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至周五，阳光又开始变得温暖，每晚睡觉听到楼下机动车的声音呼啸而过，街灯昏暗，远处的树木逐渐消失在光影与夜空相接的地方。楼下来往的人群稀疏的时候，我就开始失眠，我害怕睡不着觉，心里想各种事情。有时候我发现她也没睡，就拉她一起聊天，聊到深夜，然后才勉强睡去。
　　 周末，在二姑家里，麦子成熟的时候，她让我上山去背割下的麦穗。沉甸甸的背篓压在肩上，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重量，走山路下山，进门倒下麦穗又赶紧上山。晚上睡在被窝里，全身酸痛，看窗外的月色，月色入户，双手捂着脸部，身子蜷缩，情绪在黑夜里升温。我时常在这样的夜里一个人默默地流着眼泪，大概只有眼泪才能倒映那时候心里的孤独和委屈。
　　 有时候二姑会回家看望奶奶，我便跟着回去，那是我最大的奢望和快乐，尽管那快乐短暂，消逝之后就无迹可寻。跟着二姑走山路，然后过桥，再走小路，回到我日思夜想的地方。月季花在屋前开落随意，空气里花粉的味道很清晰。不远处看到母亲的姐姐，就是前面讲到的外婆的第一个女儿，她坐在花旁的一口大磨上面与人闲聊，我喊她，她抬头张望，眼里流露出喜悦。她喊我的小名，声音长长的往后拖，我跑到她身边，仿佛看到母亲在眼前，眼泪花儿立刻掉了满地。我说我不想在那边读书，我想回来。她只是笑，是无可奈何的笑。我像一只遁入深海的淡水鱼，强大的渗透压令我喘不过气来。
　　 回去后，我一如既往地生活，睡到夜里突然惊醒，看窗外已经如白昼般明亮，赶紧穿衣起床。二姑突然醒来，她问我起来干嘛，我说：“天亮了，待会儿上学要迟到了。”她说：“那是月亮，还是半夜间。”我出门一看，果然是月亮，它把大地照得通亮，树叶在夜里变得黑亮。
　　 第二天是放暑假的日子，我便可以回家去了。二姑做了早饭，新摘的园子里的茄子加油盐清炒，一碗稀粥。她还有一个小女儿，读幼儿园。我们坐在院子里吃饭，二姑突然说：“暑假就在这里耍嘛，你走了我们还不习惯呢。”我笑了笑，说：“我想回去，看看奶奶。”她继续吃饭，我放下了碗筷，她叫我再吃一点，我说已经饱了。然后进屋拿了书包和衣物，和她们告别之后匆匆离去，走出院落的大门，门前的几棵柚子树结了青涩的果子。太阳从山那边升起来，红色的光晕染着山头和天边。一路走去学校拿试卷，然后沿长长的公路回家，大姨爹过河来接我，我们在途中相遇，再沿他的原路返回，山路崎岖，路有些长。夏日的阳光慢慢变强烈，浑身上下浸透了汗水，进入山路，树木阴郁，光影斑驳在青石板上，一步一个脚印往上爬，爬上顶便能看到家了。这段路就像爬了很久很久，才看到山巅上的风和云，风拂动着柏树巅，云在晴天里随风轻轻游走。最后一步从青石板上跨上蜿蜒小路，风把各种味道送进呼吸道里，这种味道是没有保质期的，任何时候我都能重新体会到。我立刻成了一只长了翅膀的鱼，从深海飞回了浅滩。
　　 奶奶住进了我们家里，每天黄昏时分吃饭，我们在后门前的小院里乘凉，我栽了各种花，石蒜、美人蕉、芍药、蜀葵、玉珊瑚、紫茉莉。青烟袅袅荡开层层暮云，一排排慈竹遮住了晚霞完美的容颜。光从缝隙里穿了过来，风来了，竹叶子漫天飞舞，奶奶鬓角银白的发丝也在风里飞舞，红光给发丝镀上一层橙红的光。紫茉莉缓缓展开喇叭状的花朵，暗香浮动，我摘两朵红色的花，沿种子抽出花丝，使花朵悬挂在花丝与种子之间，种子戴在外耳底部，花朵自然垂下，奶奶坐在门前，我们相互笑着。
　　 她早晨五点就起床，天不亮，一个人在后门前静坐。听外面的鸟叫声，昨晚的花香在夜里渐渐留下丝丝余味，月亮是清冷的。她一个人想着我不知道的事，后来天亮，她说有小鸟在叫我起床了，我不起床，她三番五次地来喊我，最后我和她吵了起来，我离开家，那天下了雨，暴雨，我躲在牛棚前的茅草屋下，雨滴陆陆续续不断从草屋上滴下来。我蹲在雨帘后，一个人的泪水和雨水同时落在地上，她来找我，我不和她说话，她离开了，我继续哭，越哭泪水越多。
　　 她说她的家在这里，她回来是百灵鸟儿重新归了家园，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是她的生日，我买了一个存钱罐送给她，我说这是一头猪，等我读书走了你可以看她，她眼里含泪指着头顶晾衣服的绳索，木制的衣架上晾着爷爷送我的那件红衣服，她说看到这件衣服才感觉是又看到我了。
