶亮的液体挂在眼角,流荡着斑斓的色彩……
那一年,红十二岁。
【5】
红的婆家其实并不如想象的富裕,彩礼有一半是借的。
当初为了给长年抱病的幺儿讨个媳妇,婆婆才不惜下重金下了聘礼。可是,婆婆没想到这个花了大价钱的媳妇居然是个三寸钉,而且反应比别人慢半拍。婆婆除了骂李二婆这个小脚老太一张八哥嘴骗了她,就是把一腔怨气撒在红身上。
红,去把地翻了!
红,去把猪粪掏了!
这个一直把管着家里行政大权的婆婆似乎觉得,只有让这个傻子不停地干活,才能挽回她的损失,扳回她的颜面。
而红那个病怏怏的男人,新婚那夜,在红撕心裂肺的叫喊中,把她变成女人后,就再也没对她温存过。男人骂,长得好看有屁用,一个傻子,配当我的女人吗?于是,在红端茶递水洗护服侍不周到的时候,就轻则摔东西骂娘,重则拳脚招呼。哪怕是在床上,也只是野兽般地发泄,毫无温情可言。
男人有两兄弟,没分家。嫂嫂是个精细人,眼水好嘴巴碎,哄得婆婆团团转。更显得笨嘴笨舌的红不够精神。
婆婆常常跟大媳妇诉苦,幺儿啊,你说娘咋这么背呢?花了那么大头钱,娶这样个人进门,这也太亏了。
娘,不怪你。要怪就怪那媒婆嘴巴太会说。嫂嫂说。
你看她,模样倒长得周正,咋跟个癞疙宝一样戳一棒跳一下?本来你小叔身体就不好,讨了个这样的,要今后生个娃娃也不灵光,我们走了,今后的日子咋过哦!
娘,要不,休了她。反正小叔也不满意,不如重新找一个。
找?哪那么容易。要不是你小叔这个病,我们家的日子也不会过成这样。为了给他讨个媳妇,我可是把家底都掏光了。再说,你又不是不晓得,这条件稍好点的,哪个愿意嫁个病号?婆婆叹气。
婆婆一叹气,红的头皮就会发紧,因为稍有不慎,就会遭来一顿毒骂。婆婆的嘴皮比刀子还利,骂起人来,两片薄薄的嘴皮不停地上下磕碰,唾沫星子满天飞,比长顺的老拳还要疼。红在婆婆的漫骂中,总是浑身长刺样,手脚没个安放处。
红嫁进婆家,并没吃上一顿饱饭,反倒成了长命丫头。屋里屋外,老老少少,都可以把红呼来唤去,甚至连嫂嫂的孩子,都经常支使红做这做那。红没有脾气,只是顺从地把两片脚丫子跑得底朝天。
红最大的快乐来自土地。多年来在泥土里浸泡,她对泥土有了深厚的感情。她觉得,只有泥土不会作践她,只有泥土,才让她感觉安全踏实。每每在庄稼地里劳作,闻着泥土的气息,她就会浑身充满力量,干起活来也特别有精神,甚至常常会超过了那个爱耍滑头的嫂嫂。也只有在庄稼地里,婆婆绳子样缠在她身上的目光,才会因为忙碌而暂时的松开。也只有在那样的时候,红才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常的人,可以自由地呼吸。
所以,更多的时候,她愿意呆在庄稼地里。家里,只要有一口饭吃,有一碗水喝,有一张床睡,就够了。
但一个女人,一个嫁了人的女人,只会在庄稼地里做粗活是不够的,得里里外外一把抓才行。这是婆婆说的。婆婆还说,女人,生就是围着锅边转的,不会做饭,就跟牛不会犁田一样,还有啥养活的?
