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来了！少爷回来了！”
　　 “吁——”马夫勒住缰绳。马步戛然而止。管家咧着嘴，露出一口大金牙，从一侧跳下马车，掀起布帘。一位英俊少年从布帘内探出身来——江家少爷江少卿。那副俊朗的面容，似曾相识。
　　 鞭炮齐鸣，花团锦簇。江府今日，比那娶亲的人家还要喜庆三分。江少卿在众人前呼后拥中踏进江府。他走至近前，眼光不经意地略过我。那双眼，那颗眉心的红痣——那么像往生之门相遇的那个少年！我倍感惶恐。但他的神态告诉我，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怎会记得那些事呢？
　　 江少卿是江文轩的独子，去英国留洋两年。毕竟是喝过洋墨水、有过大见识的人，谈吐之间，总有种气场让人折服。然而，给予众多期望的江家大少，此番归来，于他、于我、于江文轩，乃至整个江府来说，却是一场殊死浩劫。
　　
　　 【九】
　　 江少卿二十岁生日，也是我二十岁的生日——我们只相差几个时辰。江家大少爷生辰，加之又是衣锦还乡，于是，前来给江大少爷接风道喜的官僚们络绎不绝，场面之大甚至超越老夫人的寿宴。江文轩请来了乌江镇最有名气的乌家戏班来唱大戏。推杯换盏，颇有些酒量的江文轩，有些醉意了。江少卿饮酒甚少。江老夫人平时滴酒不沾，今日却与亲家兼镇长袁虎破例对饮了几杯女儿红。也是醉了。
　　 前院还在喧哗。几个家丁把老夫人架上轿椅，抬回了后园子。我服侍老夫人就寝，闭门，想回自己房里安睡。长廊那头走来了一个模糊的身影。灯盏拉长的那个影子——是江少卿！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江府？”他的直率让我有些不安。
　　 我伸出两个手指，打了个手势。
　　 “两年？”他略一思虑，“是喜儿走后你来的吧？”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心里没底，真不知道他想问什么。
　　 他轻叹一声，眉心拧成一个疙瘩：“唉，早该料到的。你岂会知晓这些呢？”他的言语里流露出一种哀伤。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在生日这天，在江府一片喜庆中，独自来这里，这么哀伤地环顾着夜色里这个魅色幽幽的园子。我极力躲避着他的目光，心里极其害怕，怕他看出我的破绽。
　　 “少爷，这么晚了，您不该来这里的。”这嘶哑的声音着实吓了我一跳。刘大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背后——原来他是会说话的！他那双眼睛，阴森森的。很是让人害怕。
　　 江少卿有几分厌恶地白了刘大一眼，鼻翼里挤出一丝不屑的哼声。转身离去。
　　 江少卿几乎每天都会在后园子里逗留一段时间。即便江老夫人去佛堂诵经了，他也会呆在园子里，有事没事地搭讪。我能感觉到，他一直想从我“嘴里”打听到什么。对于江少卿，我是有一种戒备心的。不仅仅因为他是江文轩的独子。看见他，还常常让我想起往生门事件。想起判官的那句“始于此，灭于此”，便心有余悸。
　　 与江少卿接触多了，便发现，他其实是一个热血青年，有着一颗狂热的爱国之心。对当前政府官员的腐败和外国军事入侵，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悲愤。他告诉我关于国家，关于民族大义的一些事情。让我明白，在国难面前，个人恩怨显得那么得卑微。当他确定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时，他便告诉了我，关于江府的那个天大的秘密。
