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过了生活的杂乱无章阶段，我冰冻的思绪又开始变得活跃起来。萧艳的父母已经退休，按理说她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啊，怎么她什么都没落下，而且日子过得有条不紊的。我再次开始纠结起那封信了，她在我的面前总是从容而过，不是因为优越，一定就是因为那封信，她一直骄傲着吧。
　　 男人有的时候思维很奇特，我就是其中之一。听说萧艳的丈夫转业到了地方，去了公安局工作，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我暗暗地舒了一口气。萧艳是一个喜悲都不露声色的人，从来你也听不到她多说一句话。我的工作再次变得忙碌起来，国家规定，医生可以在第二个单位兼职工作了。因为我已经略有名气，请我的企业医院多起来了，我每天不停地奔走，甚至半夜也是接了电话，就爬起来往医院跑。
　　 劳累了筋骨，获得来了钱财，这个世界是公平的。
　　
　　 06.
　　 因为工作的需要，我成了医院里第一批有车族。虽然只是一台小本田，还是手动挡的，但是在当时，我还是狠狠地骄傲了一次。最高兴的是喜玲，拿了车票，开着小车接送孩子，高兴得每天哼着小曲，手里摇着车钥匙，上楼都是一路小跑了。
　　 十几年过去了，萧艳变得默默无闻，几乎在科室里很少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唯一没变的是，她依旧优雅地生活着，在她身上总是会感到和别人的点点不同。静，成了她生活唯一的节奏。
　　 萧艳在第二年也买了一台车，而且是大众的新款高尔夫。她开车上班，驾驶技术也是出奇的好，一时间，她成了大家谈论的焦点。
　　 “你看人家萧艳，不言不语的，这都买上汽车了。”
　　 “你们知道啥？现在公安局的人都黑，她爱人不比从前了，在部队挣得少。”
　　 “你们可别瞎说，我看萧艳的爱人可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很老实的。我看应该是萧艳的爸妈给买的吧。”
　　 我每次路过外科值班室，都会听到大家各式各样的议论。偶尔，我会特意回头看看萧艳，她依旧捧着书，静静地坐在角落里。
　　 接到萧艳的电话，我有几分意外。一起工作这么多年，我们还是第一次说单位以外的事情。原来是她的一个朋友，是医药公司的老板，代理的一些药物是麻醉科专用的。我也是第一次感觉，萧艳说话很有水平，尤其在沟通交流方面，好像和平时的她有着太多的不同。
　　 因为她的原因，我对徐经理很客气，而且倾其所能，把我要好的几个同学也一起介绍给她。因为业务的关系，我会经常和医药代表打交道，偶尔也会出去小聚一下。其实，外界不知道的时候，我们是朋友。外界在不断渲染的时候，我们还是朋友，没有大家说的有多深的金钱关系。
　　 徐经理的助手是一个年轻人，他叫李斌。人很好，有北方人的特点，很实在，不胜酒力，但是每次都会陪着我们，一直在遭罪地吐着。不喝酒时，他言语不多。喝上了，就会变得有几分兴奋，会主动跟我聊一些我不知道的小故事。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说起了萧艳，我们之间的话题多起来了，他也是越聊越兴奋。
　　 沉静的萧艳居然是一个医药公司的区域经理，这件事让我很吃惊。小李斌不停地说着，眼睛里露出来的却是极为崇拜的目光。
　　 “萧经理很干练，兼职做到区域经理的人太少了。一看她言语不多，公司的业务员都很怕她的。他们公司，因为有萧艳在，业绩一直在上升，我都想跳槽过去了。萧姐的人很好的，我的工作她也帮了不少忙，而且给了我很多的指点。”
　　 萧艳，再一次在我的内心掀起了波澜，这个小女子真的是不简单。每当我看着在单位安安静静的她，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依旧美丽，依旧带着一个迷人的光环……
　　
　　 07.
