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地嫣红(短篇小说)
洗完澡,我穿好衣服,坐在床沿,我妈托起我的下颚,扯着我脸蛋说,下次再说要当右派,撕了你的嘴。
我脑袋摇得如拨浪鼓。望着窗户边悬挂的鸡毛掸,依然心惊肉跳。
三
打这之后,我妈每次来看我,姨妈不再告我的状了。见面后,我妈总是上下打量着我,说,哟哟,一段时间不见,你又长胖长高了,还是姨妈家饭菜养人啊!姨妈满脸堆笑,嘴上却说,呵呵,我家粗茶淡饭的,谈什么养人哟!
客气了。给你添了许多麻烦。我妈忙说。
麻烦什么啊,你太拘束,把我当外人了。姨妈歪了我妈一眼,故作埋怨道。
话说到此,我妈赶紧扯开话题,两个女人天南海北地拉呱起来。记得我妈有次说公社革委会主任的事,她将凳子朝姨妈身边挪了挪,生怕别人听见似的。我妈小声道,公社排练样板戏《红灯记》时,那主任白天握着李铁梅扮演者的手,教育她演革命戏,要做革命人,晚上就摸到女孩子房间胡搞,被人从床上逮个正着,成了爆炸性新闻,现在都在批斗他,斗得死去活来哩!姨妈一拍大腿,哈哈大笑,笑得肆无忌惮,说那真是丢死人哟!我妈吓坏了,惊恐地四处看。姨妈大手一挥,说,嘿,没事,你真是个兔子胆量。我妈放下心,说她被批斗怕了。接着又说她被批斗时,那主任还踹了她一脚呢!没想到,现在轮到批斗他。姨妈说,这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要是我准会冲上批斗台,狠狠地踹他两脚,出口恶气。我妈被姨妈的话逗笑了,但没笑出声,那笑在她肚子里上蹿下跳。
由于吃腻了公社食堂的大锅饭,姨妈家的饭菜让我胃口大增,吃啥都特别香。还常吃到野味——獾子肉。姨妈总是挑最好的獾子肉给我吃,说吃了长身体。獾子是姨夫弄来的。那段日子,姨夫不时从街上买来几颗像汤圆似的东西,外面露着一截细麻绳。当初,我很好奇,伸手想玩,姨夫猛喝一声,别动!他脸色铁青,一把将我拽得远远的,看架势,他吓着了。
后来,我知道那是炸弹,姨夫称炸子,他买来炸獾子的。炸子很贵,每次花了姨夫两天的工钱。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里,一般农家舍不得买,因为炸到獾子的概率不高,还要担风险,若被人踩着了,麻烦就大了。我听说过外村有炸子炸伤人的事,结果赔了许多钱。
到了晚上,姨夫在炸子外面裹层肉皮,然后小心放进布袋里,借助月光,拧着布袋走向田野。他不会将炸子放在路边的,每次姨妈都唠叨半天,叫他放到竹园里,或者荆棘丛中,总之要放在人不去的地方。唠叨多了,姨夫听着厌烦,嘴里嘀咕着,你那么能说会道,怎么自己不去啊?姨妈噗嗤一下,咧着嘴笑,顺手朝姨夫的肩膀打了一巴掌,说,我去可以啊,把你裤裆里那家伙割了。姨夫一溜烟钻进了月色中。天刚朦朦亮,姨妈又催促姨夫去田野看,赶在村里人起床前。但是,由于獾子狡猾,姨夫经常空手而归。见他耷拉着脑袋,沮丧地说,妈个巴子的,弄了半天白搭了。
当然,有时在我起床后,也会看到另一番景象。院子里,姨夫正操刀剥獾子皮。獾子吊在桃树枝上,嘴上豁了一大块,血淋淋的。姨夫娴熟地剥好獾子皮,将皮用树枝撑开挂在外面墙壁上,等晾干拿到城里卖。这是他最得意的一天。既弄到獾子肉,又能将獾子皮换到钱。姨夫将獾子开膛破肚后,剩下的活儿丢给了姨妈,自个乐颠颠地牵着牛干活去了。姨妈将獾子肉洗净切块,红烧后添些葱蒜和辣椒粉,再用小火焖,很快香气四溢,闻着直咽口水。
有天,姨夫对姨妈说了什么,姨妈脸色突变,乌云密布,气冲冲跑出院子,站在土墩上,拍手跺脚地骂,整整骂了一天,把嗓子都骂哑了,谁也不敢吱声。事后我才知道,村里有人去大队告了姨妈家一状,说她家收留我,严重丧失阶级立场。我吓坏了,因为告状的那人家孩子,几天前和我打架时,被我一拳打断了门牙。我吞吞吐吐地向姨妈坦白了这事,姨妈扯着嘶哑的嗓子说,小祖宗,你别惹祸了。
那天晚上,姨妈在米缸里摸了几个鸡蛋,带着我去看人家孩子,赔礼道歉。
四
我在姨妈家待了一年左右时间,建国来了。建国是姨妈抱养的儿子。对于姨妈为什么抱养建国,有人说,建国小时候病怏怏的,家里弟兄多,养不活他,才送给姨妈的。我妈却不这么看,说,那只是一厢情愿的话,关键是桃花在卫东身上体味到了母爱。这感受,哪是一般人晓得的哟!