婆婆说这话,是因为红不会做饭。准确的说,是红不会烧菜。
在娘家的时候,因为家里粮油紧缺,爹娘怕红脑子没长轴浪费粮食,锅里都是红她娘掌勺。自从财被摔伤后,红成天在田间地头做力气活,饿了回家喝碗清得见底的杂粮粥,有时甚至只能吃几片野菜。在红的意识里,锅,就是将生的变成熟的,给肠胃充饥的加油站,如此而已。做饭,简单。
可婆婆却说,一个女人,不光要把生米煮成熟饭,还得会烧菜。家里有个人来客往,大房小事,不是女人张罗难道要男人下厨房?面对不会做菜的红,婆婆开口闭口就是,养只鸡还会下蛋呢,养个人图啥?我娶个媳妇是来服侍我儿子的,不是请回家吃白食的……
婆婆一骂,那个被疼着的嫂嫂就在一边屋偷笑,红的心里更加发毛。她咬着牙把跟锅碗盆瓢较量,却不是放多了油,就是加少了盐。那些青菜萝卜豆角高粱玉米,好像故意跟她作对是的,想切丝它成条,要切片它出块,大火炒它会糊,小火炖又半生不熟……折腾了几次,红急小脸黑乎乎,大眼泪汪汪;婆婆骂得腮帮子抽筋,哑了嗓子,干脆不骂了,只是成天唉声叹气,哎,摊上个傻子,我的儿啊,娘害了你哦……
【6】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过年。
按理儿,红该和男人一起回娘家拜望爹娘的。但是,过年那阵,男人的病情加重了,天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起不了床。于是,这趟回门,也就告吹了。
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一眨眼就到了腊月初十。这天,红从山上砍柴回来,太阳已经偏西了。回到家,红却意外地发现家里来了不速之客。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红的爹长顺。
几个月不见,长顺更加不堪了。乱蓬蓬的头发和下巴的络腮胡串联在一起,远远看着,就像一只刚从森林里跑出的刺猬。长顺一身酒气,走路歪歪倒倒,舌头像伸不直一样。但长顺见了红的公婆和男人,说话却很顺溜,眼睛努力地向上翻着,嘴角大大地向上扯成括弧状。显得谄媚而卑贱。
红的公公尚好,还陪他拉拉家常说说话;但红的婆婆却不一样,拿出一小块猪骨头和几根白萝卜,往灶房里一扔,就背着背篓出门去了。
眼看四处都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婆婆还没回来,嫂嫂又去娘家了。男人在床上左一声右一声地喊着饿,红只得自己挽起袖子,下了厨房。她看过婆婆烧菜,是将骨头洗干净后放锅里加水,然后和萝卜一起炖汤的。于是,依样画葫芦,烧了水洗过骨头,就注入清水,加上萝卜块,盖上锅盖煮起来。
红还是很矮小,站着双肩只及灶台高,要翻动锅里的菜很是吃力。正在红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长顺进来了。
长顺进门时,先贼头贼脑地左右看了看,随后就把灶房外的门带上了。接着一边搓着手哈气,一边提高声音说,好冷啊,好冷!红,在煮啥子?跟爹莫客气,随便整点垫垫肚子就成。哎,火都跑灶外来,我来给你烧火……长顺说着,就主动跑到灶前帮红往灶里放柴。不过,只放了一把,他看了看门,就站起身,把头凑到红耳朵边小声向红要钱。
红说,我哪有钱?
长顺瞪圆眼睛说,你个死丫头,你当你爹是瓜的吗?你住着这么宽敞的木房,屋头要钱有钱要粮有粮,会没得钱?
红避开长顺的眼光说,我真的没钱。
长顺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气恼地说,我就晓得,养女靠不住。这下嫁了个好人家,不管爹娘死活了。养女啥用?养女有啥用!
爹,不是那样的,我们家不是你想的那样。要是,实在没得吃,我看我们家粮仓里还有点谷子,晚上,我给你印几升带回去……
谷子有屁用!人家追着我要大洋,不给就要砍手……你个灾星,嫁出去都克人,克得我这一辈子都翻不了身。长顺一生气,把火钳往地上一掷,就提高了声音。
爹!红呆呆地看着长顺,手足无措。
难道不是吗?算命先生说你是扫把星投胎,跟谁克谁,真是说神了。我们被你克得一辈子翻不了身也就是了,你看你那个男人,年纪轻轻躺在床上要死不活,不是你克的是啥?
长顺越说越激动,眼睛瞪得像牛眼睛,手还不停地在空中狂乱地舞动,像随时都要扑过来抓住红暴打一顿似的。红吓得抱着双肩,缩到了灶台下,浑身筛糠样发抖。
亲家,你刚才说啥?哪个克我幺儿?这时,门哐当一声打开,带着一股刺骨的寒冷,婆婆高大的身躯挤进了门框。
长顺一抬眼,看着亲家母,嘴巴张成个大大的O形,定住了。红一听到婆婆的声音,一个激灵从地上站起来,低垂着头,退到了墙角。
婆婆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站着,两只眼睛在长顺和红的身上来回扫视。长顺没说话,红也没开口。空气似乎凝固了,只有灶里的干柴噼里啪啦地燃烧着,似在提醒着人们外面的寒冷。
最后,还是红的婆婆打破了沉默,因为锅里的米饭发出了难闻的焦糊味。
这一餐饭,自然是失败告了终。因为锅里的杂粮饭非但焖糊了,还没断生;而那锅萝卜骨头汤,因为骨头没洗干净,又成了婆婆的话柄。
婆婆说,亲家公,不是我说你,你生个女儿是咋个教的,连个菜都不会烧?
长顺端着碗,鸡琢米一样直点头,是是是。
婆婆又说,亲家公,你家前辈子做了啥缺德事吧?怎么生个女儿不带脑?
长顺又一个劲点头,并把碗放到桌上。
婆婆还说,要是我,我趁早就把这样的祸害推粪坑了,省得大了害人……
长顺来不及点头了,两只手在脸上不停地抹着汗。
还是公公解了围,公公说,老太婆,人家亲家第一回来,少说那些。来,吃饭!亲家,你也莫想多了。我老太婆啊,就是这德性,快人快语,心不坏。红呢,虽然脑子有点钝,但还是找得来吃,脾气又好,我们不得亏待她的。再说,她才这点岁数,还小嘛……
个人感觉结尾还不太理想,你怎么把红写死了,太苦命了,太悲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