　　 那个时候还有几分童年的味道，但我感到这些趣味在慢慢流逝。以前和我上学的小伙伴去了另外的地方读书，她回来，我们拿两根树枝去挠痒痒树的痒痒，痒痒树开红色的花，白色的树皮，她说这很有趣，她把它写进了日记里，而我没再感到这有多少趣乐了，我只是笑。
　　 天还没黑的时候，奶奶拿了纸钱去空地上烧纸，她一边烧一边说祈祷的话，她说得很有押韵的味道，我能依稀回忆起的一大串菩萨的名字。她看中烧纸这件事，她说烧纸之前需要把手洗干净，不洗手是对神灵的不敬，烧完后要行跪拜礼，作揖磕头，你也可以说自己的愿望，期待神灵保佑全家无病无灾，行完礼后要向后倒退几步才能正身离开，不能一次转过身就走，那也是对神灵的不敬重。这让我感到神秘，我愿意去遵守这种规则，她说没有多少人像她一样每年买这么多纸钱来烧，他们都说她的钱多了，没有地方用，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烧这些纸的时候带给她自己的是什么。
　　 暑假结束，我在月亮还没有休息的清晨里离开家，继续去那边上学。我一如既往地恋校，我和很好的那位朋友从班主任家里搬到了学舍里。那天下午，我们几个又蹲在一起吃晚饭，晚霞把光辉铺在雪松上，青草散发青味儿。她说下学期她要转学，不会在这里读书了。她吃的稀饭，没有菜，我夹菜给她，我哭了，我说我舍不得她，其她几个也跟着哭了。那是我真正感到过的友情很纯真的美好，它不牵扯过多复杂的关系。
　　 后来她真的走了，我送了她一对十元钱的毛绒小熊玩具，她也回赠给我两个，我们留了家里的电话号码。她给了我一封信，上面包了几层，她离开的时候告诉我不要过早拆开信封，必须等到寒假回家才能看。我的好奇心使我拆开了第一层，看到第二层写着四个字“不要拆开”，我又将信放了回去，后来我等到回家后看信。那时候的笔墨真的很纯净，但那封信已经被我弄丢，大概是说友谊长存之类的话，她是我们最好的朋友，那时候我觉得“最好”两个字无可替代。
　　 后来我认为在每个人的年少时光里，是否曾经都出现过这样一个朋友，如好茶一般，不苦亦不涩，但终究聚散有时，人走茶凉。
　　 剩下的那几位朋友，我们还是联系在一起，我又和其中一位成了较好的朋友。那天我感冒发烧了，不想吃早饭，早晨还下着雨，她打着伞带我去看医生。我一直记得她喊那位医生时不慌不忙的温柔神情，我记得这份夏日里雨中的温暖，我铭记一个人的好，定格在岁月里的一瞬间。
　　 小学毕业，我和她两个人走在烈日炎炎的公路上，我们打雨伞遮阳。买一瓶娃哈哈边走边喝，娃哈哈只要八角钱就能买到，而且味道比现在的好，太阳晒得人出汗，公路旁的树也是热的，河里的水被晒得发出滚滚的奔腾声。我们去她外婆家里，她说屋后面有一个池塘，池塘周围被树荫遮完，等傍晚时分可以下去耍水消暑。她外婆家里的鸡在厨房里到处窜，杂乱物被鸡刨得几乎铺满整个厨房。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走一段上山的距离，山里的树木散发出清凉的味道，光照在池塘旁的浓荫处，红色的蜻蜓停在草尖上，被我们的到来震飞起来。到处找寻可以安全停歇的草木，我们脱了衣服裤子在池塘里走来走去，将自己全身置于水中，模仿电视里游泳运动员的动作，后来衣服裤子全部被弄湿。
　　 两天后我们去初中学校看自己的分班情况，我们不在同一个班。那天依然烈日炎炎，我们约好去我家里，去我家里的路程有些远，这也是我在这边上学需要寄宿的原因，河水在河里流淌，蝉在远处的高树上鸣叫，小路被太阳晒得发白。很少有孩子单独走这一段路，大人们说这里有猴子豹子出没，路上有些地方有大洞，洞口还有动物的爪子挖凿的痕迹。走在路上寂静无人声，可以听见心在怦怦直跳的声音，走出那段距离后进入上山的路，心里慢慢放下紧张感，风卷着热浪扑面而来，在树荫下也感觉有些凉快。
　　 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到我家，她说很想快点看到我家的样子。她到的第一顿饭是我大姨妈招待她的，做了不少菜，加上我大姨妈好客，笑的时候不光眼睛在笑，心里也在笑，所以她笑起来很美。后来我的那个朋友说我大姨妈给她的感觉很好。我带她去看我的家，那时候住在老房子里，里面被我贴了各种美女贴画，她说虽然我们家简陋，但经过我的装扮变得很美。奶奶给我们拿钱去买零食吃，她有些不好意思接，她说我们这里的人很热情，我奶奶和我大姨妈是很好的人。
　　 后来她离开的时候是早晨，和村子里去那边赶集的人一路走的，我送她到路口，她们的背影慢慢消失。