那天,姨妈烧好早饭,叫我和姨夫吃,自己风风火火地出去了。我问姨夫,姨妈哪儿去了?姨夫闷头吃饭,好半天冒出两个字,邻村。我不敢追问。姨妈说姨夫是一脚踹不出个响屁来。等我们吃好饭,见姨妈抱来一个小孩,她一进屋便大呼小叫起来,像得了宝贝似的。姨夫如火烧屁股一般,噌地站起来,将旱烟杆咣当一下扔到桌上,径直奔向小孩。
那孩子是个男孩,看上去两岁多点,面黄肌瘦。见我们围着他,吓得哇哇大哭,哭起来小脑袋迅速鼓胀,像个吹起的气球。
姨妈边哄着男孩边对我说,你不是盼着我家有个伢子嘛,他以后就是你弟弟了。
男孩就是建国。他的名字是我妈起的,意在长大后建设祖国。姨妈说这名字起得好,大气。可担心伢子不是亲生的,将来知道了会不会嫌弃她。在这个问题上,她觉得和我妈找到了共同话题。我妈明白姨妈的心思,说,不管孩子是否亲生的,相信他长大后会知恩图报,懂得孝顺。说完,我妈将目光投向我,让我想起她也曾问过我,你长大后,孝顺我吗?我说,孝。我妈问,怎么孝?我张大嘴巴,仰头哈哈哈几声,说这样笑行吗?我妈乐了,说,你这孩子,那是笑不是孝。唉,真是对牛弹琴。
姨妈听我妈说完,高兴得手舞足蹈,说,冲你这些话,我一定把伢子好好养大。
我原想,姨妈家若有孩子,我就有了玩伴,没料他是个好哭的孩子,说话也口齿不清,嘴里像含了一棵大萝卜。这让我失望。
你喜欢弟弟么?姨妈问我。
我摇摇头,说,不喜欢。
怎么不喜欢?姨妈问。
好哭。说话咿呀咿呀的,鬼听得清楚啊!我如实答着。
姨妈笑了。过后,将我的话学给我妈听。我妈瞪了我一眼,趁姨妈不在,悄悄对我说,在姨妈面前,千万不要说弟弟坏话,姨妈会不高兴的。
然而,姨妈才不管我说建国坏话呢!每当建国哭时,她慌忙掏出奶子,将奶头送进建国嘴里。这招很灵,建国不哭了,使劲吮着奶头,吧嗒吧嗒直响。记得姨妈第一次当着我面掏奶子时,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她随即低下头,专注地看着建国喝奶,脸上红晕渐渐消褪了,露出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满足。姨妈的情感升华了。后来,姨妈的奶头竟被建国吮出血来,姨妈疼得嘴角一扯一扯的,轻声骂建国,哎哟哟,你是属狗的呀?
这件事,到了建国长大后,姨妈一直念念不忘,时常流露出来。姨妈感慨地说,养伢子不容易啊,想当年,建国要奶喝,把我的奶头都吮出血来了,钻心地疼呢!说完,她眼睛红红的。
对于姨妈这些话,建国的耳朵听出老茧了,他通常低头不语,默默地抽着烟,像块榆木疙瘩。他的记忆里原本是一张白纸,白净得没有一点斑痕,即使后来他知道了身世,有了些内容,他还是觉得摸不着边际,仿佛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
我妈恢复工作后,调到离姨妈家很远的公社。临走前,她来看我。一进院子,便亮起大嗓门喊着姨妈的名字,桃花、桃花,不停地喊,这与往常判若两人,似乎要将憋了好久的精神气全都抖露出来。
见面后,我妈迫不及待地告诉姨妈,苍天有眼,孩他爸也恢复工作了。姨妈两手一拍,大声大气地说,好事呀!双喜临门。好人终有好报。我妈快活得不住地点头,有点忘乎所以了。她接过话茬说,是的哟!是的哟!孩他爸当区长时,人缘好着呢!他批评人很讲究方法,总是拐弯抹角地旁敲侧击,还带些调侃,让人听着舒服,乐于接受。那晚批斗他时,许多人帮他出谋划策,还用毛笔在他脸上画了一副眼镜。果然,批斗刚开始,台下有人喊,老东西,把眼镜摘下来。他佯装摘了几次,无奈着说,摘不下来。大家定神一看,哄然大笑,批斗会不了了之。
姨妈笑得周身颤抖,喉咙里咯咯咯直叫,像母鸡下蛋似的,她说,你家那位真是太逗了,让人寻开心呢!
