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听哑然失笑，但笑过后，又觉得曲二女这一系列荒唐的举措又暗合着某种情理，什么情理呢？就是抚慰残疾人自卑的心，只是她是用魂魄不全了，来形容残疾人的自卑，用把魂魄叫回来，好让残疾人觉得自己什么也不缺的了，用套个假指头肚，来让残疾人放心，你残缺的肢体复原了，你的魂魄再也跑不出去了，这样，残疾人就腰杆儿又硬了起来。但他知道，全村人，不，认识自己的人都知道自己缺了个指头肚，你弄个假指头肚，不就给自己贴了个是残疾人的标签？可是看一看母亲眼巴巴的神情，心又软了，就答应了，也明白，自己反对母亲这么做，还是那残疾人的自卑心理在作怪了。
　　 假指头肚一做好，他就戴上了。他之所以这么痛快，是因为觉得自己悟透了残疾人的心理，能坦然地面对自己残疾了的现实了，可是没想到，自己还是忍受不了村里人看见自己的假指头肚时的眼神，虽然理智告诉他，村里人并没有恶意，他们就是好奇，因为农村人见识少，见了什么都稀奇，还告诉他，等他们的稀奇劲儿过去了，就对你的假指头熟视无睹了，那它就跟真的一样了。但他就觉得人家的眼神里别有用意。这倒也罢了，心里竟然生出一股力量来，跟自己的理智一边扳手腕，一边呵斥着假指头：“你不是我的！你不是我的！你是个假的！”这让他很奇怪，因为他的心里以前就没有这么一股力量去反对指头肚和耗子的。最后，他想明白了，因为指头肚是从自己的身上铡下来的，就是自己的骨肉呀，而耗子因为吃了指头肚，它的身体里就有了自己的骨肉，也就跟自己骨肉相连了，更何况当时自己认为，指头肚是以耗子这种形式复活了，而假指头只是形似而已，跟自己真是猪肉贴不在羊身上，所以，自己心里就生出了这么一股力量，这让他困惑又无奈。
　　 有一天，假指头掉了下来，这股力量就消失了，可是那股要完整自己的潜在的欲望又涌动了起来，沉淀了的那股愤懑又被搅动起来，变成了仇恨——这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偏偏要让自己少了根指头肚？自己坑谁了？害谁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可他又找不到该具体恨什么，就如同莫名其妙地被群殴了的人，就是把打过自己的人都杀了也不能解恨，因为他找不到主谋——命运是主谋吗？可它摸不着看不见呀！不就顶如主谋在逃？但这股恨意需要发泄，自己受的委屈需要伸张，自己缺少的东西要争取回来。但他知道，要让指头肚再长出来是白日梦，那只能争取补偿来赔偿自己了。那怎么赔偿呢？这可真是个难题，因为你找不到债主呀——是命运吗？你抓不住它，只有认栽了。他才明白，自己实际上早意识到是命运了，但不敢承认，因为自己没力量向命运挑战，宛如一个胆怯的小孩，明知道哪个大孩子欺负自己，但就是不敢承认，因为承认了，你就得向对方挑战——自己敢向命运挑战吗？实际上它并没有逃，就在自己身边，还在放牧着自己，像羊倌放牧着羊。
　　 这天，家里的菜刀钝了，他拿着去让赵二舍磨。看着因为小儿麻痹症而下身萎缩了的赵二舍，三下两下就磨快了刀，他就想起了赵二舍不仅是全公社磨刀的高手，还是刺绣、理发、修理小件的高手，甚至是裁缝高手，现在又是修电视的高手了，不仅如此，没进过学堂的他，不仅能读会写，小学的数学题没有难住他的。全公社的人对他的心灵手巧叹服不已，为他的残疾可惜，说，要是他没残疾，一定是个大学生。但他在那一刻明白了，要是赵二舍没残疾，和自己一样是个笨手笨脚的庄稼汉，是那股要求命运补偿的力量让他创造了这些奇迹！
　　 是的，自己也只有引导这股欲望创造一些健全人做不到的奇迹，才能够让它平息下来，也就是说，自己要向命运挑战，去做那些它没允许自己做的事，自己要做羊群里的捣蛋羊，让羊倌头疼的同时，自己也能多吃了草料，尽管得多挨几鞭子，但值得！要不，这股欲望就得这么折磨自己一辈子。都说理性能战胜欲望，实在是荒谬！
　　 于是，他选择了创业。他从借钱在村里开面粉加工厂开始，滚雪球似的先后开了白灰厂、砖厂。因为正赶上了大搞建筑的好时光，他很快就发了一笔财。他就开始经营农机、种子、收购等等一系列农业方面的生意，生意遍布了整个地区，成为地区有名的富人之一。可奇怪的是，他还觉得命运欠着自己的，还是觉得自己入不了正常人中。还在从命运手里抠着东西，继续追讨对自己的补偿。他的理智没办法左右这股欲望。这股欲望让他倨傲地对待肢体健全的人，头次打交道，总爱对人家说：“知道吗？我是个残疾人！”说着，就高高地举起了那只早不戴假指头肚的秃指，像举起一面挑衅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