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永远的背影(散文)
人生路上,一直在匆匆行走。留恋处,有着最美的风景,而最终停留的地方,方是最温馨的港湾。在许多文友的笔下,讲述着各种人生的故事、光阴的故事。在那里边,我读到的人生有许多精彩,也有许多无奈。然而,精彩也好,无奈也罢,故事都是被演绎而成的。人生之路,来去匆匆,我们都是匆匆岁月中停不下脚步的羁旅,只有停下脚步,放下行囊,才会体味到来自家的温暖,来自亲人的呵护,终觉在时光深处,在那张老去的笑脸背后,永恒的是淡淡的烟火味。偶然遇到大伟,便让我觉得平淡而温情的日子,也会精彩无限;一道暖人心情的背影,也会让流浪的心回归本真……
(一)
那一日,走到小区的门口,就要进院的时候,一个人迎面走来,即将和我擦肩而过的同时,他停住了脚步,带着疑惑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里包含着意外的惊喜,仿佛与一个久别的亲人之意外相逢。
他那眼神,在我看来,也是很熟悉的,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但一时也想不起来。我也停住了脚步,看了他一眼。这是一个年轻人,看样子不到三十岁,个子很高,瘦瘦的,模样清爽干净,脸上带着笑意。我认真地看着他,仔细地想着,在记忆深处搜寻着他的印象,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于是我觉得他可能认错人了,便微微地笑了笑,举步向院里走去。然而,没走几步,他从后面追了过来,站在我的面前,他笑着问我,您是不是馨馨阿姨呀?您不认识我了吗?
我越发地惊讶了,他居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点了点头,你是?
他一下子显得很兴奋,高兴地说着,刚才您迎面走来,我看着就像您。您真的不认识我了?我是大伟呀,刘大伟,您不记得吗?我小时候咱们是邻居,我读初中的时候,您还教过我呢。他腼腆地笑了笑,不过那个时候,我不懂事,整天淘气。
恍然,我想了起来,他是我的邻居刘大哥的儿子。可当时他才多大,难怪我认不出来,现在他已经是大小伙子了。
从他的话里,我知道他在这个小区买了房子,正在装修呢……
于是,我有了一种久别重逢的欣喜,告诉他,我家也在这个小区,你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并把我的电话号给了他。他高兴地说,等我搬来一定去你家。
回到家,我把意外遇到大伟的事给老公讲了。没想到他却说,什么?把自己家住在哪里告诉他了,还告诉他电话号了,你傻不傻呀?你忘记他以前什么样了么?还敢搭理这个混世魔王……
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他是刘大哥的儿子,告诉他能怎么样,我还想见见大哥和大嫂呢。我不以为然地说着。虽然我辩解着,但是心里也有余悸,那个跋扈少年的影子不由自主地出现在我眼前。
认识刘大哥一家,是我在小镇上生活的那段日子。
我住在乡下的时候,和刘大哥家是邻居。那年,我在居民区买了一间房,正好和他家的房子连着,中间只隔着一道低矮的木栅栏,象征性地作为院墙。刚搬到那里的第一天,这个少年就给了我很深的印象。记得那天,我在院子里收拾着散乱的东西,蹒跚学步的女儿跟在我身边,刘大嫂站在他家那边,一边和我说话,一边手里拿着针线在缝着衣服上的扣子。这个时候,一个满脸汗水的少年,肩上斜挎着书包,蓝色的运动衫搭在胳膊上,一只手里拍着篮球,急慌慌地走进了院子,把篮球砰地一声扔到了他家的墙上,又反弹了回来,他表演似地伸手接住了。嘴里嚷嚷着,做好饭了吗?饿死我了。
一边说,一边歪着头向我这边看着,来新邻居了?
