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的三天假期就这样过去了，许姗姗一直追问我去了哪里，我只说遇到大雪，只得在山里住了两天，手机没电无法联系。我没有告诉她那个看似梦幻却又真实得不容置疑的经历，那将成为我的一个秘密。
　　 假期过后的第一节中文课，我接着讲《击鼓》。讲到“执子之手，与之偕老”这句时，我特意向左后窗看了一眼，原来坐在那里的两个穿情侣装的学生只剩下男孩一个，他看上去也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脸色忧郁，望着窗外。我自然无法猜测元旦时他和那个女孩经历了什么，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我很想叫起他，让他回答两个问题：《击鼓》的艺术成就是什么？艺术魅力体现在哪里？可是这时，我想起了雅鱼，仿佛看见她就站在窗外向我张望。曲终人散，物是人非，难道这是人世间所有美好事物发展的终极规律吗？我感觉那几个问题真是愚蠢可笑，我有什么资格给学生提问题？时间把每一个人都变成了过客，经历过的，也将随着时间的流逝，沉入记忆的河流。生活的残酷就在于时常能触摸到过去生活的痕迹，而过去不会重来，这实在让人绝望。
　　 气温持续下降，据说西伯利亚寒流正在南下，明后天还有大雪。坐在电视机前，陪许姗姗看韩剧，每半小时插播一次广告时，她就利用这个时间对我勾画未来。郑浩明来找我，站在楼下大喊，许姗姗正在描绘新房的样子，她嘴一撇：“大喊大叫的，他以为是男高音啊。以后我们买高层，二十八楼，看他还在楼下喊。”
　　 我一笑，拉开窗户向下应一声，正愁没办法脱身呢。下楼。没见着郑浩明。正准备打电话给他，旁边有人喊：“嘿，大鸟，这儿呢。”
　　 郑浩明摘下头盔，靠在一辆崭新的白色越野摩托上，正冲我得意地晃着腿。我鼻子差点没气歪，大步奔过去：“在这儿装神弄鬼呢。”
　　 他不说话，抓住我的胳膊反手扭到了身后，我疼得叫唤：“有仇咋地，下手这么狠。”
　　 “这还是轻的，这几天没把我急死。让哥们看看少啥零件没？”郑浩明放开我，开始嬉皮笑脸，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他说电话断了之后，他启用了卫星定位探测设备，冒着风雪在山上一连找了三天，也没有发现我的行踪。但他断定我就在山里，不会出事。
　　 “走，喝酒去，给你压惊。”郑浩明递给我一个头盔，自己一跃跨上他的大摩托。我的思维瞬间停滞，有一个人影出现在脑海里，他骑着白马，面带笑容“秦兄，南山打猎去。”
　　 我抱住郑浩明，就如公孙子仲又再现。郑浩明惊讶地说：“嘿，干嘛呀，我可是性取向正常，你这几天不会是出柜了吧。”
　　 “呸，你才出柜呢，几天不见，表示一下友好。你这歪脑筋。”我擂他一拳，他坏坏地笑了。发动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带我去了“听风”酒吧。
　　 与郑浩明在酒吧喝酒、听歌，一直到晚上十点。出了酒吧，两个人都飘飘然了，在寒风中又相互取笑了一番，郑浩明高声大气地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我则头晕脑胀地步行回去。酒吧离家不远，南关街角边，暗淡的灯影里一对情侣拥抱着难分难舍，我还来不及在清冷的风中多几分浪漫的幻想，家的那个灰楼就在眼前。门洞前，一个女人黑发散在肩上，身着白色风衣，红色的围巾，脸庞柔和安静，在路灯的光照下美如橡树。
　　 雅鱼？我热血沸腾，急步走了过去，向她张开怀抱。她也迎上来，挽住我的胳膊：“老公，你回来啦。”
　　 老公？我酒醒了一半，第一次发现，姗姗和雅鱼居然这么相像。
　　 回到家，许姗姗递给我一杯水，埋怨着：“郑浩明又让你喝酒了吧。这人真是的，不帮忙，尽添乱。”
　　 “他人其实挺不错的。明天我去找他借钱，咱们买房子。”我似醉非醉地说完，一仰脖，喝完一杯水。
　　 “你不怕没面子了？先慢慢攒钱吧，只要我们在一起，房子早晚都会有的。”许姗姗接过水杯，对我莞尔一笑。我勉强睁开眼，点点头，然后，倒头睡去。
　　 再过两个星期就是春节了，春节过后，大四的学生就要各自去实习，我也加紧授课进程。学生们依然没有紧迫感，他们到批发市场买了服装、电子产品等乡下畅销的产品，准备贩回去卖。我越来越看不懂这个校园了。
　　 放学后，在巷子口遇到了那位退休教师，他手拿铁铲正向架子车上装垃圾。正前方，一台摄影机对着他拍摄。一位手拿话筒的女记者站旁边，正是元旦前采访过我的电视台记者。我加快了脚步想躲开，还是被她喊住了。
　　 “展老师，你在这里住啊。”她走过来。
　　 “你们早应该采访他，这位老先生让人敬重。”我没有直接回答她，不知道是出于自尊还是虚伪。
　　 “展老师，上期关于学生经商的访谈你看了没有？播出后观众反响强烈，支持与反对各占一半，我们准备做后续报道，到时请展老师做嘉宾。”她说话一语双关，既表扬了自己的节目又夸奖了我。
　　 我一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对这位老人的事迹你有什么看法？展老师，你谈一下感受吧。”她又是不由分说地将话筒对准了我，不改女记者的强势。
　　 我看看老人，他正用力把残雪与垃圾用力铲起，扔到车上。五年来，我经常看到他，每次都是匆匆走过，今天，我认真地端祥着他，黑色的棉衣，满头白发，脸和鼻子都被风吹得通红，更像一个慈祥的圣诞老人。
　　 春节快到了，南关文化中心每天都在院子里彩排节目，歌曲舞蹈异彩纷呈。这天下午，路过文化中心时，音响里传出的歌曲牵引着我的脚步：雪欲来的时候，又烫一壶酒，将寂寞绵长入口。大寒夜山那头，彤云出岫，小炉边那首歌谣不经意被写就。卿尚小，共采薇，风欲暖，初成蕊，问离人，山中四季流转又几岁……
　　 我站立不动，心在作痛，雅鱼又走入我的心里。
　　 又是春暖花开时，南太行迎来了旅游的季节。一个周末，我到南太行踏春，在紫霞村看了落日，从紫霞关下山时，路过当初躲避风雪的地方，我试图寻找那个山洞，可是前后左右遍寻不见。正要离开时，天空骤然暗了下来，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黑暗，一声惊雷在头上炸响。
　　 再看时，那个山洞赫然就在面前……
　　
　　 附：《诗经·邶风·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