　　 大家都说，年轻人会浮躁，做事情欠缺几分周详。其实，不然。我觉得三十多岁的我，是最烦躁的时期。在别人眼里，我是事业有成的成功人士，名誉和金钱充斥着我的生活。可就是因为这些，我有点心绪不稳，也多了几分茫然与无措。
　　 我三十七岁那年，父亲病重，母亲也因为老病困扰着，老人们都需要照料。有些事情，钱是解决不了的。
　　 喜玲虽然从农村走出来的，但是二十年的城市生活，在她身上早已找不到了那份质朴。父母因为眷恋那份泥土的芬芳，始终不愿意跟我进城生活，老宅依旧保持着我儿时的模样，我只是出资修缮了室内的环境。老人老了，需要子女绕膝陪伴的时候，我却没有时间，喜玲一脸的不屑。她说，她受不了家里的那种特殊的味道。儿子让她教的，也早已经开始厌恶农村的生活，一心想着城市的繁华与慵懒。我一个人开车奔走在家乡的小路上，每周都要来回两趟，我一静下来，脑子里就想着和喜玲离婚的事情。
　　 那一段时间，我恋上了酒，每次都是醉醺醺地回家。
　　 或许是喜玲认识到了自己的行为，也许是因为她心疼我每天这样的劳累。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她在我家的小区里给他们租了一间四十米的房子，我把父母接进了城。
　　 看着曾经是种地能手的父亲，躺在床上，渐渐地萎缩，我的心在疼痛，是一种蚀骨之痛。母亲的目光变得更加呆滞了，她一直是父亲照顾她的生活起居，父亲突然发病，而且是不治的肝癌，这也加速了母亲的衰老和颓废。
　　 父亲走时，我左手牵着母亲，右手握着父亲渐渐变凉的手臂，眼窝温湿，泪沿着面颊落了下来……
　　 母亲在父亲走后的第101天，再次发生脑出血，也跟着父亲走了。那一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的大，我在一场场雪里，追思着我的父母，他们离我那么的远，又是那么的近……
　　 喜玲终于可以深深地叹上一口气了，她又恢复到原来的节奏，每天围着儿子转。我却在悲恸里拔不出脚来，觉得喜玲的自私，也是造成父母最后神经有点抑郁的根源，我开始和她谈离婚事宜。
　　 对我，喜玲是执着的。
　　 在最初的日子里，她明知道我深爱着别人，依然义无反顾地追随着我。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我爱不爱喜玲，或许她只是我一时意气的结果。不过，现在的她，也确实有了诸多让我无法忍耐的习惯。比如：不学习只知道臭美逛街；不知道挣钱花起钱来却大方的很；处事有点小气，上班数年也没有几个知心的朋友；还有就是对我的家人的冷漠。我找出了她诸多的失败点，她在默默地哭泣，只说了一句话：“福才，在这个世界上，你找不到比我爱你的人。我坚信！”最后的声音有点用力过猛，沙哑地颤抖着。
　　 让我没想到的是，喜玲冷静之后，在我等着一纸离婚证书时，她却再次采取了极端的方式。
　　 那是周末。我刚完成一个阑尾炎的手术，办公室里就传来了喊声：“主任，你儿子的电话。”我匆忙地走进办公区，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了儿子的哭喊声，断断续续地，终于，我听清楚了，喜玲服了大量的安眠药。
　　 我急忙要了120车，到家里接来了已经开始昏睡的喜玲。洗胃，解毒，静点，我忙了整整一个晚上，喜玲终于转危为安了。
　　 儿子已经是初二的学生了，他抱着喜玲，用怨恨的眼光看着我。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一种愤怒，还有一种彻骨的痛。不知不觉间，喜玲已经深入到了我的五脏六腑，深入到我的每一根神经，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我们就是那一对有缘人的结果。
　　 苏醒过来的喜玲，没有说怨恨的话，还是在央求我，为了儿子，不要离开家。我想我那一刻是真诚的，眼里落下的泪也是真诚的。我们拿着已经领取的离婚证书又搬到一起生活了，我也赶了一把时髦，离婚不离家。
　　
　　 08.
　　 走近不惑，我发现日子开始变得有些蜗速了。儿子高考，成绩不是很理想，但是我们还是很欣慰，孩子没有受到我们婚变的影响，一直很努力、很阳光。
　　 送儿子去大连读书，我们也顺路去了一趟江南。这还是我娶了喜玲以后的第二次出行呢！第一次还是在结婚度蜜月的时候。
　　 旅行的目的，或许根本不是为了看风景，而是通过旅游改变一下沉重的心情。远离了工作，也远离了家庭的琐事，我和喜玲有了从未有过的和谐。我们走过江南的青石板小路，一起看小桥流水，相携登上了最美的黄山。儿子的离开，让喜玲的眼泪是落了又落，她是真的不舍孩子离开的四年，她让我看到了她的依赖，情感过多地依赖上了我们的儿子。
　　 再美的风景也是途径，我们还是回到了家，回到了工作的医院。为了更好地照顾我的生活，喜玲申请了去门诊导诊，工作清闲，又不值夜班。只不过，她的专业没了，过早地去等着退休了。
