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门巴凤玲(藏地小说)
我知道歌词不是这个意思。但是身处在这样热闹的气氛中,不喝酒也会醉的!这些唱歌跳舞的人群中,明显分两类人,一类是刚从墨脱来到林芝的,她(他)们都穿着一双可以翻山越岭的黄胶鞋和旧衣服,那几个背山货过来的男人身上还穿着被树枝刮破的迷彩服,脚上的黄胶鞋发暗,几乎看不出来什么颜色。像凤玲她们这些在外面生活时间长的,打扮完全时尚化,脸上的脂粉、鲜艳的口红、展示身材的短裙、皮靴,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而且她们的言行举止没有了拘束。特别是凤玲唱歌的嗓门最大,歌声不嘹亮,有点苍凉,是那种什么苦难都经历过,只留下快乐的那种声音,舞跳得也比别人奔放。
后来,我在百度上查了门巴民歌,了解到“对歌”的歌词大意:
(女)如果你(呀)嘴尖口快的话,说一个一的例子,
(男)我虽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一是犀牛一只角。
(女)如果你(呀)嘴尖口快的话,说一个二的例子,
(男)我虽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二是绵羊两只奶。
(女)如果你(呀)嘴尖口快的话,说一个三的例子,
(男)我虽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三是锅架三条腿。
(女)如果你(呀)嘴尖口快的话,说一个四的例子,
(男)我虽不是能说会道的人,四是奶牛四只奶。
到现在还记得,凤玲唱这首《对歌》是一个人唱,到了男声,她一边唱一边还去调戏建阿措姆,在建阿措姆开心的尖叫声里,气氛越发高涨。
三
凤玲来到林芝,主要是因为大女儿建阿措姆。但是,建阿措姆见了凤玲就像有深仇大恨,要么不理睬她,要么用恶狠狠的眼神瞪她,再不就是说话的口气冷冰冰地。今年她到这里的目的还是想要带建阿措姆回四川。她认为女儿在姐姐家里当保姆不是长久之计,希望女儿走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她说若是这一次女儿还不跟着她走,她也不走了,什么时候女儿愿意跟她走,她再走。她们母女俩这倔强真够有一拼的,二嫂一旁不动声色观察着她们母女俩的事态发展。她没办法劝说凤玲,更不知道怎么去劝说建阿措姆。主要原因是二嫂还存着点私心,家里没有保姆,家务活二嫂就必须自己做了,即使是让弟弟从墨脱再带过来一个女孩子当保姆,还要从新开始培养,要费很大劲儿,不如什么家务事都可以做的建阿措姆省心。
凤玲来到林芝就乐不思蜀了。林芝距离墨脱这么近,天天还可以见到家乡来的人,她也不想回四川了。可是,她又牵挂着自己上小学的小女儿。她说上小学的女儿很乖,聪明得连妈妈心里的喜怒哀乐都懂。她在电话里给四川家里的小女儿说:“幺妹啊,我不想回去咯。我在这里工作得很好,挣好多钱,再给你寄回去,你好好读书,要听爸爸的话。”
凤玲在林芝这段时间回了一次墨脱,本来我要跟着她一块儿去墨脱,她说等她下次再带上我,这次她不敢带我去墨脱。我问为什么。她说下次她弟弟过来了,带一匹马过来,路上让我骑,要不然,万一我路上有个闪失,她背不动我的。她说去墨脱的路不好走,不是柏油路,路上还有吸血的蚂蝗。
这一年的夏季,我与凤玲相处得就像亲姐妹,不分彼此。我常常被她的快乐感染。她的生活里好像从来没有烦恼。有时候去二嫂那里,看不见她了,我就问二嫂:“凤玲还没有回来啊?”
她如果在另外房间里听见我在问她,她大声回答道:“姐姐!我回来了。”
我经常为她的身体健康担忧,她患有很多病:贫血、胆囊炎、胃病、心脏病,她每天都要吃药。因为经常吃药,她不化妆的脸气色看上去是那种不健康的暗黄。她很瘦,皮包骨头了。因为瘦,她脸上的皱纹很深,看上去她要比我二嫂年纪都大。但是,连二嫂也说凤玲曾是家乡最漂亮最能歌善舞的女子。从她嫁到四川,到如今已经十五年了。四川女人都比较注重穿戴,凤玲当然也入乡随俗,穿戴也是十分讲究的。从背影上看,她最多就是二十几岁的人,看脸面最好就别夸她。她也知道自己面相衰老,经常用粉质一类的护肤品。我们大家都很理解她,不好意思说她这样打扮更难看,真的不忍扫她的兴。
有一天,建阿措姆说:“你这样难看死了!像个鬼!”
