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嘎看到平时不曾放在眼里的女子还找了城里的男人带回来，似乎有些羡慕嫉妒恨。但她只能把所有罪责推在自己这两个晦气的名字上。也许，这样，她就不会恨那些个离了婚的男人，离婚，不管是谁抛弃了谁，对于男女双方来说。都不是值得欣慰的好事。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觉得现实太残酷。
　　 朵嘎皮肤比母亲白多了，但——，是那种介于父母的血统相融合的那种白，五官是形容不出来的那种感觉，不是一个“美”字可以概括，如果她可以站直了的话，她的个头还不矮；单看她的修长的手指头，就知道她如果不是一条腿有毛病，一定是个绝世的美女，就这已经是个美女了，只不过是小镇上机动车修理店老板的残疾女儿。她很敏感地觉出自己的缺陷，这缺陷首先使她与众不同，与姓张的爸爸也是有区别的，虽然她是他亲生的女儿，与阿妈也是有区别的，她不会像阿妈那样穿厚重的藏袍，不会像阿妈那样忍受生活中的艰辛，她执着的想要摆脱阻碍自己命运的那些东西，所以，她从讨厌自己的乳名，到讨厌养育自己长大的这个地方，到后来发现自己身体的缺陷，乃至现在讨厌这些她嫁过的男人们。她并不是喜新厌旧，她是发现了生活的不足。
　　 2
　　 朵嘎出生在一个小镇。小镇在草原深处，不长庄稼，也不长高大的树木，只长草，风吹草低见牛羊。在如此开阔的视野中，小镇的很多人并没有多少与时俱进的概念，很多人没有走出去见过外面是什么样子，只要有吃有喝都是一副安贫乐道的样子。这样的生存环境，让内心不安份的朵嘎很压抑。别以为一说是草原一定就像是画中那样美。心情好了，什么都是好都是美，心情不好，就是天堂也是受罪。这是真的，她就是这样认为的，与男人偷情的时候她是兴奋的，接过男人们给的钱物她是快乐的。但，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想要一个可以真正依靠的男人。为了她想要的生活，她现在必须这样忍耐着坚持着，寻找机会来临。她恨这个镇子，就像这个镇子用一根无形的绳子拴着她，跑得再远也会把她再扯回到原地。她只记得还是小的时候，姓张的爸爸带她离开过一回镇子，是去成都为她看腿。就是那么一次，让她知道了外面的世界的眼花缭乱，这使她向往外面的心比这个镇子上同龄人要强烈的多。这野心像一不小心传染到了草原上的流行病，她就是个悄无声息的潜伏的病毒携带者。随着她一年年长大，逐渐在她的思想里繁殖变异，像是草地上雨后长出了的圆蘑菇。
　　 虽然生活中的很多东西使朵嘎烦恼，但有一点她还是比较欣喜的，就是自己天生就迷人的脸蛋子和白瓷器一样细致的皮肤。对于女人来说，长相比什么都重要。又有长相又有思想，在这个小地方，多少年都不出一个这样的女子。美中不足是朵嘎的一条腿是残疾，也不是缺少什么，是另外一条腿的筋骨短了还是细了，还是另一条腿怎么了？总的来说，两条腿总是不愿意好好的配合，不能相互融洽，总是互相看笑话。姓张的爸爸带着朵嘎回到四川那年，顺便在成都一个大医院里检查，检查出来的结果是，朵嘎出生的时候胎位不正，接生的人下手太狠，拽住出来的那条腿，把孩子生生拽出来了，朵嘎的一条腿的筋脉就是这样拽残疾了的。姓张的爸爸这才想起来，朵嘎生下来就哭，哭饿了，吃完了睡觉，睡醒了，只要抱起她来，她就哭。后来妈妈尽量让她躺着。原来她哭是因为自己肉体的痛苦。长大懂事了的朵嘎不能跑步，不能跳舞，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感觉自己是正常人。姓张的爸爸对女儿说：认命吧，认命吧，谁让你不正常出生呢？怪不得别人。这话也就是说，朵嘎虽然千方百计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命运是生下来就注定的。这是姓张的爸爸认为朵嘎只能这样生活，再没有别的办法改变。妈妈要她多转经，多去寺庙里见见活佛。今世的不如意是前世犯的错。念经即使暂时改变不了现在，但是可以祈求来世的幸福生活。爸爸妈妈的建议朵嘎觉得都不正确。自以为有文化的爸爸其实并没有多少文化，只不过比周围那些不认识一个字的牧民们能写几个字会读简单的书信，在朵嘎面前姓张的爸爸就是个文盲，每天只知道捣鼓那些脏兮兮的车辆，只知道赚钱，只能算个账写个便条，喝点酒后大骂世道的不公平。妈妈大字不识一个，整天只知道做家务生孩子，然后拖儿带女去转经祈求来世。平心而论，姓张的爸爸要比本地很多男人有长远眼光，他的某些观点还是有道理的，他首先赞同自己的孩子上学读书，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们将来都是有文化的人，不论在哪里都离不开知识。他要女孩子好好读书上学，要两个男孩子读书识字还要有一技之长。姓张的爸爸的孩子们长大以后，充分显示出文化知识对贫困生活的抗免疫能力，朵嘎的大弟弟虽说没有念好书，但是成家以后开着自己的东风大卡车东奔西忙，小日子红红火火也是不错的。再说朵嘎，如果没有文化，一瘸一拐的谁知道是一副什么傻样呢。姓张的爸爸一直觉得没有文化的人都是傻子。小镇上有数不清的没有念过书不认识字的人，这就证明他自己是个聪明人。
