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除了铁威武，还有很多人看见了陈斯文在星期天的休息时间里主动训练，这其中就包括王大山。王大山透过明亮的玻璃，不时向陈斯文递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陈斯文从电线杆上下来，把外套脱了，随手搭在一旁的双杠上。他的肌肉很发达，三角肌高高隆起，就像是两座小山——也许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侦察兵和通信兵的区别。他擦了一把汗，正要继续上杆，只见王大山笑眯眯地走过来，还向他挥了挥手，“练得不错啊！”
　　 “还不行哩。”陈斯文谦虚道，心中却暗自得意。
　　 “是这回事。”王大山仿佛斟酌了一下，才说道：“你现在的蹬杆水平，已经足以应付简单的施工了，而连队缺少的是其他方面的人才。经过连里研究，决定让你去学报务。”
　　 “报务？”陈斯文挠着头皮，“报务是什么东西？是不是电影里面看到的‘滴滴答答’的那玩意？”
　　 “差不多吧。”王大山的表情很平静，“学报务很枯燥，也很辛苦，你要有心理准备。”
　　 “是！”陈斯文响亮地回答说。心里却想道：什么困难能难倒我陈斯文？我学什么都是一流的，现在就是我的巅峰时刻！
　　
　　 令陈斯文意想不到的是：他的搭档竟然是那个学军体拳蠢笨如牛的铁威武。说实话，陈斯文已经把铁威武定性为那种“高学历低能力”的大学生干部。
　　 和很多战士一样，陈斯文把干部分成四等。
　　 一：战士中提干的。
　　 二：战士中考学的。
　　 三：高中毕业后上军校的。
　　 四：地方大学入伍的。
　　 对此分类中的第一、二种干部，战士们普遍很尊重；对第三、四种，特别是第四种，战士们大多很不屑。
　　 毫无疑问，铁威武完全符合第四种干部的条件，所以陈斯文的态度也就没那么恭敬。每次和铁威武聊天时，总能看到他脸上那常见的、自信的微笑，这种微笑里面，仿佛还有一种嘲弄的意味。铁威武并不和他计较，他坚信自己发明的新理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强项，在某一方面有很强的天赋，只要努力挖掘，总能找到适合自己发展的职业；同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短处，在学习某一项技能时，总比别人要慢。
　　 他需要时间来证明这一观点的真理性，他在等。‖报务专业是通信连新开设的专业，以前是一片空白。这次学习报务，他们俩还要跑到二十公里外的报务连。与他们一起学习的，还有另外几个单位的三十多名官兵。
　　 几十号人在报务机房入座后，陈斯文惊奇地发现：学员中硕果仅存的两名男性，就是他和铁威武；并且除了他们俩，其余的学员全是清一色的义务兵。
　　 高中毕业后，陈斯文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课桌了。现在他看着固定在课桌上的电键，这玩意和电脑键盘差不多，感叹道：要是会用电脑打字，再学这玩意就快多了！
　　 教员居然是一个女的！上尉军衔，年龄比陈斯文大不了多少，她那永远冷冰冰的眼神和淡漠的表情，是留给任何人的唯一印象。在第一堂课上，她不像别的教员那样先自我介绍，而是直接走上讲台，面向黑板。
　　 一个女士官拿着一张打印纸走进来，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组组数字和字母。她在第一排坐下，铺开电键——她的电键与其他学员们不一样，没有固定在课桌上——她运动着柔软、纤长而有弹性的手指，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一阵脆响，那种速度和频率让陈斯文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还不是最玄的。随着发报机里面传出的“嘀嘀嗒嗒”的声音，教员的粉笔在黑板上飞快地划开了。她写字的方式与别人有些不一样，不过更快更顺畅更好辨认。陈斯文研究了很久，才发现教员在正常的写法上做了改进：比如“2”和“3”的书写，明显和习惯写法不一样，看起来很别扭。
　　 女士官按完最后一个键，抬头坐好，颇有“一曲终了”的意味。与此同时，教员也在黑板上写下最后一笔，然后转身面向大家。女士官的那张打印纸在学员们中间传递着，大家惊奇地发现：打印纸上面的字母与教员在黑板上写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铁威武脑海里冒出一个词：神乎其技。陈斯文也情不自禁地率先鼓起掌来。‖教员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的声音也冰冷得像是发报机，“从现在开始，给你们一周时间，把所有长短数码和通报用语给我背下来，要像说家乡话一样流利。”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陈斯文和铁威武如痴如醉地背诵着那些数字和字母，甚至连做梦时脑袋里都是那些“嘀嗒嘀嗒”的声音。两人经常在走廊里相遇，瞪着眼对视片刻，然后由其中一人突然发问，另一人则不假思索、条件反射般地回答出来。工夫不负有心人，在第四、五天，他们就差不多能熟练掌握那些复杂的代号了，但仍然丝毫不敢松懈，因为熟练这个词，是需要时间和实践来铺垫的。