凤玲赶紧去洗脸,把脸皮洗得发红,再让建阿措姆检查:“好了没有?你再说我就把脸皮弄掉!”说着自我解嘲地哈哈大笑,并且笑着发感慨:还是回四川好,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打扮得像明星一样漂亮。洗掉脸上的脂粉,那一天,凤玲连家门也没有出。我责怪建阿措姆不应该这样对待自己的妈妈。建阿措姆道:“本来嘛!我是为她好!出门去别人在背后会骂她的。”
建阿措姆对凤玲充满怨愤,她是凤玲和门巴男人生的女儿,半岁时她妈妈就撇下她走了。说起来也不能怪凤玲,凤玲十五岁嫁给了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男人。十七岁生了女儿建阿措姆。十八岁离开墨脱来到林芝。来到林芝城,她像许许多多走出墨脱的门巴女子那样,再也没有回去。打工的时候认识现在的四川丈夫,说得不好听她是私奔到四川的,不过她与门巴丈夫并没有法律上的婚约。建阿措姆是跟着外婆长大的,九岁来到林芝给姨妈家当保姆。现在,建阿措姆就是躲着她,不理她,怎么也不承认凤玲这个妈妈,看见母亲就像看见了一个多年不见的仇人!
建阿措姆认为,凤玲是看见她长大了,可以带到四川找个男人嫁了,还能得到嫁女儿的彩礼钱。
建阿措姆在心里说:“妄想!你做梦去吧!”
凤玲这次给建阿措姆带了漂亮的衣服。
一件件试穿凤玲带过来的这些衣服,建阿措姆的脸上才有了一些笑意。看到女儿高兴了,凤玲把一个粉红色的胸罩戴在衣服外面,让我们看漂亮不漂亮。看到凤玲把贴身的内衣怪异地穿在外面,我们都开心地笑。建阿措姆笑得更厉害,指着凤玲说她是个疯子。看着建阿措姆如此开心,这可能是凤玲最想要的效果。毕竟还是个孩子啊!建阿措姆与凤玲的距离明显在拉近,娘俩经常头挨着头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首先是凤玲开始动手动脚地,冷不防在女儿的咯吱窝挠挠两下,逗得建阿措姆躺在她怀里笑。接着是建阿措姆在凤玲的身上抓挠,凤玲这时刻的笑声快把房顶穿透了,母女俩人一派和谐无猜。
过后,我才听二嫂私下里给我讲,凤玲的第一次婚姻是这样的:四十岁的门巴男子那一年发了财,用一千块钱和一块儿绿松石,就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凤玲娶了。我二嫂生第一个女儿那年,凤玲到林芝城伺候姐姐。很快啊,门巴凤玲就迷恋上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她不想再回到墨脱去了,她和一个四川民工去了她没有去过的更远的地方,到了四川才给姐姐通了电话。我二嫂一点儿都不知道这些,还以为是她在外面打工忙得顾不上回来看她。
我二嫂气得在电话里狠狠骂了她,要她这一辈子别回来!回来就打死她。
到了第五年,凤玲可能太想家了,不怕死地回来,站在姐姐面前,低着头,一副接受训斥的样子。姐姐看见几年不见的妹妹大包小包带了许多吃的穿的,整个人不但吃胖了,从衣着上感觉妹妹在四川日子还过得不错。本来一肚子火气,一下子消了很多。
看见姐姐不生气了,凤玲反而抽泣起来。
凤玲哭着说,自己想孩子,想父母,想姐姐。
就这样,出门在外的姐妹俩面对面流下了思乡的眼泪。
墨脱的那个老男人一看小女人跑了,耐不住寂寞,很快又和另一个死了男人的女人搭伙同居在一起。图个自由自在,把自己的女儿丢给岳母(不知道门巴人把岳母是怎么称呼的)也不要了。他就这样丢下女儿,一直到现在连看也不看一眼。建阿措姆小时候跟着外婆,路上遇到阿爸,阿爸像个陌路人。也不与外婆说话,也不看女儿一眼。
那个老男人很绝情。
外婆经常唠叨,后悔把女儿嫁给这样的男人,一边又埋怨建阿措姆的妈妈不管女儿的幸福。
相对于当地的生活水平和经济条件,凤玲在蜀地的日子并不富裕,她的丈夫是个什么手艺也不会的老实人,也没有赚钱的头脑,但是他对凤玲的话惟命是从。她的婆婆很厉害,抽烟喝酒,又爱打麻将,经常不满意儿媳妇的随心所欲,动不动要刁难凤玲。凤玲也不在乎,惹得恼了,与婆婆就大吵一架,婆婆就会安生一段时间。总之,家中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是凤玲一个人操心。凤玲天生乐观,从来不把烦恼挂在脸上。
我心里有点为凤玲抱不平,问她:你当初在林芝为什么没有当保姆?为什么要嫁给一个四川男人?
