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一刻无比的惊讶，在我的眼里她一直只不过是一个大我五、六岁的姐姐，没想到我与她之间，竟然有着十年的岁月距离。
　　 可是她在我的眼里，依然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不管她多大。
　　 日子很安静地向前滑行着。
　　 孟小冬的发丝一直柔软而有光泽，这或许与她一直以来对头发的精心护理有关。然而不久后我却发现，孟小冬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了，发展的速度让我有着心惊肉跳的感觉。她的发丝在我的心里一直都是那么的完美，现在岁月却在她的身上雕刻出了痕迹，这让我的心多多少少有些伤感。
　　 然而孟小冬却似乎并不在意，她还是那么的安静，有一次竟然笑着问我，你这里有没有白色染发剂，我想把头发全染白了。
　　 我失声笑了，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染红染黄甚至染绿的都有，但就是从来没有人会想到要把自己的头发染白。厂家一般是不会生产这么偏门的商品的，毕竟市场与利润是他们考虑的前提。
　　 孟小冬哦了一下，若有所思。
　　 怎么，你想做练霓裳啊？
　　 呵呵！孟小冬突然很俏皮地笑笑，其实做白发魔女也不赖啊，如果这世上有一个卓一航的话。
　　 嗯，其实人就算是满头白发，也一样可以很美，就如香港的梁爱诗女士，她的满头银丝就很迷人，而且丝毫不影响她的优雅。
　　 是的……嗯，其实我一直搞不明，梁爱诗的白头，到底是天生的还是染白的，怎么可以做到没有一丝杂色？
　　 这个，我也不清楚。你怎么老是纠结这个白发问题？
　　 没有，我只是在想，如果哪天我的头发全变白了，不知会如何？
　　 我的心突然没来由地痛了一下，你的头发那么美，就算哪天全变白了，也肯定很优雅，放心吧。
　　 九
　　 一个寒冷的清晨，睡梦中的我突然接到了孟小冬的电话，约我到一个公园里见面。
　　 我去到那里的时候，孟小冬已经等在了那里。那天，下着毛毛细雨，孟小冬打着一把碎花伞立在一株枫叶底下，站在一池睡莲之外。
　　 那天的风很大，不时夹着雨丝吹过去，撩动着她那长长的发丝，在她身后不停飞舞。偶尔，树上还会飘落几片枯黄的叶子，急促地打在她的碎花伞上。
　　 落叶飞雨人独立，长发如丝风中舞，那一刻的场景，很凄美！
　　 多年后，每每梦中惊醒，我的脑子里都会呈现出这幅画面，如此的刻骨铭心！
　　 那天她交给我的是一个棕黄色的档案袋。她告诉我说，下午她要坐飞机飞国外，一去可能3个月，里面有一份很重要的文件，请我先帮她保管着，过段时间会有人打电话问我要。
　　 我很感激她对我的信任，一口答应。
　　 一个月过去了，我没有了任何孟小冬的消息。
　　 第二个月过去了，我还是没有任何孟小冬的消息，打她的电话，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我突然有些心神不定。
　　 第三个月的某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他问我是不是认识孟小冬。
　　 我说是。然后他又问，孟小冬是不是有一份文件存在你那里。
　　 我说是的。他说，那你过来一趟吧，到ＸＸ医院肿瘤科找刘挺主任，带上她给你的那份文件。
　　 我一下子懵了，这送文件怎么送到医院里了。后来一想是找一位刘主任，便也释怀了，想来孟小冬的这位朋友，是一位在肿瘤科工作的医生。
　　 那位刘挺主任是位中年医生，四十多岁的年纪，人很和蔼。我把当日孟小冬给我的那个档案袋交给了他。他接过很仔细地放进了自己办公桌的抽屉里，然后对我说，跟我去无菌室换衣服，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换好衣服后，他把我带进了ＩＣＵ室。
　　 病床上躺着一个人，脸上盖着氧气罩，看不清面容。可是她的长发，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孟小冬！
　　 病床上的孟小冬，脸色苍白，双目紧闭，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
　　 我回过头望向刘主任，她什么病？
　　 刘主任的脸抽搐了一下，轻轻吐出四个字：脑癌，晚期。
　　 什么！我的大脑在瞬间一片空白，我望向孟小冬，根本无法把这些字眼与病床上的她连在一起，脑癌？怎么可能！她还那么年轻，前段时间她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还说要去国外，怎么短短两个多月不见，就成了一个躺在病床上将死的人！