刘大嫂嗔怪地数落着儿子,你瞧你,总是没个人样。
他歪头看着我,我认识你,你是学校的老师。但我不喜欢老师,我叫你阿姨吧。忽然他看见跟在我身边的女儿,大叫起来,哈,还有个小不点,好可爱!过来,大哥跟你拍球玩。
他的大声吓得女儿哇哇大哭起来,抱着我的腿不敢撒手,把脸藏在了我身后。
刘大嫂骂着他,滚一边去,看把孩子吓的。他嘟哝着胆小鬼,便走进了屋里。
他的家庭,在我看来极不协调。大嫂个子很高,一张笑意盈盈的脸,总是微笑着。她家在街面上开着一个制衣铺,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做衣服,很忙碌。刘大哥是一个农民,这个个子矮小,且很肥胖的男人,和老婆站在一起,是真的不般配,以至于他的儿子总是看不起他,说他窝囊。但是他很能干,在乡下有着几十亩土地,种着大片的麦田。夫妻两个都是很好的人,但对他们的儿子,却有些束手无策。
那个时候,他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每天他的日子就像一块有着多重色彩的调色板,他逃课、吸烟、上游戏厅、早恋,每天都很忙很忙。但他的忙与学习无关,他那时候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少年。
面对他母亲的责骂,父亲的拳头,他也不知收敛,依然我行我素,混迹于校园里的不良少年中间。然而,他的本质是不坏的,而且有着一种少年轻狂的正义感,遇到不平的事,总爱伸出拳头……
我离开那个小镇已经十多年了,离开的这几年,和他们失去了联系。这几年他家的情况有什么变化,他又变得怎么样了,这一切我都无从知道。听老公那么一说,我的心里有点烦,一再回想着刚才相遇时和他的谈话。看情形他似乎不像以前那么混了,说话一本正经,穿戴也很正规。可是,老公说的也没错,这年代,谁知道谁啥样,你又没钻进人家的心里看,谁也不会把坏人两个字写在脸上。况且当年他那个样子,能改变得了吗?这样一想,心里不免有些后悔,暗暗地嘲笑着自己。此后一连几天,我都提心吊胆,生怕他找上门来的时候,带着一帮小混混。好在,几天过去了,平安无事。随着时间地流逝,我渐渐的把这件事忘记了,偶尔想起,便觉得这不过是一次偶然的遇见,已经是过往的云烟了。
夏日的傍晚,女儿坐在电脑前看着一档娱乐节目,而电视则被老公占据了。我闲极无聊,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着外面来来去去的人们,打打闹闹的孩子,就像看着一道道流动的风景一般,虽然不怎么美丽,但这都是原生态的自然景观,是大自然苍穹之下的亮色。忽然,两个人的身影映入我的视线,一个年轻人推着一把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那个年轻人一边推着轮椅,一边俯下身说着什么。蓦然,我大吃一惊,这不就是那天遇到的年轻人吗?是他,真的是他,大伟。再仔细看去,轮椅上坐着的俨然就是刘大哥。刘大哥怎么了?难道生病了?来不及细想,我推开窗子大叫着,刘大哥,大伟。
下楼,来到他们身边,看到轮椅上的刘大哥痴痴呆呆的,不知道说话。大伟说,我爸病了,他只认识我,别人谁都不认识了。
怎么会这样呢?当年的刘大哥多精明的一个人,十几年没见,变化竟然这么大。忽然,我看到刘大哥嘴里呜噜呜噜地说着什么,大伟说,你要回家了,是吗?他点着头。大伟对我说,我先把我爸送回去,一会下来和您说话。
我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等着他,十多分钟的功夫,他走了过来,和我聊了起来。从他的话里,我了解了最近几年他的变化,以及变化的原因。
(二)
少年时的胡闹,让他在学业上没有多大的成就,高考也因为分数不高而进了一个三表的院校。进入大学之后,他更是任意挥霍着自己的青春。在他的心里,狂傲就是性格;任性就是潇洒。对于金钱,他也是挥霍无度,他认为,家里就是他的提款机,妈妈每天踩缝纫机的扎扎声就是赚钱的节奏。然而,后来的事情却让他猝不及防,彻底地改变了他的人生。
妈妈生病了,在医院检查出来得了肝癌,已是晚期。家里花掉了许多钱,也没挽回妈妈的生命,弥留之际,妈妈拉着他的手,满眼的不舍,断断续续地说,你长大了,要学好,别再胡混了,让你爸省点心吧……
妈妈死后,剩下两个男人的家,让他觉得更加的冷清与无聊,和爸爸之间根本就没有话题,从此,他很少回家,没钱了,给爸爸打电话,钱马上就给打到卡上,他从不过问家里还有没有钱,爸爸自己怎么生活?他就像一个浪子,人在外流浪,心也在外流浪。
他记得那是大二的暑假,他和几个同学结伴出游,他们登上了列车,一路向南。那时,正是暑运高峰期,车上人很拥挤,很多人没有座位,而他们,在庆幸着自己有张硬坐票。当列车行驶到离家很近的一个小站的时候,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大片田地,看着那熟悉的风景,听到一拥而上的人们那熟悉的家乡口音,忽然觉得有些想家了,他想起了在家辛勤劳作的父亲,想起了已经离开的母亲。于是在和同学聊天中他走神了,他沉默了,默默无语地看着车窗外,眼前恍然间出现了父亲孤单的身影。忽然,他后悔了,后悔不该不回家看看,后悔了这次出游。然而,当他转过头,再次面对同伴那一张张欢快的笑脸时,刚才的情绪倏然而逝,他又沉浸在和同伴的说笑中去了。
半夜时分,他想上厕所,穿过拥挤的车厢,看见好多乡下人,在车厢的过道上或坐或卧,各自陷入自己的沉思中;有的困倦不堪,已经枕着编织袋,进入了梦乡。