　　 夜，幽幽暗暗。花草林木，亭台楼阁，在隐隐暮色里像一个个摄心夺魄的幽灵。子时已过。整个园子，一片死寂。我确定江老夫人已熟睡，便蹑手蹑脚地走至她床榻前。绷紧心弦，轻轻地撩起床帷，借着月光，隐约看见了插在她头上的那根发簪。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屏住气息，慢慢地将那跟发簪摘了下来。“喵呜——”窗外一声猫叫，一个黑影一闪而过。老夫人停下鼾声，翻了一下身。
　　 三魂七魄顿时吓得支离破碎。我紧紧攥住那根发簪，蹲在床榻边，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待风声过后，才悄然退出。
　　 当我紧握偷来的发簪急步来到后花园时，江少卿手挑灯盏，早已等候在此。他急不可耐地接过发簪，一脸喜色：“太好了！太好了！巧云，你可帮了大忙了！”见我困惑，他冲我使了个眼色：“走。带你去看看，江府那个天大的秘密！”
　　 江少卿带我来到假山旁边，将一块看似寻常的山石使劲一转，几声吱吱的闷响，假山旁出现了一个洞口。就在我看得目瞪口呆的时候，江少卿抓起我的手快速闪进洞里。我们借着灯盏微弱的光前行，没走几步，便是一段向下的阶梯。他抓着我的手，我们沿着阶梯一步步走下去。十几层阶梯之后，到了一个地下密室。江少卿拿出那个发簪，轻车熟路地冲着密室的门锁插了进去，轻轻一转——门开启了！
　　 恍然大悟！为什么江老夫人把这根非金非银的“发簪”看得如此重要，甚至连睡觉都不取下来。原来，这是一把开启密室的钥匙！
　　 密室一开，江少卿疾步走了进去。到此为止，我还不知道江少卿要做什么，只得紧随其后。借着灯光，我看见了整个密室里排满了大箱子，有木质的，有铁质的。江少卿把灯盏插在墙挂上，打开了其中几个箱子，一件件奇珍异宝，一排排码放整齐的枪支，尽收眼底。这场景确实让人惊叹不已。没想到，一个以商业起家的江府，竟敢冒株杀之罪私藏了这么多军火。
　　 “你都看到了吧？”江少卿一声苦笑，“这就是乌江镇大名鼎鼎的江府！这就是满口仁义道德的江府！这就是我的祖母和外公，为了一己私利，不惜草菅人命，独霸乌江！……这就是我的家啊！！”他闭上眼，长长地吐了口气，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知道喜儿吧？以前侍奉老太太那个丫头。一个挺讨人喜欢的丫头……就因为她无意中探知了江府的‘秘密’，就因为，她只是一个没爹没妈的、流落街头的可怜丫头……我知道，他们不会放过她的。可我，却救不了她！”他眼里嚼着泪，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巧云，你现在知道江府的真面目了吧？你是个好姑娘，不应该呆在这里。跟我走吧。很快他们就会知道了。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跟我走吧，跟着众多的兄弟姐妹，去解救千千万万个像喜儿一样的人！跟我走吧，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
　　 江少卿的一番话如一记棒喝，打得我晕头转向，心乱如麻。原来一向吃斋念佛、乐善好施的江老夫人，竟会是这样的残暴；原来，我拼了性命都要奔来的地方，却是一个吃人魔窟！面对江少卿的告白，我无力回应。我怎能告诉他，我与他父亲的前世今生？！我怎能告诉他，在我腹中，已有了他们江家的骨血。若不是因为这次变故，明日他爹爹从外地回来，只怕我就要做他的小姨娘了！
　　 就在这时，密室又进来一人，令我们大惊失色——刘大！
　　 江少卿把我挡在他身后：“刘大，放过她。不管她的事，是我逼她做的！”
　　 刘大脸上的那块伤疤抽搐起来。他看着我：“我晓得你是会说话的。你跟少爷走吧……跟这里断了吧，都断了吧……”那幽暗的面庞上，两串泪珠砸下来，砸到这死静的密室，是这样得惊天动地。
　　 “刘大，你……”江少卿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刘大撩起衣袖擦着眼，说道：“少爷，两年前不是我不帮你啊，实在是……实在是没办法啊！我那儿孙都在老夫人手里呢……我亲眼看着喜儿被管家灌下鹤顶红的。是我亲手把她埋了……多好的闺女啊，死得惨哪……”