　　 我冲过去，轻轻握住她孟小冬的手。在两手相触的那一刻，我感觉到她的食指轻轻动了一下。然而也只是很轻微的一下，如条件反射般，接下来就再没有任何动静了，但我确信那不是我的错觉。
　　 医生，她手指动了。
　　 刘主任摇摇头，没用，癌细胞已扩散到了整个大脑。再好的药也救不了她。目前她已陷入了半昏迷状态，我们只是在用药物延长脑细胞的死亡。但这也不是长久的，一旦确诊为脑死亡，她就真的去了，然后……唉。他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你的意思是说，她已经没救了是吗？这么说她再也不可能醒过来了是吗？可是，她的手指刚才真的是动了一下。我提高了声音，试图与命运做最后一次抗争。
　　 刘主任叹了口气，她的手指动，或许是她感知到了你的到来，只不过……我是医生，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奇迹。他脸上的神情是麻木的，或许在这样的科室里，他早已见惯了死亡，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感觉了。
　　 我的胸口像被人塞进了一块硬邦邦的大石头，很痛！我想哭，却哭不出来。
　　 十
　　 从ＩＣＵ室出来，刘主任把我带到了他的办公室。
　　 他拿出他抽屉里的我带过来的档案袋递给了我，孟小冬现在已是半昏迷状态，她的脑干正在逐步萎缩，脑细胞也在逐渐死亡，一旦被确诊为脑死亡，我们就要执行她的遗嘱了。
　　 遗嘱，什么遗嘱？
　　 孟小冬当日交给你的这份所谓的重要文件，其实就是她的遗嘱，你打开看看吧。
　　 我略带迟疑地接过档案袋打开，里面是一叠打印着文字的纸。原来孟小冬的遗嘱伴了我两个多月，我却一点都不知道。
　　 孟小冬的亲人呢？她为什么会把遗嘱交给我替她完成？
　　 因为她是个孤儿，而且，你是她最信任的人。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孟小冬写给我的一封信，信中她请我原谅她的隐瞒，并感谢我这么多年对她的关爱与陪伴，说在她有生之年能遇到我，是她的幸运，我给了她很多温暖，让她在最绝望的那段时光里，不至于一个人时刻生活在清冷之中。然后说，自己身边早已没有了亲人，而我是她这世上最信任的人，她在尘世间还有一些未完成的心愿，希望我能替她完成。
　　 其实孟小冬早在半年前就被确诊为脑癌，但她不肯做任何的医学治疗，用她的话就是，癌症是这世上的绝症，根本无药可治。所谓的治疗对挽救生命并没有起到真正的作用，除了把病人折磨得生不如死，更会让病人散尽家财，身心俱累。再者，她是那么爱惜自己的长发，根本不可能接受自己因为化疗而头发掉光的样子。她是宁死，也要把那头长发带进棺材。
　　 孟小冬在遗嘱里交待了三件事，都是全权交给我负责。
　　 第一件，一旦她被确诊为脑死亡，就把她的眼角膜，肝，肾还有心脏瓣膜等器官捐献，给社会上有需要的人。
　　 第二件，她死后，她的遗产，一半捐赠给刘村儿童福利院，另一半留给福利院那个叫小莉的女孩子，在小莉未成年期间这笔钱由刘村福利院的黄玲女士（就是那个我在福利院见到的那个中年妇人）代为保管，直到小莉成年后能独立为止。
　　 第三件，请我帮忙寻找小莉的亲生父亲。他的名字叫王汝钦，今年30岁，后面附有王汝钦的身份证号码。
　　 “王汝钦”这名字一进入我的眼睛，我立刻像被人当头淋了桶冷水，刚才还混沌的脑子一下子变得清晰。我拔通了王汝钦的电话。喂，你是不是认识孟小冬？
　　 王汝钦在那边一下子跳了起来，小冬？你认识她？她现在在哪里？
　　 在ＸＸ医院，你现在就……“过来”这两个字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边王汝钦已经挂了电话。
　　 五分钟后，我的手机再次响起，是王汝钦急促的声音，喂，我在ＸＸ医院大厅，你现在在哪里？
　　 你到住院部8号楼肿瘤科802室找刘挺主任。
　　 十一
　　 王汝钦进来的时候，头发是乱的，满脸的胡茬，单衣外面胡乱披着一件外套，看样子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刘挺再次把我们带到了孟小冬的面前。一进ＩＣＵ室王汝钦就冲了进去，可临到病床前他却放慢了脚步，很轻很轻地走过去，生怕惊扰了病床上的孟小冬。走到病床前，他慢慢蹲了下去，握起孟小冬的手，慢慢放到脸上，轻轻摩擦着，眼泪却在一个瞬间，流满了整张脸。
　　 小冬，小冬……王汝钦的声音又轻又温柔，认识他这么久，我第一次听到他如此温柔地对一个人说话，似乎把自己一生的情意，都融进了这几句话里。小冬，你醒醒，我来了，你看看我好吗？小冬，我来了，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吗？你醒醒，看看我，好不好？