终于,他走到了车厢的连接处,在排队等着上厕所的时候,他猛然睁大眼睛,爸?他以为看错了,狠狠地揉着眼睛,没有看错,那是父亲!父亲身子蜷曲着,坐在一个角落里。
他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父亲,问父亲要到哪里去?父亲说,家里的农活忙完了,还没到收割的季节,暂时是农闲,村里有人出去打工,正好也跟着出去看看。看着父亲以往那张圆圆的脸现在竟然瘦消了许多,也黑了许多,头发乱糟糟的,显得人苍老了许多。
他说,家里也不缺钱,农闲就在家呆着吧,干嘛出去干活呀?父亲问他去哪里,学校放假了吗?他第一次感到心虚了,愣了半天,才说和同学出去玩。父亲没有责备他,只是说,你们年轻人,出去走走也好,好多长长见识。他把父亲扶了起来,让父亲到他的座位上坐着,父亲说,快下车了,就在这里吧,别让你同学看到……
列车到天津了,父亲说,就在这里下车了,你在外边玩要处处谨慎,自己照顾好自己。他含着泪答应着,在父亲面前,第一次这么听话。站在车厢门口,看着父亲随着人流走去的背影,他发现父亲的头上有了白发,背有些微驼了,他的心里五味陈杂,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滋味,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旅途中,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家里的经济条件,哪里用得着父亲出去打工啊。那场旅行,就像是一场炼狱,在煎熬着他的心,他的眼前总是出现父亲消瘦的面容,总是出现父亲在天津车站背着包裹匆匆离开的背影。忍耐不住,他便给大姑打了电话,问个究竟。大姑说,你不知道吗?你父亲已经没有多少供你读大学的余钱了,你妈妈那些年挣的钱,从她有病到去世,花的已经所剩无几。你爸爸还要供你读书,还要供你吃喝玩乐,他哪有钱了?不出去打工挣点,谁知道你哪天又伸手向他要?
听着大姑责备的语气,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混蛋,一下子没有了游山玩水的兴致,一路上都是兴味索然。
回来的途中,他在天津车站下了车,几经辗转,他找到了父亲打工的工地。当父亲看到他的一瞬间,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大伟,你怎么来了?看着父亲的脸上被汗水和灰尘勾勒出一道道的沟坎,他只觉得泪水一直在流,流进嘴里,也流进心里,苦苦的,咸咸的,涩涩的。
在工地的那几天,他感受到了在炎热的酷暑天气,顶着烈日,干着那么繁重的体力活,那是需要一种坚韧的耐力的。他劝着父亲,让他回去,父亲说,我是乡下人,干惯了庄稼活,这点累算什么。只要你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也不枉你妈对你的期望。大伟呀,你妈他在地下看着你呢,她到死都念着你将来要出息。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这些年白活了,这些年的浮躁,让他忘记了自己的来处。现在,面对着父亲的汗水,他觉得那汗水就像滴到了他的心上,不仅在洗涤着他迷蒙混沌的眼睛,也在洗涤着他那颗蒙尘的心。忽然间,他的心清朗起来,觉得自己长大了,明白事理了。
那个暑假,是他人生的分水岭,他突然感觉自己已经长大成熟起来,明白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下去了。他感谢父亲,感谢这次火车上的相遇,如果没有这次相遇,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要挥霍掉多少美好的时光。
大学毕业,他以优异的成绩和良好的风评找到一个不错的外资企业,他想好好干几年,在城市买一所房子,然后把父亲接来,让他享享清福。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次意外,父亲头部撞伤,出院之后,变得痴痴呆呆的,谁都不认识了,只认识自己的儿子。
没有选择,他放弃了城市的工作,回到了家乡,一边照顾着父亲,一边把父亲的土地辟成几块,扣上了大棚,搞起葡萄种植,和花卉养殖。每年也有着不菲的收益呢。而今,他的提子经过他的嫁接改良,口味独特,远近闻名;花卉养殖场也已经很有规模,销路很广。
他说,我已经结婚了,媳妇也挺好的,她能替我分担照顾父亲的义务。当年,父亲曾经用他的心血,浇灌着我人生路上的片片绿荫,我怎么能再辜负他?您不知道,当年父亲在车站离开的背影就像一道最美的风景,始终烙刻在我的心上,永远都走不出我心底的视线。
夕阳下映照着他的脸,显得熠熠生辉,而我,透过那夕阳,也仿佛看到刘大哥当年的背影,不禁想着,人的一生,总会有一段日子,被烟幕眯了眼睛,分不清自己的来路。当时光匆匆而逝,你寻着来时的路,翻看过往的情,过往的景,最终站在那一片土地上的时候,你会发现,此刻,你的心底充盈着的不仅是那缕烟火的温暖,还有心底那泥土的芳香。
这里的天空,弥漫着花草的清香;这里的白云,飘着浓浓的情感;这里的人们,踩着岁月里踏实的脚步,踏弯了田间的小路,用一双粗糙的手植下一片绿荫,只为留住羁旅中归人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