　　 应该说，陈斯文的记忆力也不差，估计在侦察连背的条令，已经赶上高考文科生一门课程的量了。他的最辉煌记录是在参加条令竞赛时，仅用了一个午休的时间，就背完了80道简答题。所以在这一环节中，他丝毫没感觉到困难。
　　 一星期过去了，教员并没有检验大家的成果，就直接开始了下一个环节。这让陈斯文略有些失望——他原以为自己背得不错，教员会表扬他的。
　　 此前，陈斯文与别人探讨过学报务的一些知识，但是他意料中的抄报训练并未及时展开。在周一上课时，教员命令道：每个人把课桌上的铅笔削好，笔芯0.5厘米，木的部分2厘米，要求笔芯不能太尖，也不能太钝。
　　 陈斯文还是上小学时削过铅笔，那时候就极度畏惧这项工作，几乎每次削铅笔都是同村的女生代劳。但是现在不行了，在教员凌厉目光的巡视下，他不能不发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精神。他还乐观地想：没准自己通过在部队好几年的锻炼，已经拥有了一双灵巧的手呢！‖让陈斯文失望的是：他手里的铅笔已经损失了三分之二，却还没有达到教员的要求。反观铁威武等人，已经差不多成形了。正在陈斯文急得冒汗的时候，教员缓缓踱到他身边，一身不吭地盯着他。陈斯文心里有些发毛，“我没有一双灵巧的手……”学员们再也控制不住，哄堂大笑起来。陈斯文的心理素质应该是极好的，但是现在也有些挂不住——毕竟是在女同胞面前丢人了。
　　 教员并不和他说话——这让他想到了“不屑一顾”这个词——而是拿起属于陈斯文的铅笔和小刀，就像是玩魔术一般，三下两下把铅笔削了出来，往桌上一放，“看懂了没有？”
　　 陈斯文忙不迭地点头，“看懂了，看懂了……”其实他什么都没看清楚，这也不能怪他，教员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
　　 削铅笔科目过去后，刚庆幸度过这一劫，已经功德圆满、就要涅槃的陈斯文，又迎来了让他头疼的第二项目：握笔姿势。陈斯文正在纳闷：还练什么握笔姿势，只要写得快不就行了？教员冷冷的声音传来：“我不管你们以前的习惯，从现在开始，你们必须按照我统一的姿势握笔；从头学习数字和字母的写法，统一按照抄报字体书写。目的很简单：提高报务员的抄报速度，使抄写出的字体更容易辨认。”
　　 陈斯文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因为拿筷子的姿势不对而被亲友们嘲笑，因为握笔姿势怪异而被老师批评，连玩乒乓球时握拍的姿势都与大众不同。在这方面，他都习惯于自己“被打击对象”的身份了。
　　 毫无悬念地，陈斯文在这一课程中，又走在了学员们的后面。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与其他学员们的了解程度逐渐加深，有时候，有时候会在下课后闲聊几句。有个女兵看了他的手后，发出一声感叹，“班长你学这个太吃亏了，我们来的时候都是一个一个挑出来的，别人就看我们的手指。”
　　 陈斯文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布满了老茧——那是在哑铃、单杠、铁锹上留下的；手指短而粗，每个关节都很结实，显示出强劲的握力。他问：“你看我这个手适合干嘛？”
　　 “干活！”对方很干脆的回答。
　　 陈斯文哑然失笑，女兵问道：“班长今年多大了？”陈斯文老实交代：“24。”
　　 女兵同情地叹息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这声叹息让陈斯文彻底失去了信心。他现在逐渐接受了自己学报务不行、在这方面确实没有天赋这个事实，甚至有了这样的意识：我现在是后进分子。他越来越不敢面对教员的眼睛，也越来越低调，好像怕吸引大家注意力一样。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懊恼地想：以前在侦察连，各项训练都是顶呱呱的，连单杠八练习都能完成。为什么一到通信单位，自己就立马没一点优势了？‖反之，铁威武在这方面表现很不错。特别是在抄报训练结束后的发报训练中，他打字明显比普通人快。他学得意气风发、志得意满，他以昂扬的姿态苦练打字，成绩一路飙升。他觉得这得益于他的天赋：他有修长的手指。此外，他还会用电脑键盘打字，会弹吉他。是这些因素，让他在学报务时找到了自信，找到了自己的强项，也证明了属于他自己的理论。
　　 现在他和陈斯文说话的语气明显地变了，变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带着指点江山般的激情；连表情也变得生动，神采飞扬、精神抖擞，原先挤在一起的五官都舒展开了，他精神为之一振，一扫多日的阴霾，似乎连天空都变得开阔了，他甚至在考虑要不要摘下那该死的眼镜？
