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的外婆家
傻舅把我放在地上,我才发现,傻舅前胸后背一片血肉模糊,痛得他咝咝吸气,身上不少皮肤都翻了上来,一片一片,像剥下的整块牛皮。
而我的脚,不过是被石笋划了一道伤口,不深。
傻舅因为带着我乱钻,迎来了一顿痛骂。外婆又心疼又后怕,一面给傻舅敷草药,一面唠叨不停,我看到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四
傻舅敷了药,躺在床上睡着了,只是他前胸后背都受了伤,不时痛得翻腾。外婆坐在床前,呆呆地看着他的脸,两滴泪无声地滑了下来。
虽然外婆没有责怪我,但我觉得心里内疚,不由走到外婆身边,低着头不说话。
外婆抹了一把泪,把我拉到床沿坐下,又似自言自语,又似对我说:“他以前,是个多好的孩子啊!聪明,俊秀,勤快。跟在我身前身后地叫娘!如果不是那个变故,他现在也是儿女成群,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了!”
“外婆,我妈妈说,傻舅是你捡回来的儿子,是吗?”我看了一眼外婆,见她情绪平静下来,便怯怯地问。
外婆看着我,抚了一下我的头说:“我的儿,你想听听这个故事吗?”
我点头。
外婆叹了一口气,开始陷入回忆里,用缓缓的声调,慢慢叙说那段过往——
大约六十多年前,我嫁给了你外公,那时我才十八岁。之所以那么早嫁人,是为了躲避土匪。阿娘说,闺女,你长得太俊了,太惹人注目,怕你将来没个好结果!不如找个男人嫁了,阿娘也安心!阿娘这样说,是有道理的!那时小日本虽然在中国大肆烧杀掠夺,但我们这个地方因为偏僻,并没有受到小日本的祸害,反而是土匪异常猖獗,附近几个村几乎都被洗劫一空了!他们不仅要钱要粮,还要人,要漂亮的女人!阿娘因为害怕,不敢再把我留在家里。
于是,通过媒婆介绍,我嫁给了你外公。
那时,你老外公为了躲避土匪,不惜花了一年多时间,在这山洞里做了房子。这个山洞是你老外公来看风水的时候发现的,他见洞里高大宽敞,又干燥又平坦,还隐蔽,便生出了在这做房子的念头。
开始的时候,我跟你外公的日子过得也算平静,他虽然不爱说话,对我却是疼爱有加,重活都不舍得让我干。只是,成亲两年后,我都没能为他家开枝散叶,我心里觉得内疚。
有一天,我下地回来的时候,在柴垛边发现了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穿着破烂,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我把他抱了回来,细心照料他。他醒后,问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哪?他不说,问他爹娘呢?他也不回答。我以为是个哑巴,便让你外公在周围四处打听,看谁家丢了孩子。问来问去,都找不到一点线索。
这小孩也是怪,他醒来后也不走,身前身后地跟着我,帮我递这递那,一双清秀的大眼,总是盯着我看。我跟你外公商量,反正也没孩子,不如收养了他吧!将来找到他的家人,再把他还给他爹娘!
你外公同意了。
我把这意思跟他说,他笑了,甜甜地叫我一声“娘!”,那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就叫了我一声娘。你外公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天生”,天生天养的意思。
天生来到我们家的第二年,我就怀上了娃儿,后来生了你小舅天全和你母亲。你外公说,是他给我们家带来的好运气。我们虽然有了自已的娃,也并没有亏待他,把他当自个亲生儿子一样养。
天生十二岁的时候,就长成了漂亮的小伙子。白白的脸蛋儿,一双大大的眼睛,十分秀气,不经意一看,都以为是女孩子呢!他也十分乖巧,帮了我和你外公不少忙。
有一天晚上,天刚黑了不久,我们一家人关上门,在屋里吃饭。突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往山上走来,还有不少人在大声说话骂娘,我细听了听,言语都十分粗鲁。你外公跑到门缝里一张,就说糟了!看样子是土匪呀!