我妈说,他那脾气,我一辈子都学不会。我是个有火就发,有话就说的人,得罪人哩!
那天,我妈给姨妈家买了许多礼物,还给建国买了套衣服。乐得姨妈一个劲地说,妈妈娘,花那多钱干什么哟!本来,我妈想带我走的,姨妈不同意,埋怨我妈风风火火的干嘛?让她心里一下子失落落的。无论如何让我多住几天,她赶着给我做双布鞋。
我妈走后,姨妈对我说,想不到,你妈和我一样,一根肠子通到底,亮起嗓子来像炸雷似的。说完,她笑了,在想我妈过去唯唯诺诺的样子。姨妈说,你妈也挺会装的。唉,好端端一个人,被逼成了那样。
乡村的夜很安静,月光如水,透过窗户漫进屋,一直渗到我床前。鸡叫的时候,我起来撒尿,看见姨妈房里的油灯依然亮着——姨妈在纳鞋底,那刺啦刺啦的纳鞋声,划破了夜的宁静,响了好久好久。
五
姨夫在我当兵期间去世的。1981年我探家时,他的坟头上青草萋萋。
记得我参军时,姨夫买了一支钢笔送给我,说,到部队要好好干,听领导话,多学知识,长本事,给你娘老子争口气!这是姨夫对我说的最长一句话,也很有分量,没想到,竟是最后一句话。
那天,姨妈和建国陪着我去看姨夫。建国已经十四岁了,嘴唇上长着毛茸茸的胡子,个头齐我耳朵,嗓子也变了调,说话像只公鸭叫。路上,我问建国,念几年级了?没等建国搭腔,姨妈说,别提那事了,提着我来气。念书时,一加三能算出答案,问他三加一等于多少?他翻着白眼,愣了半天,也没说出所以然,还说老师捉弄人。小学毕业后,他就死活不念书了。唉,与你没法比哟,一个脚趾丫都比不上。
建国瞪了姨妈一眼,闷头闷脑地一溜烟跑到前面去了。
我在姨夫坟前烧了几刀纸,纸张燃尽时,建国放了一挂鞭,噼噼啪啪响起来。我赶紧跪下地,磕了三个响头,刚站起身,姨妈哇的一下,撕心裂肺地哭。她边哭边说,伢姨夫哟,伢子来看你了。你不是说他有出息嘛!他考上军校了,给我们长脸了。你看见了吗?声音把天空撕开无数道口子,每道口子都在滴血。
几年不见,姨妈家盖起了两层小楼,过去的土砖院墙,变成了青砖院墙,院墙上面盖着灰色小瓦。
院子里那棵桃树和院前的土墩依然存在。姨妈说,站在土墩上面,能看到公路。公路上车来人往,煞是热闹。
姨妈指着楼房说,你姨夫是累死的。为了挣钱盖这房子,他没日没夜地在窑厂干活。房子盖好不久,他却倒下了,脑溢血。临死时,头脑壳还开了刀,缝了几十针,像条蜈蚣伏在上面。姨妈又伤心哭起来。
我从部队转业到地方时,建国已经结婚了。他老婆比他小两岁,叫吴春桃。脸皮白里透红,如熟透的桃子。我对姨妈说,您叫桃花,媳妇叫春桃,现在开花又结果了。姨妈笑着说,我等着抱孙子呢!