　　 江少卿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就知道……就知道会这样……好歹毒啊！喜儿她做错什么啊？她不过是跟着我无意中窥探到了江府的丑陋罢了！这样就杀人灭口？！……”
　　 “少爷，您大概还不晓得吧？来府里舍粥的那些穷人，最后都去哪里了？”刘大哆嗦着握紧了拳头。
　　 江少卿眼里喷出一股烈火：“难道，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您都晓得了？”刘大叹息一声，“唉，自从二十年前老太爷遭难以后，老夫人的性情大变，变得人让无法琢磨，变得如此恶毒……那些乞丐里，健壮的男人都送去做苦力，年轻的女子……都进了窑子。老爷性格懦弱，很多内幕他是不知情的。即便晓得，怕也无能为力。唉！只因我当年可怜一名女子，将她从地牢里偷放出来，此事被老夫人知晓，便受此酷刑……”他摸了摸脸上那块烙铁留下的疤痕，打了一个激灵。那条瘸腿禁不住一阵颤栗。
　　 “真是无法无天！！”江少卿眼中的怒火愈燃愈大，仿佛要把这个地方烧成灰烬，“难道这世上，就真的没人能管得了他们吗？没有吗？！”
　　 “少爷！您大概忘了，这是在乌江呐！”刘大无奈地摇摇头。
　　 “乌江、乌江……哈哈哈哈……”江少卿一声冷笑，“我倒是忘了。还真是忘了！”
　　 就在这个深夜，江少卿带着密室里那些珠宝和军火，跟着他的战友们去了前线，去找革命军，去解救更多的穷苦百姓。我与刘大，望风掩护，助他们顺利起航。
　　 当管家他们闻风追来的时候，江少卿和他的同志们，还有那载着军火和珠宝的船只，已经远去。
　　 望着乌江上渐渐远去的那盏点亮黑夜的灯火，不禁想起往生门前判官的那番话：“此番投胎有悖伦常，阴阳颠倒，不入轮回。需滚刀山，趟火海，历尽苦楚，且阳寿极短。你可愿意？”
　　 还记得，那一声回答响彻地府阴曹：“我愿意！”
　　 江府大院亮如白昼。家丁护院手执火把，虎视眈眈。
　　 我知道，老夫人是不会让我们活到天明的——江文轩就要回来了。
　　 江老夫人脸上还是那样一副慈爱的面孔。她一身素衣，端坐正堂，手捻佛珠。谁能想的到，那假仁假义的面孔下面，竟是一副蛇蝎心肠！
　　 刘大被五花大绑。他是要被点天灯的。他仰天长笑，有种视死如归的悲壮。我被家丁摁住，跪在江老夫人面前。我一脸平静地目视着她。这个老女人，不亏在江湖上滚爬了多年，她脸上挂着几分愠色，吐字如雷，字字诛心：“巧云啊，我江家待你可不薄啊！你一个街头乞儿，被我江家收留，给你一口饭吃，给你一条活路，你不懂知恩图报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害我江家？害我江家两个好男儿？！说吧，为何假扮哑女混入江府？说了，也好给你留个全尸！”
　　 既知大限已至，走也要走得有气节！我轻蔑地哼了一声：“这一世，虽仅活二十春秋，但我已知足。可惜，到今天我才明白，人活一世，究竟要为了什么？我既敢做，就没有好惧怕的。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江老夫人又压了压怒火，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老身还真是眼拙，你这丫头，还是个硬茬呢！好吧，既然小嘴这么紧，我倒要看看怎么撬得开！也让你死个明白吧！”她一抬手，管家递给她一样东西。
　　 “这个，你认识吧？”她手一抖，那幅《乌江行云图》就挂在了半空。她竟从我房里翻出了这个！“还我！”我伸手去夺，被管家摁倒在地。图被老夫人随手扔去一旁。