我一听,心头突突地跳。因为山洞隐蔽,在这房子里住了两年,都没遇见土匪,今儿这一伙人许是过路的,看到这里有个房子,就上来打牙祭找吃的了!
我急得不知怎么是好,在屋里转来转去。还是你外公冷静,叫我把孩子们领进里屋,从一条掩在杂物后的裂缝钻出去,躲在另一个放柴伙的小山洞里。
我把孩子们安顿好后,放心不下你外公他们,又返回去,从里屋门里偷偷张看。
屋里大约有十来个土匪,个个都非常彪悍,不停地抽烟,粗鲁地争吵骂娘。你外公和你老外公为了讨好他们,杀了家里养的一只猪招待那伙土匪,给他们说了不少好话。他们对你外公倒也还客气,只说是路过,吃顿饭就走。
我正看着的时候,有个土匪不轻意往我这边一瞅,像是发现了什么,一下往里屋走来。我忙从裂缝又钻了出去,躲回那个小山洞里。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我,也许是看到了,我没注意到。那个土匪,他一直追到了小山洞里!
我吓得心砰砰跳,紧紧搂着三个孩子,躲在柴火后面。就着洞口照进来的月光,看到站在洞口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土匪,身材高大,满脸落腮胡,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他的眼睛很是凶狠,手里挎着枪,站在洞口冷冷地说:“出来吧!”
我吓得浑身发抖,搂着孩子没动。
他又吼了一声:“快点出来!等我找到你,你就没这么好的下场了!”
我咬了咬牙,捏了孩子们的肩膀一把,示意他们不要乱动,就想走出去。这时,天生把我按下了,看了我一眼,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快步离开柴火堆,站在那个人面前。
刀疤脸的男人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天生,不相信地问:“只有你一个人?”
天生点点头,脸色看起来很平静,可我看到他的手在发抖。
我捂住了自已和孩子的嘴,连呼吸都不敢了!
刀疤脸的男人四处看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异样。又走回天生面前,一手托起他的下巴,两眼直直地盯着他,那眼里,闪着野兽似的光。天生也直直盯着他,眼里的光也是恶狠狠的,但他的狠,在刀疤脸面前,根本一点威慑都没有!
刀疤脸狞笑了一下,放下手里的枪,开始脱天生的衣服。天生拼命挣扎,他用牙咬,用脚踢,用指甲挠,但都无法阻止刀疤男人。也许刀疤脸觉得天生太吵,捡起地上的枪,用枪托砸向天生的脑袋,一下,又一下,天生趴了下去。
我想冲出去阻止他,天生把流满鲜血的脸转向我这边,轻轻地摇了摇头,天全和你母亲吓得眼泪籁籁地掉,紧紧搂着我不放。
刀疤脸的男人开始扯下天生的衣服,又脱下他自已的衣服,他……那个杀千刀的!杀千刀的!(外婆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过了一会,醒了一下鼻子,继续说)
我躲在柴堆后面,咬着牙看天生被那个土匪蹂躏,心像刀割一样疼!我在想,如果现在在外面的,是我亲生儿子,我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我总是说,把天生当自已亲生的儿子一样。可是,我现在又让他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我跟那个刀疤脸的土匪又有什么不同呢?刀疤脸伤的,是天生的身,我伤的是他的心!我希望他恨我!狠狠地恨我!
我把自已的手掐出了血,我把嘴咬出了血,但已无法挽回了!
整个过程中,天生一直看着我,默默地看着我,我知道他痛,但他不吭声。
一直过了很久很久,好像过了几个世纪,刀疤脸的男人终于停下了他的兽行,满足地爬起来,光着身子,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着,坐在天生身边,惬意地吞云吐雾。抽完后,把烟头一丢,穿上衣服,捡起枪出去了,看都不看天生一眼。
我冲出去,扶起天生一看,他已经晕过去了,头上的伤还在流血,他的身子也在流血,把泥土都染红了!我抱着他,无声地哭。我觉得五脏都碎了!