我每次到姨妈家去,姨妈总是习惯地站在土墩上,看着我从公路边走过来,由模糊变得清晰。这时,姨妈的嗓音炸开了,远远地招呼我,引得邻居都出来看热闹。在姨妈眼里,我的到来,像是给她撑了多大面子似的。
进屋后,姨妈忙不迭地端上花生、瓜子之类的土产,吩咐建国散烟泡茶。茶叶是新茶上市时,我买来孝敬姨妈的,她舍不得喝,留着招待我。建国散烟动作很特别,他先从一边裤袋里掏出一支好烟散给我,然后一转身,又从另一边裤袋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娴熟得像变戏法,不经意很难察觉。直到烟蒂扔到地上后,我才发现那是几块钱一包的“盛唐”烟。
很快,厨房里忙活开了。春桃在灶前,姨妈在灶后,灶膛里柴火烧得噼啪响,不时飘来饭菜和炊烟搅和的味道。
吃饭时,建国邀来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大多是我儿时的玩伴,无拘无束,却把我当座上宾。建国平日话不多,可到了酒桌上,他的话就多起来。他一杯又一杯地敬酒,话也一叠一叠地垒着。谁要不喝个杯底朝天,他一直站着,逼着你把酒喝干。大家都夸建国好酒量,建国顺着称赞往上爬,说谁与谁都被他喝趴下了。喝到难解难分时,姨妈来夺酒瓶,说不能喝了,喝多出洋相。建国死死捏住酒瓶,眼睛睁得像铜锣似的,嘴里扑哧扑哧地喷酒气。姨妈很难堪,松开手,骂道,喝吧喝吧,喝死你!
在家里,建国属于游手好闲的人,姨妈主内,春桃主外。春桃娘家在镇上,耳闻目染会挣钱。结婚没多久,做起了收破烂生意,说投资小,见效快。姨妈不管这些事,说这个家交给你们了,只要不让我喝西北风就好。春桃笑道,哪能呢!只有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于是,每天早上,她饭碗一放,拿出个袋子,装进三个馒头和一杯茶水,说声走了,没等姨妈搭腔,摩托声响起来,眨眼功夫没了影子,直到傍晚才回来。日积月累,家里一间屋子堆满了废铜烂铁。建国不愿收破烂,嫌脏,丢面子。他喜欢联系买主,然后弄个车子把破烂运过去,大把大把地数钞票。村里男人嫉妒建国,说,你个闷葫芦,前生修来的福气,讨个漂亮又能干的老婆。说着,数落起自家的女人,邋遢得像块抹布片,扔到哪里都是一摊儿。
一 、伟大起于平凡,高贵起于普通。妈,姨妈,两个母亲刚强,坚韧,无私。妈,把一个四十天死了娘的,没喝多少奶水的孩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成这样。妈的两次哭都是为了我,一次受不了挨斗的折磨,不想活了,为了我哭了;另一次,挨斗,顾不上孩子,没有人愿意收留,哭了。姨妈,毅然收养了我。妈,打“我”一次是因为失踪的画画叔叔“我”说错了话,妈担惊受怕。洗澡时,“我妈拿来花露水,均匀涂在我的屁股上.”“我妈俯下身子,嘴巴贴近我的屁股,呼呼地吹着凉气。”“姨妈总是挑最好的獾子肉给我吃。”獾子肉是姨夫冒着风险得来的。姨妈为了“我”“整整骂了一天,把嗓子都骂哑了”因为我打架,姨妈在米缸里摸了几个鸡蛋,带“我”去看人家孩子……姨妈收养了建国,姨妈的奶头被吮出血。“我”要被妈接走,姨妈赶着为我做鞋,鸡叫时姨妈在纳鞋底。犁田耕地,这些粗活,姨妈不让建国插手,姨妈有了中风迹象,为了不连累孩子,喝了半瓶农药……
二 、巧妙留白。“我”的身世之谜;妈披头散发,嘴角流血回来,挨斗被打的过程;姨妈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孩子,给读者留下充分的想象空间。
三 语言质朴,符合人物性格。“我躲在院墙角,朝藤蔓的根部撒了一泡尿,浑身颤了两下,感觉舒服了,于是我拾起一块土疙瘩,瞄准公鸡扔去……”一个淘气可爱的孩子生动形象的跃然纸上。“建国落个自在,便在田埂上转悠……像个小老板似的……有人不尿他,趁其不备,抓起泥巴朝他扔去……”读起来忍俊不禁。“姨夫如火烧屁股一般,噌地站了起来,将寒烟杆咣当一下扔到桌上,径直奔向小孩。”老实,厚道的庄稼汉的表现得淋漓尽致。
感谢作者奉献这么厚重的文字!问好作者!遥祝秋安!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感谢飞翔老师赐稿流年!遥握,祝写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