　　 “你与轩儿苟且多时，老身心知肚明。本来还想，随了你们的心意……唉……想不到啊，你这丫头，放着天堂不去，非要去闯地狱！”那串佛珠在她哆嗦的手中飞转。突然，线断了，一粒粒紫檀圆珠子顺着指缝洒落，弹跳着四散开来。老夫人脸色煞变，手里握着那根断线，开始颤栗。她冷冷地苦笑一声，转身轻吐一句：“罢了。送她上路吧。”
　　 两个家丁摁住我，管家端着一个红色的小杯子过来。隐约看见，现在的我，宛如某时的喜儿，在挣扎中七窍流血，一命呜呼……
　　 “住手！”突然一声棒喝。那个红色小杯子停在了我的嘴边。
　　 是江文轩！
　　 “娘，您不要再杀人了！放过云儿吧，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被少卿教唆的……”
　　 “住口！”江老夫人一脸怒气，手抖得厉害，“你、你竟为了这个女人把罪责全加于你儿子身上！少卿懂什么？还不是被这女人利用？暗地里都想着算计我江家，休想！有我老太婆一天，就没有人能害得了江家！……想当年，咱不远千里来到这乌江镇谋生。却不料，那些乡绅和狗官串通一气，夺了咱江家的产业，栽赃嫁祸，害死了你爹……你娘我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你要怎样活下去啊？我只能攀龙附凤，只能依靠权势来重振江家……你啊你，你却因为一个柳云儿，差点连小命都搭上了！”
　　 江文轩满眼含泪：“在您看来，为了江家重振，纵然牺牲儿子一生的幸福也值得。那么，您为什么要杀人，要杀那么多的人啊？！您就不怕遭报应吗？”
　　 江老夫人怒发冲冠，上前就给了江文轩一记响亮的耳光：“逆子，逆子啊……若不是当年给你应下镇长的那门亲事，你以为，咱们娘俩还能活得到今天吗？你娘我是土埋半截的人了，什么没经历过？我不信什么因果报应。若是有，那些害人的贼子为何不下十八层地狱？！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不择手段算什么，活着才是王道！”
　　 “儿求求您了，放过云儿吧。您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柳云儿转世！……放她一条活路吧，从此天涯海角，再不相干……”
　　 “什么？！”江老夫人一个颤栗，她盯着我，“你怎会……哈哈哈……天意，天意啊……那就更该死了！”
　　 “娘，儿求您了！云儿她已有了江家的骨血啊……”
　　 江老夫人瞪着血红的眼睛，仰天大啸：“这个女人，与我江家到底有何冤孽呐？！二十年前差点害死我儿。二十年后又来害我的孙儿！难道，天要亡我江家吗？！”
　　 江文轩继续磕着头，像孩童一般痛哭流涕；更像是个乞丐，没有任何尊严地索求着他母亲的“悲悯”。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倾心两世的男人，看着他在一具面目狰狞的僵尸面前，把额头磕到出血。忽然觉得这个活了半辈子的男人好可怜。
　　 乘人不备，我一跃而起，从管家手中夺过了那个红色的杯子，将里面的东西一饮而尽。“啪！”一声脆响，把整个幽暗的秋夜震得七零八碎！
　　 五脏六腑开始撕裂。我已站立不住，在倒下那一瞬间，被江文轩抱住：“云儿——”
　　 再熟悉不过的那张脸，此刻挂满泪珠。突然觉得心被什么东西挖了出来，很疼很疼。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来，这是今生最后一次对着他笑了：“……往生门前，我才知道……那日，佛前灯油耗尽，你执手续燃……从此，那根灯芯便有了心……我深知，我必是要早死的。却不曾想……原来是这样一种死法……两世痴情，四条性命。自此……再不欠你什么了……”
　　 ——一江幽水渡凡尘，苍穹风起惹闲云。三生因果执意重，两世痴恋枉做魂！
　　 有流星雨划落。像是前线纷飞的炮火。
　　 一口黑血喷溅而出。溅黑了那一身白衫，也黑透了这个悲凉的夜……
　　
　　
　　 完稿于二零一五年九月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