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海】柱子(小说)
天色微明,柱子的“部队”就吹起了“嘎嘎、嘎嘎”的集结号。鸭司令一听这号声,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眼睛,有点为难地央求道:“周队长,容我几天吧,等这阵子鸭蛋下了以后,再把鸭子卖掉。我想多攒点钱,替妈妈看病……”
“不!你先在这儿避几天风,等检查组走了,我再来叫你回去。鸭子问题,以后再说!”既然这孩子已经看出了我内心的病症,何必再隐瞒下去呢!
“敬礼!”柱子高兴地向我行了个举手礼,提起竹竿指挥他的队伍,下芦苇滩觅食去了。
大概是那篇《路线教育简报》上《敢于和资本主义斗争的孩子》报道的缘故,那个省委书记和他的检查组并没有光临张洼大队。我很得意,认为这一招确实干得漂亮,既让自己化险为夷,又没砸掉柱子母子的饭碗。
两天以后,当我得知检查组已经离开我们公社的消息后,便直奔芦苇滩而去,一路上,我兴奋得像是喝了三两二锅头,心里奔涌着无以名状的轻松和愉快,边走边哼唱着《沙家浜》里郭建光的“你待呀同志亲如一家”的样板戏。
真是轻车熟路,一顿饭的功夫,我便插进了那天晚上迷了路的芦苇丛中。只见柱子的“队伍”正在那儿快活地嬉戏着,可他们的司令员却不在指挥的岗位上。
“柱子——柱子——”!我放开嗓门喊了起来,回答我的只是一阵鸭儿的聒噪,我顿时想起了那天他和我说起他梦中开飞机、脚一蹬时……一种不祥的预兆揪住了我的心,我飞步奔向芦棚。
只见柱子直挺挺地躺在潮湿的草铺上,面色铁青,呼吸微弱,已经不省人事了。我赶紧检查了他的全身,发现脚踝处有一个圆形的紫血印,小腿肚肿得像个紫茄子,凭经验,我知道这是被毒蛇咬伤了。救人如救火,我立即找来一根细绳,将其肿胀的小腿扎起,阻止毒液再向上延伸,赶紧背起了柱子,直奔乡医院而去。
“幸亏送来医院及时,要不然他就没命了”医生说着。经过医生紧急救治,可还是过了最佳时间,柱子的小命是保住了,可是,因为毒液侵害了中枢神经系统,当他醒来时,已经听不见别人的说话,最让人心痛的,是他自己也不能张口说话,他那薄薄的嘴唇再也发不出真诚朴实的语言了!虽然我并没有失去这一功能,但是从我嘴里发出的确是贴着五光十色的政治垃圾标签!如果医生们有这种办法,能把一个人的语言功能移植给另一个人,那么,我将毫不犹豫地献给柱子,因为他还是个孩子!是我的过错酿成这大祸啊!我在心底默默地惩罚着自己!
柱子见我去看他,显得很高兴,为了防止因为我说话而引起他的条件反射,触动他心灵的伤感,我默默地坐在他的病床边,尽量不说话。他显得很平静,简直难以相信,他是个年仅七八岁的孩子!过了一会,他突然用手指圈成个大圆圈,向我伸过来,用眼睛向我询问着。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我明白了。
我明白什么呢?
也许他是在问:那芦苇滩小棚子里,替他攒钱为妈妈治病的鸭蛋吧?
也许他是在问:老书记说的话对吗?
种种猜测似乎都不是那么令人满意的答案,那他用手指圈成的大圆圈是什么意思呢?
……
时隔五年的一天早上,我还在家里吃着早饭,只听到“咚咚、咚咚”一阵轻轻且有礼貌的敲门声,我赶忙开门一看,原来是柱子!我有点失常地一把把他揽入怀中。真不容易,俗话说“路在嘴上”,此话一点不假,而他这位不能说话的人却能摸到我的家门,还带来了满满一篮子鸭蛋。我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那种感情,我没办法用语言表达。
我手忙脚乱地招待着这位小客人。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柱子应该是十三四岁了,个头长高了不少,饥瘦的身体仿佛也比以前敦实了。他总是抿着嘴,看着我一个劲儿地对我笑,黝黑清秀的面颊上,那双大大的眼睛,闪动着聪慧的光芒。柱子却很大方,他像回到自己家里那样从容,毫不忸怩地品尝着我递过去的茶水和糕点。
接着,我俩开始用文字作无声的交谈。在老书记的督促下,他已经自学了小学的课程,尽管他对这一语言工具掌握的还不是那么得心应手,但是一般的书写已经难不倒他了。他告诉我在村里召开的群众大会上,老书记的一席话,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我知道,此时的老书记已经平反,重新挑起了张洼大队党支书的重担。说是落实了党的农村经济政策,扭转了基层在领会党的基本路线教育上的偏激,强调了在集体经济基础上,允许农民搞副业收入。所有这些落实的政策,给农村带来了多么大的变化!他的鸭群扩大了;经过治疗,妈妈瘫痪的双腿有了明显的好转,不再是卧床不起,已经能下地慢慢走动了;老书记还说要选他当养鸭模范哩!这时我才真正清楚,他几次都用手指圈成大圆圈的意思了,他那是在设想着未来美好的蓝图,用五彩的画笔描绘出一幅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美丽画卷。虽然这幅图画还有待于润色添彩。
这时,我多么想再听到从他那薄薄嘴唇里发出的童稚纯真的声音,再和他作一次亲切的有声有色的交谈啊!可是,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自那以后的不多久,我从公社被调到了县委组织部,直至现在。由于不再分管农业这一块,为此也就和柱子失去了联系。今天无意间看见了这鸭蛋,不由地又使我想起了多年未见的柱子,我就像一个有犯罪前科的罪人,心灵深处总有一种抹也抹不去的负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