　　 之前那位陪我彻夜聊天的好友也回家了，她邀我去集市上玩，我们约定在十字路口的一棵大树下。我给她讲她走后学校里发生的一切奇怪的事。我说有男生向往成熟到厕所抽烟，半夜起来敲女生寝室的门，进女生寝室睡觉上厕所，还有一男一女半夜出去溜达一圈再回寝室。她感到不可思议，露出惊讶的表情，但这确实是事实，年少时候的好奇。
　　 我初中的班主任，四十多岁的样子，驼背，戴一副眼镜，上课的时候抽烟，脱鞋。满口黑黄的牙齿，说话的时候口水到处乱喷。这种到处都充满形象缺点的教师，你就要相信他在另一方面的超能力，因为形象始终只是一层幻像，它能迷惑人的心智，让你通过他的模样装束来判断他的人格和修养，这是一种不道德的做法。要了解一个人就必须打破这层外表装饰的设防，往往看一个人的眼睛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说这么多不是说我有多了解我的初中班主任，我只是在突出外表的虚渺。
　　 第一天入学，我出早操迟到，他拿一根教棍棒站在长满麦冬的花坛旁边等候后面几个迟到的学生。我们一路飞奔至他面前，他手忙脚乱地给了我们每人一棒，接着又喊我们趴下做俯卧撑，地上的沙子扎手，起卧没有力量支撑，他马上狠狠地一棒打在我的屁股上，他说：“做得不标准，腰杆挺直。”那天早上成了我进入初中的第一堂人生教育课。
　　 他给我们制定了八个字的班训：“博学勤思，铸造辉煌。”要求我们在每节上课前说完“老师好”后必须喊这八个字，当时上课的其他老师被我们震笑在讲台上。他比我们去教室去得早，有时候还把饭端进教室里去吃，放一根棒在身边，等候来得比他迟的学生，当时有一项运动被他定名为“阳光操作”，其实就是在过道里面做俯卧撑，做俯卧撑的时候有阳光照下来罢了，迟到的人会享受这项运动的专利。
　　 他教我们英语，听写单词的时候随便抽两个人上黑板写，其余人转向后面的桌子上写，最后一排的就放在板凳上写。有来学校看学生的家长看到，他们在窗子外面喊：“这是怎么回事，这些娃儿怎么倒着在坐！”当时我们听得清楚，一边写单词一边低头憋着笑。黑板上的单词要接受他的检查，不合格的要享受班规待遇，就是去掉板凳，跪在座位上听完他的这堂课，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享受过这一待遇。
　　 他骂我们的时候也有些不留情面，所以他不光给了我们身体上的摧残，也给了我们心理上的摧残。很多学生在私下里骂他，有人捉弄他，在他衣服上偷偷写字，被他发现，那位同学被罚写检讨，在全班朗读，然后听群众意见，我们的建议是原谅他的这次过错，人非草木，孰能无过？既然他认识到错误就好了。
　　
　　 五
　　 零八年的时候遇上地震，我们在四楼趴在课桌上睡觉，教学楼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东倒西歪，屋顶上的瓦片从顶楼零七碎八地落下来。我们相互拥挤着出教室，逃过乱瓦的敲打，冲到操场上，白晃晃的天光下，打不通电话，对面的街道上房屋已经倾斜。害怕余震，所有人在操场上睡了一晚上。我内心有一种打破死亡界限的东西，那时候对死亡畏惧还并不明显。第二天就开始放暑假，那个暑假都是在一阵一阵微微摇晃的余震中度过，八月中旬开始上课，由于原来的教学楼被毁，后操场上搭起了板房，那个酷热才是真的热，加上每天下午扫地，地灰蒙蒙乱扑行人面。
　　 初三的时候为中考忙，每周放一晚上回家，班主任站在教室门口等人，像赶鸭子一样把一群群学生往教室里赶，教务处的主任站在二楼上，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体育老师每天早上在操场上吹哨子的声音传到洗脸盆里，广播里的进行曲让人一大早起来就是精神振奋的样子，像打了鸡血一样，停电的晚上点了蜡烛照样在外面考试，烛火被风吹来吹去，摇摇晃晃映在卷子上，眼睛近视的度数也越来越高。跑了三年的操场还是当初入校时候的样子，一下雨就是泥泞遍地，上个厕所都是在泥土里缠来缠去，教室里的地一扫，就如扬起了沙漠遍地尘土。
　　 当黑板上那副励志的对联渐渐褪色，墙上心愿屋里的梦想渐渐被蒙上灰尘，班主任放下手中的那根长棒，教务处主任坐在办公桌前分析数据，体育老师帮我们照一张毕业留念的像，所有灰尘在空气中变得快乐又悲伤。中考已经结束，我又迎来一个暑假，接下来是高中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