我为什么要让一个孩子代我受这份罪?
那以后的多少年,那道刀疤一直在我面前晃动,晃得我心疼,晃得我想死!也许我死了,天生会原谅我,也许我死了,天生的父母会原谅我吧!
但我不能死,天生残了!他被刀疤脸的土匪打残了,他脑袋里有淤血,变成了傻子,我得照顾他,直到我老死的那一天!
……
外婆说着,又捂着脸呜呜地哭,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
我看着躺在床上的傻舅,眼泪不知不觉流了满面。那一晚的月光,也刺疼了我的心。
五
我知道我在这个家是多余的。
小舅和舅妈生了三个小孩,两儿一女。为此,舅妈总是很得意,当着我的面,不止一次地说她的肚子争气,一生就是俩儿!“不像你妈似的,生四个都是丫头,没准儿肚子里的还是丫头,哼!”
而小舅,一直是笑眯眯的弥乐佛,胖胖的脸整天挂着笑,可是他说的每句话里都带着刺,刺得我心疼,他时时刻刻让我觉得,我在这个家是多余的,是被他收容的小乞丐。
我只好尽量不在他们面前出现,吃饭也小心翼翼地夹一些他们不喜欢吃的青菜,就连坐的时候都在角落里。外婆连座位都没有,站在桌前吃饭,趁孩子们不闹的空隙,夹两筷子菜,偶尔也夹些肉给我,但这却常常引来舅妈的白眼。
我开始天天跑到村口,坐在大石上等妈妈,神秘的山洞也吸引不了我,我想回家了!金窝银窝,不如我的草窝,在家里,我是人人都疼爱的小妹妹,虽然穷,但从不受委屈。
过了几天,妈妈突然来了!我跑下大石,欣喜地朝她冲去,以为她是来接我的,谁知,她却又把我带回了外婆家。
晚上,半睡半醒之间,听到妈妈和外婆在说话。
外婆问:“还有多少天?”
“再一个月就要生了。”
“现在情况怎么样?能安心在家生吗?”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怕是不容易!那些天杀的过几天就来一回,前几天差点就没了,亏得我爬墙走了,不然只怕保不住!”
“那怎么办?也不能天天在菜园搭棚子呀!现在还行,到生的时候可怎么得了!”
“有什么不得了?大不了要生的时候我就回家!我不信孩子生下来了还能给他掐死!”
“掐死倒不会,怕是要罚呀!”
“罚吧!一样值钱的都没有,他想要什么让他拿去!”
外婆沉吟一会说:“要不,在这生吧?现在什么年代了,也不在乎那些风俗。”
妈妈沉默了好久,犹豫着说:“我哥跟嫂子……”
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这以后,我睡着了,她们再说什么都没听到了。
第二天,我以为妈妈会带我回家,早早把衣服收拾好。谁知道等到午后妈妈还没动静,我去问她什么时候走呀?再不走天就黑了!到时就赶不上车啦!
妈妈摸摸我的头:“叶子乖!我们要在外婆家住几天,等你弟弟出生了再回去!”
我虽然很失望,但有妈妈在身边,心里还是安了很多。谁知道接下来,我们的日子一点都不好过。
妈妈整天在忙,挺着一个大肚子不停地忙。做饭洗衣,打扫卫生。我每天醒来的时候,妈妈已经把一家人的饭都做好了,她自已还没顾上吃,又赶去洗堆积如山的脏衣服,那里面有小舅的线卦和大裤头,有小表弟尿骚的裤子,还有舅妈的奶罩。妈妈忙得顾不上跟我说话,每天晚上都累得腰酸背痛。
饭桌上的菜越来越少,偶尔买点肉,刚刚摆上桌就被几个表哥表弟抢光了,吃完后又来抢青菜,把菜盘刮得干干净净,一点汤汁都没留下。妈妈给我的饭里倒点开水,我俩默默坐在角落里,吃完那点白饭,然后我帮妈妈收拾碗筷。外婆看着我们,不停地叹气。
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小表弟嫌没有肉,闹脾气不吃,舅妈尖着嗓子吼:“闹什么闹!有菜吃就不错了,还想吃肉!你以为是从前吗?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以后我们家多了两个人,加上你快出生的表弟就三个了!不省着点以后吃西北风吗?”