　　 在愁眉苦脸的陈斯文面前，他以干部的责任心不停地做着思想工作：其实你能行的，你以前没接触过这方面的东西，你需要时间。
　　 陈斯文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他觉得铁威武不是在安慰，而是在嘲讽。
　　 应该说，在前一段时间，特别是在抄报训练时，他还学得有声有色。抄报必须具有很快的反应能力，和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这两点他都具备。所以前一阶段，他进展很快，连教员说的“压码稳抄”，他都能较快地掌握。
　　 但是到了发报这一环节，牵扯到一个打字，他就明显不行了。他感觉十指异常笨拙，在电键上移动，就像是两只螃蟹，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按说陈斯文的身体是很灵活的，在侦察连时，各项训练都练得很顺手，但是他身上关节的灵活性好像仅仅到了手腕，延伸到手指，就不受自己的控制了。再看别人，比如铁威武，他打字时不像自己那么煎熬，却好像是在享受。他纤长的手指在电键上飞快地移动和敲击，像是在弹钢琴，充满节奏感，看起来赏心悦目。
　　 教员一直没有批评陈斯文，但是他自己沉不住气了，他觉得教员之所以没批评他，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不屑于批评，另一种是自己在学员中算是“老兵”了，教员给自己留一点“薄面”。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都让他难以接受。
　　 报务训练是枯燥无味的，每天重复着抄报、发报。不到半个月，那个新鲜劲一过，剩下的就是索然无味的循环。这对陈斯文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煎熬。他现在有些怀念在侦察连的日子，尽管训练时在体能上的强度更大，但是绝对不会承受这么多的精神压力。他需要调整一下了。
　　
　　 在周末，陈斯文请假回了一趟连队——他想独自静一静，把最近的工作梳理一下。
　　 他在双杠上躺下，目光中有一丝忧愁。他一直在想：难道自己真的学不好报务，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吗？问题出在哪里？到底有那些困难需要克服？
　　 陈斯文在双杠上换了一个姿势，仰首望天，天空深蓝如画，云彩绚丽；院子里树木摇曳，娥娜多姿，郁郁葱葱；周围的群山连绵起伏，隐隐绰绰。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清新，那么自然，就像是过去一样，让他自然而然地生出保家卫国的豪情。
　　 学报务确实很紧张，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像现在这样欣赏风景了。关于报务连，他只记得灰色的走廊、阴暗的机房、和那些缺乏生气的发报机和电键，以及不苟言笑的教员。以前一直认为通信兵很舒服，一天到晚什么也不干，也吃不了苦，打仗时用不上他们。现在他却相信通信兵身上的毅力，绝对不比任何兵种差。
　　 他找到王大山。和以往的周末一样，王大山又在俱乐部和战士们“勾机”。通信连的周末过得很有气氛，音乐声不断，各种活动开展得有声有色。陈斯文突然想到：其实连长没有大家想象的那样喜欢玩牌，他只不过是通过与大家一起娱乐来增进官兵间的融洽关系。
　　 “呀，我们的‘高材生’回来了！”王大山把扑克牌交给一旁观战的战士，和陈斯文走出俱乐部。
　　 陈斯文嗫嚅道：“连长，不好意思，我没学好……”
　　 王大山果断地打断，“我知道。”
　　 陈斯文鼓起勇气说：“连长，你看能不能换一个人去学，事关重大，我担心学不好影响连队建设。其实我这个人，体能再苦，劳动再累，我都不怕，但学报务，我确实不是那个料。”
　　 “扯淡！”王大山一反平日的和蔼可亲，脸色一变，“陈斯文，我现在告诉你：你学不好报务的原因是你怕了！”
　　 怕了？陈斯文立马感到一股热血从胸腔里涌出，脸上有些发烫，“我怕什么？”
　　 “你不怕苦。”王大山语气严厉，“但你怕输！你怕学不好丢人！”
　　 陈斯文顿时沉默了，王大山的话无可辩驳。
　　 王大山的语气柔和起来，但仍不失威严，“当时派你去学报务，连队有很多人反对，说你的条件并不太好。知道为什么我还要坚持派你去吗？”‖陈斯文说：“不知道。”
　　 “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那样坚定的眼神！那种眼神告诉我：这个兵具有战胜一切困难，勇争第一的锐气和决心。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力排众议，坚持让你去学习，也绝对相信你能学好。但是现在，从你身上，我找不到那种锐气和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