　　 不过，如花似玉的朵嘎的思想也只停留在这些片面的生活层面上。她只觉得爸爸妈妈的思想都有问题，但是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思想也是有问题的，有时候她自己也弄不懂什么才是正确的。
　　 朵嘎被校长已经参加工作的儿子给睡了那阵，一个喜欢她的，从上小学起，刮风下雨或者需要他冲锋陷阵的男孩子气不过，把那个校长的儿子打了一顿。然后又把朵嘎就地摁倒干了。初高中的女孩子和男孩子要在过去都结婚过日子了，现在却要上学，不结婚就不代表不允许发育成熟，人和牛羊一样，成熟了就会有性要求。高中时期，这个阶段的心里很不安分，对学校以外的事物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向往，对什么虽然懵懂但内心很骚动，什么都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这很危险。男孩子都是这时节心中开始有一条河流往外流淌的。女孩子就像花儿，一觉睡醒，一次触摸，一个热辣辣的眼神，就会使她怦然心动，心动就是花的开放。怒放还需要一只蜜蜂，需要一阵风雨。这朵花开好了，对自己好，欣赏她的人也觉得幸福，开放的不好呢，就成了朵嘎这样的。朵嘎没有检讨过自己，自我检讨是很不容易的，都是到了老年才幡然悔悟，但那个时候已经晚了。也不能责备朵嘎，一个人的命运是有很多因素组合的，比如说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竟然降生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地方，比如说她不是顺产出生的，比如说她有个别人没有的姓张的爸爸，比如说她不喜欢的名字，比如说命运为什么不给她准备一个十全十美的男人。
　　 不只是在出生不是顺产，冥冥之中还有很多东西似乎也基本奠定了朵嘎将来生活的结局。
　　 小镇是这些年通了公路以后才逐渐热闹起来，小镇确实不大，如果不是那个有点历史的寺庙，可能这条公路也不会修通，到底还是沾了佛祖的庇佑，为了发展地方经济，推进旅游业的蓬勃发展，弘扬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宗教文化的保留与发展势在必行，修一条通往这个小镇的公路也是当务之急。公路的通达，也给这个小镇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便利。首先是旅游季节游客多了，小镇出现了家庭旅馆，有穿着时尚出来进去带着墨镜扎着花头巾的男女外地人在低矮的老房子里开了一个书吧和茶吧，还有一个店名叫“聊吧”，亏得这些人能够想起这么放荡不羁的店名。家庭旅馆大多是当地人开的。最热闹的时候，小镇的街道上还出现过外国人。很多到这里来转悠的男人们发现了小镇上那些个端庄的女子，结婚又离婚的朵嘎是最漂亮（这样的漂亮是开放和充满魅惑的），也是最有文化的，她跟最后一个丈夫离婚就做了镇上的小学老师。开始她觉得做老师还是不错的，也算是如愿以偿。做了小学老师有一年，朵嘎就不这样认为了，她觉得在小镇子上做小学教师实在没有什么前途，这使她更加向往城里人的生活，喜欢城里那些干干净净的男人，她甚至瞧不起那些在镇子上开书吧茶吧聊吧的无业游民，她觉得这些人都是在大城市里混不下去了才逃避在这里了却残生。第一个睡了她的那个校长的儿子很干净，她一下子就被他的干净迷住了，到现在她忘不了他的干净。她觉得男女人都应该干干净净，就像草原上的空气一样清清爽爽的。在小镇上当小学教师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再遇到一个清爽的男人了。而且她也不应该一辈子只给一群脏兮兮的孩子教读书识字。她觉得自己应该去城里的机关工作，身边都是有知识有修养的衣冠楚楚的男领导们的笑脸。她认为那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环境。在她看来，城里多好啊，有那么多斯文清爽的男人，机关是那么整齐安静，机关里进出的人都是优秀人才。她觉得自己也是优秀人才，优秀的人不应该被埋没在这样的小地方。