凤玲笑着说自己年轻时太漂亮了,没有人敢雇她做保姆,做了保姆,女主人担心她万一勾引了男主人怎么办?
听她如此大言不惭,如此乐观地面对在其他人看来有着许多不如意的现实生活,我真的深受触动,我也忍不住跟着她笑起来。不过,若是她年轻时去当保姆,面对她这样无拘无束和有点儿风骚地笑,保不准真的叫男主人把持不住犯下错误呢。
她还说自己小时候比姐姐漂亮好多好多!有好多男人喜欢自己。所以她那个时候就没有想到离开墨脱。她那个时候想:难道还有比墨脱更好的地方吗?她不相信!
那么多男人喜欢你,追你。你为什么嫁给一个老男人?
凤玲开心地回答:“老男人有钱呵!像爸爸一样爱我,还会哄我开心。”
那你后来为什么又离开老男人了呢?
凤玲说都是姐姐让她来林芝,来到林芝才发现,这世上还有比墨脱更好的地方,还有这么多帅气的小白脸男人!她就不想回墨脱了。
那个四川男人对你好么?我又问。
她大笑:“好啊!”
长得帅气?
可帅啰!他英俊潇洒!长得就像牛魔王的儿子红孩儿。
那为什么让你出来打工他不出来?
他要给孩子做饭,我们的女儿就喜欢吃她爸爸做的饭菜。我不会做饭菜,不会种庄稼……
对于凤玲这样的女子,嫁给一个老男人她照样开开心心,因为有老男人,爸爸妈妈就不再管束,而且有吃有喝,比做爸爸妈妈的女儿还要幸福。流落异乡对于她来说也不是什么不幸,嫁给一个不会挣钱的男人她也不在乎。因为,这个男人带给她一个全新的生活环境,而且这个环境比她在家乡条件好多了。
这一天,传来墨脱老母亲去世的消息,我恰好在二哥家里。午饭都做好摆上桌子了,就在这时,二嫂接了一个电话,电话是墨脱的哥哥打过来的,说是母亲刚刚去世了。二嫂电话还在手里没有放下,马上心脏病就犯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僵硬在那里。我与凤玲,还有二哥都慌了手脚,又是给她找药,又是给她捶背。反正是做好的午饭只是要去上学的小侄女吃了一点,大人们都没有动筷子,忙乱地只顾照护二嫂了。
对于母亲去世这个消息,白天并没有看见凤玲有多么伤心,当时我只是看见她愣了一下,下来只顾得忙乱二嫂的突发病情,忘了同样浑身疾病的风铃。
夜深人静,月光透过轻薄的窗帘,洒在房间一层朦胧的光。凤玲把头蒙在被子里,不停地咳嗽,并没有听见她哭泣,但我知道她是在默默流泪。我起来站在她身边,把手放在她的被子上头,轻声说:“喝点热水好不?其实,妈妈总有一天要离开我们的。”
听见她在被子里抽噎了一声,然后对我说:“姐姐睡吧,我没事。”
第二天一大早,凤玲就起床,说是去跟打工那里的老板请个假,今天要到苯日山的神殿为妈妈的亡灵点燃酥油灯。那一天,我看见凤玲走出门去的背影说不出的疲惫,说不出的形单影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