　　 我，依旧忙碌。这是我一辈子的生活节奏了，我不喜欢静等，我已经习惯了劳累。喜玲一直没有和我谈复婚的事情，我知道她内心还是很不安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每天爬楼梯也让我气喘唏唏了，于是，我决定给喜玲一个惊喜，去领了复婚证，然后又去买一处房产落在了她的名下。
　　 说起房子，我再一次落在了萧艳的身后。我一个人去看房，居然遇见了下班回家的萧艳。几句寒暄过后，才知道她已经买了一处高层的楼房，就在我选的小区的对面，正在装修。二十年过去了，她总是不断地让我用惊奇的目光看着她，她虽然很安静，但是那种静却在我的内心把她雕刻成了一幅不褪色的画。第一次，我看着她从容的背影，没有再去纠结那封信带给她的骄傲，或许这么多年，她一直有骄傲的资本，只是她从来不会去语言来表达，她却默默地在我心里站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和喜玲谈起房子的事情，她兴奋不已。让我没想到的是，她早就知道萧艳买了房子，而且她主动接近萧艳，十几年过去了，她们成了好朋友。更让我惊喜的是，她的言语里少了年轻时的嫉妒说词，有了几分淡然和崇拜。
　　 就这样，我们又先后搬家，对视而居了。
　　 我又做梦了。梦里有喜玲的眼泪，还有萧艳得意的微笑。
　　 我是一冷汗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回身，看到喜玲安稳地睡着，脸上挂着笑。已经四十五岁的喜玲，保养的很好，如果不是眼角微露的细皱，看上去也就是三十五岁的年纪。
　　 我走到客厅，透过玻璃窗看着刚刚有点灰白的天空，晨曦中有着淡淡的薄雾。其实，我不喜欢住这么高的楼层，推开窗已经闻不到泥土的味道了，可是喜玲喜欢。
　　 越过小区大堂的屋顶，视线穿透那层轻纱，我把目光落在道路另一侧的小区上。橙色的大理石板，显得格外的引人注目。萧艳住在对面，当时买房时，喜玲多了几分攀比，我也多了几分冲动，我们两家再一次从学区的中心地段，搬到了现在比较幽静的住宅里。这里，是闹中取静的好居所，房价高一些，但是物有所值。因为总是毗邻而居，我也是总在梦中惊醒。
　　
　　 09.
　　 萧艳的母亲病重期间，因为需要上一个止痛泵，我第一次走进了她的家，确切地说，是她成长的地方。
　　 房间不大，只有五十多平，八十年代的老房子，位置很好，在市中心。萧艳给我开的门，客厅宽敞明亮，两个房间，一南一北。可能因为萧艳出嫁多年，孩子也大了，房间改成了一间卧室，一间书房。
　　 萧艳的母亲半坐在床上，面色晦黄，很瘦弱，前额上垂下几缕白发。萧艳看上去也很是憔悴，素面，长长的头发用一只发卡随意别在脑后。因为需要每天在家静点，我给她的母亲安置了一个静脉通道上的止疼泵。萧艳手上的技术依旧纯熟，一会就选择了一个手臂上的血管，扎上了埋置针。
　　 萧艳喊来阿姨照顾她的母亲，我们一起走进了另一侧的书房。我是仔仔细细地看着房间里的布局，紫壇色的实木家具，墙面上还打着一米高的华丽板，一看就是老式装修，但是很洁净。书房的一面墙都是书柜，各种书籍整齐地排列着，正对门是一张写字台，一桌，一椅，一盏台灯，还有一厚摞报纸。屋角是一对真皮沙发，沙发茶几上是一个简易的茶道盘。
　　 “快坐啊，主任。幸好，有你。妈妈，真的是太痛了。”萧艳一边给我倒茶水，一边哽咽地说着。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举手之劳，你千万别客气。”我们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地说话，我居然有点儿紧张，心咚咚咚地跳着。
　　 “我是真的没辙了，肿瘤医院也没办法，我只好接回家，这样母亲安心些。来，主任，你快喝口茶。”
　　 我轻轻地抿了一口茶，是上好的正山小种。平时，我也喜欢喝茶，尤其对小种茶情有独钟。
　　 “还合你口味吧，喜玲告诉我，你很喜欢喝小种茶。”
　　 “味道很好，怪不得，呵呵……”我刚刚有一点骄傲的小心绪，随着萧艳的话又落了下去。
　　 我突然发现，书柜的玻璃窗里放着一张萧艳年轻时的照片，披肩的长发，文文静静的。我起身走到跟前，仔细地看着。
　　 “萧艳，你知道吗？那时的你，真的是很吸引人的，呵呵。”话已出口，我只好笑着掩盖着心底的思绪。
　　 “嗨，我是年轻气盛，不懂得矜持。现在想想，大家都一样，年轻就是好。”萧艳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我还是使劲儿地看了几眼照片，才转过身去。
　　 “时间真快，我们已经都四十几岁了，老了。”萧艳慢慢地喝着茶，语音很轻。
　　 我就这样做在萧艳的旁边，在一抹寂寞的时光里品读着这个女人。时光如梭，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心也早已不是年少时的心情了，可是萧艳的样子在我心里一直没有老去，反倒愈发地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