舅舅的笑面佛也聋拉下来,眼睛里凶光毕现,二话不说,抬手就给小表弟一巴掌,把他打得原地转了一圈,脸上立马出现五个清晰的指痕。
表弟躺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浑身抽搐。舅妈没有去管他,冲到舅舅面前跟他打起来,舅舅大发雷霆,把桌子掀翻了,饭菜洒了一地,吼着说:“操你娘的!闹什么闹!大家都不要吃了,饿死算了!你以为我赚点钱容易吗?还挑三拣四,吃不下青菜就滚!去找养得起你们的人去!”说着甩着脸进了里屋,“哐”一声把门关得山响。
傻舅站在一旁,嘴里含糊地吼着,手舞足蹈,不知道帮谁好。
舅妈嚎了起来,在地上打滚,哭天抹泪。妈妈走过去想拉她,被她一下推倒在地上,妈妈的脸痛苦得扭曲了,我冲过去用力扶起她。
外婆刚才在照顾小表弟,看到妈妈被推倒了,跑过来抹着泪说:“我的儿,你别管了!进屋吧!”
妈妈痛得直吸气,定定地站了一会,扶着我的肩膀慢慢挪回房。我咬紧牙关,承受肩膀上的重量,走一步脚都发抖,看来妈妈是痛狠了!
我的心比她的脚抖得还厉害,如果妈妈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办?爸爸跟姐姐都不在这,有谁可以帮我呢?外婆不当家,傻舅更是什么都不会。
我把妈妈扶到床边让她躺下,轻轻抚摸她的肚子,不停地跟她说话,跟她肚子里的弟弟说话,叫她放松下来,什么都不用想。
我第一次坚强地没有哭,跑出去倒了一碗热水给妈妈喝下,一脸坚决地说:“妈妈,明天我带你回家!”妈妈摸摸我的头,痛得变形的脸挤出一抹苦笑,点点头。
我一直守在妈妈床边,看她时睡时醒,一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安静下来,扭曲的脸放松了,沉沉睡去。我困得一头栽倒在妈妈枕头边。
第二天,等妈妈稍微好后,我收拾了东西,扶着妈妈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舅舅舅妈假意挽留了一下,我们拒绝了。
外婆和傻舅一直把我们送到村口,走出很远很远后,我回头一看,傻舅的身影还直直地站在村口。
那以后,我没有再回外婆家。
妈妈给我们生了个弟弟,早产,但很健康。家里的粮食被计生站的人搬空了。为了生计,几个姐姐早早就出去打工,帮补家里。
我念完初中后,也出去打工了,我要挣钱供弟弟上学,将来改变这个家的命运。
十年之后,听妈妈说外婆没了。外婆的晚年,一直跟傻舅住在这座房子里。小舅在街上建了新房,搬走了。外婆想孙子的时候,就跟着傻舅,一步一步走到街上。晚上,再拄着拐一步一步走回来。
外婆活了96岁,她教会了傻舅所有的生存技能,看着傻舅自已料理一切,生存没有问题了,才安心地闭上了眼。
她的坟,也在房子侧边不远处,她要看着傻舅,守着傻舅,直到他百年归老。
我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把傻舅的衣服全都洗净晾在屋檐下,然后,帮他把那一头乱发剪短,炒了一桌美味的菜,两人吃得大快朵颐。
我跟着傻舅,又钻了一次那个神秘的山洞,捡了很多螺丝壳和小石头,装进口袋。那时候,傻舅似乎认出了我,对着那条裂缝嘿嘿傻笑。
我走的时候,细碎的春雨还在下,雨点打在芭蕉叶上,悉悉索索地响。枝头的桃花摇曳,一派生机勃勃。
傻舅站在屋子门前,默默地看着我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