　　 但是，目前，那就只有认了。她现在还没有条件走出这个小镇，另外一个原因是，在小镇上她觉得只有教师这个工作适合她。在没有离开之前，只能先干着。她学会走路，她脚下的路就不平坦，每走一步都与别人不同。虽然没有摔倒，但走着总是那么不平坦。比起那些没有多少文化和一个字也不认识的女子们来说，她能认栽吗？不可能的。既然上天给了自己美丽的容颜，就必须得让容颜更加绽放出异彩。朵嘎坚信自己的人生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不然似乎对不起自己的花容月貌。
　　 所以，她打发掉前几任丈夫，在她交往的男人中总算让她遇到了镇上卫生院的外科大夫。大夫身上的白大褂虽然衬托得那张脸显得更加黑，虽然体毛丛生，但至少大夫身上只有医院消毒水的气味，而没有其他男人身上难闻的气味。大夫说朵嘎有一种惊人的残缺美，就像“断臂维纳斯”，正因为朵嘎有残缺之美，大夫对这“残缺美”很着迷。他把着迷表现在性趣上，每天必做两次功课——像是体检，早晚各一次。而且每次都是赤膊上阵的肉搏战，而且看上去兴奋异常。性趣特别浓厚时，还给朵嘎的躶体上盖一条鲜艳的丝巾，他自己腰里也扎一条鲜艳的丝巾，正好遮住了自己蔓生到了肚腹的阴毛。大夫这种恋物癖让朵嘎开始觉得很好笑，次数多了，她就觉得恶心。这一次，朵嘎冷静了，并没有急着与大夫结婚，最终，朵嘎觉得自己还是对男人有了先见之明。等到朵嘎忍受不了大夫这样的运动，搞得走路都迈不开腿，特别是那条残腿像是被卸掉了一般疼痛，再这样下去就要被大卸八块，支离破碎了，哪里还有心情性交呢，她甚至骂大夫是畜生。不到两个月就拜拜。
　　 说起来，尝试了这么多男人，朵嘎真不知道这世上的哪个男人是自己的。此时，她还是把希望寄托在不认识的男人身上，认为女人只有嫁给一个理想的男人才能够幸福。
　　 3
　　 朵嘎在小学能教书，其实是姓张的爸爸给镇长送礼的结果，但最主要是朵嘎跟镇长睡了几次换来的。这样的代价对于她来说不算什么。她甚至想：如果一个漂亮女人真的可以用睡觉换来幸福，这没有什么不好的。她同时也明白，自己必须要有交换的条件，第一：至少用一个好的工作证明在这个文化匮乏的地方自己是个有文化的人。第二：有文化还必须要有吸引男人的容颜。这条件她都拥有，勾引男人只是对着男人撒个娇，眨眨眼努努嘴，然后再暧昧地笑。就这么简单，她是天生丽质。她能唱歌，她喜欢唱那首《我们好好爱》。但她不善舞蹈（没办法，先天造成的）。有一个美妙的歌喉对一个姿色超群的女人来说，更是锦上添花。朵嘎嗓子好，脸蛋也好，屁股也好（有些跟她干过的男人说，就像两片一高一低的花瓣，抱着这个屁股进入，让他欲死欲仙），残疾也好。甚至有个不残疾的美女见了她都忍不住感叹：我终于知道男人们为什么看见朵嘎这浪货走不动路了，罗刹女呢。
　　 长得不好的女子，怪红颜怪命薄才是。朵嘎的美艳让男人都怪自己。怪自己色胆太小，怪自己钱太少，怪自己力气太小。那些有钱有势的男人，那些自以为很英俊的男人面对一般姿色的女人，装腔作势，要是见了美得像朵嘎这样的女人就垮了。小镇上的男人只要一看见朵嘎马上挪不动脚步。乡长书记经常去小学校检查工作，见了朵嘎就像看见了自己旺盛的肉体欲望的救星，第三只眼都睁开了。学校里那个经常写诗歌的男老师见了朵嘎对她笑，就迷乱得把徐志摩的“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忘了，喊叫出嘹亮的“绵羊音”。只有另外那个教了二十多年学的老教师稳得住，听说他是自愿来这里教书的，听说他学历史，亲自去考究过古尸墓里的壁画，千年万年再美的东西在他眼里都只能有研究价值，据说他对禅宗的“白骨观”理解十分透彻，这给他罩了一层看不见的精神铠甲，在女色面前刀枪不入。甚至有人还听这个老教师谈说，迷恋朵嘎残缺美的男人都有不良嗜好，都是精神病，一个可爱的姑娘叫他们毁了，毁得一点羞耻也没有了，而朵嘎自己成为男人的泄欲工具自己最初还骄傲得不得了。
　　 这个老师看上去有五六十岁，干瘦，高个，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头发花白，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扎了起来，经常穿着一件红色的户外装，换掉红色户外装，则是一件嫩绿色的户外装；从后面看，不男不女的样子——说他是本地男人，本地的男人的辫子都盘在头上。说他是女人，连老女人都垂着长长的辫子呢。他走路腰板挺直，动作敏捷（这一点不像是五六十岁的男人），一看就是隐藏很深的有思想有头脑，但又试图远离红尘俗世的知识男人。这老师的藏族名字叫岗日罗布，汉族名字不详，经常一个人背着一个背包和一个相机独自出去，漫山遍野跑，听有人说，岗日罗布喜欢收藏，还在别人不常去的很凶险的山凹里或者是山坡上捡到许多稀有的古化石以及水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