　　 孟小冬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王汝钦把孟小冬的手放到嘴边轻轻吻着，眼泪一滴滴全落在了病床的边沿。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伤心，想来他与孟小冬之间，肯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凄美，动人，而且刻骨铭心。
　　 小冬，还记得我们曾经说过的话吗？我们不是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永远不分开的吗，为什么你要不辞而别，你知道你消失的那段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我为了找你，曾经走过多少地方吗……王汝钦不停地诉说着。
　　 孟小冬的手指突然间动了一下，然后再一下，又再一下。然后，我看到她旁边仪器上的那几条波浪线急促地在跳动，频率很快。
　　 旁边的刘主任突然反应过来，快步走过去，拔掉了孟小冬脸上的氧气罩，小冬，小冬，你醒醒。他轻声呼唤着。王汝钦也反应过来了，站起来把脸伏近她，小冬，小冬醒醒，我是汝钦啊，我找了你这么多年，你看看我！
　　 奇迹出现了，孟小冬的眼皮抖了几下，慢慢的，她的眼睛睁开了一条很细很细的缝，在微弱的视线中，看了王汝钦一眼。王汝钦的脸上现出狂热的惊喜，刚要说话，孟小冬的眼神却慢慢又变得涣散，目光慢慢淡出，最后在一个瞬间，烟消云散。与此同时，旁边监测用的仪器突然发出“嘟……”的一声长鸣，里面的波浪线刹时变成了一条直线。
　　 不！王汝钦大叫了一声，他用手去轻轻拍打孟小冬的脸颊，试图再次把她唤醒。小冬，你醒醒，不要睡，醒醒小冬，你再看看我……王汝钦慌乱而紧张，却还在不懈地作出努力，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任他叫破喉咙，孟小冬再无任何反应。
　　 刘主任？王汝钦满脸求助地回头望着刘挺。刘挺摇了摇头，没用了，她不会再醒了。刚才……算是奇迹了，她在昏迷状态下竟还能对你的呼唤做出反应，还能睁开眼睛看你最后一眼，虽然只是很小的一条缝……这也可能是上天眷顾吧，让你与她，都不再遗憾。或许，你真的是她这辈子心目中，最最重要的人。刘挺说这句话的时候，职业性的脸上，带着些许的伤感。
　　 不！王汝钦失控地冲了过去，一把扯着刘挺的衣服，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叫，不，你是主任，你有办法叫醒她的是不是？你肯定有办法的，她不可能这么狠心的，我找了她那么多年，我们才刚刚见面，她不可能就样一句话都没留下就把我给扔了的，不可能！小冬不是这么狠心的人，她不是这样的人，她不是！……话音刚落，他突然“哇”地一声，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认识王汝钦这么久，我头一次见刚强的他这么脆弱。
　　 十二
　　 孟小冬捐献的眼角膜与肝、肾、心脏瓣膜等器官，最终让三个人重见光明，挽救了四条鲜活的生命。
　　 孟小冬的后事处理完毕后，我带着王汝钦去了刘村儿童福利院，在那里，他见到了那个叫小莉的女孩。但小莉表现出来的依然如上次的那样，怕见人，不说话。那次王汝钦没有任何的收获，小莉根本不可能认他。
　　 痛失心爱的人，亲生女儿又不肯与他相认，王汝钦彻底崩溃了。接下来的时间，他班也不上了，就天天呆在家里。
　　 我那段时间因为家里出了点事，事情的处理让我焦头烂额。空了的时候我也曾打过几次王汝钦的电话，有时候是没人接，有时候是处于关机状态。我知道他肯定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借酒消愁，但我没有时间亲自上门去找他，对他的消沉，便显得有点无能为力。
　　 半个月后我的事情也处理好了，便想约他出来聚聚。电话的那头，他声音嘶哑，只简单说了一句，我哪也不想去！便挂断了电话。
　　 我找到了他的家。
　　 王汝钦的房间乱七八糟，衣服、酒瓶满地都是，房门是紧闭的，充斥着浓郁的烟味。他的头发似乎十年没洗过了，乱草一样堆在头上。他的脸色非常的憔悴，满脸胡茬，像一个在原始森林里跑出来的野人。
　　 屋子里汗臭夹杂着烟味，空气让人窒息。我突然为孟小冬感到心痛，如果她看到她心爱的男人现在这个萎靡不振的样子，她肯定会很难受。
　　 一气之下我把王汝钦扯到了洗手间，按下他的头打开水龙头，让冰冷的水直接淋在了他的头上身上。那个时候是一月份，恰好那几天冷空气南下，外面的气温只有3摄氏度，水龙头放出来的水冷得像千年的寒冰。王汝钦在冷水刺激之下整个人跳了起来，挣扎着甩开了我，一个趄趔跌倒在旁边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