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白玛的心事(藏地小说)
德吉每天都给大家讲白玛对新环境的一些认识。
德吉住的房子不远处有个茶馆,经常有三五成群的大学生从门前走过,到茶馆去吃饭喝茶。下了班,白玛和姐姐习惯坐在门口晒太阳,等那些学生走过去,她小声问姐姐:“他们那么老了怎么还念书?”
“哧……”德吉听了笑说,“正是这么老了才念书呢!”
他们要在这里念多久的书啊?
“四年,”德吉告诉妹妹。
“啊?”白玛发出一声惊叹:“四年啊!”
“对!”
“七妹上大学是不是也要到这里来?”她又问姐姐。
姐姐告诉妹妹:“有可能!”
她们房背后住着锅炉工丹增。丹增长得不怎么好看,年龄也不小了。德吉家里来了一个这么朴实的妹妹,丹增有空就大声唱着歌来闲转悠。当然白玛连看他一眼都不看。丹增无趣的走了,德吉就对白玛道:“这老男人看上你了,怎么办?”
白玛不吭声,她对这个新环境有着太多的疑问和排斥。
德吉又道:“把你嫁给这个城里男人做老婆好不好?我让他给你买个大电视,你可以一天到晚看电视,只要跟他睡觉跟他生一群孩子就可以,他可以养着你。不过他喜欢喝酒,喝醉了要吐酒,还要打女人,你要准备一把刀子。”
白玛来姐姐这里已经快两个月了,厨师老杨的妻子上个月也从家里来到这里。老杨是个爱开玩笑还经常出个洋相的胖男人,他的妻子很讨厌老杨没正经的模样,有时候愤怒起来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分场合就把老杨骂得狗头喷血,还揪住他的耳朵在那厚实的脊背上捶打。这些都被站在一旁一声不吭的白玛看在眼里。这时候,她自然联想起姐姐德吉在丈夫面前忍气吞声的样子,她觉得姐姐在丈夫面前很窝囊,无论丈夫怎么撒野,德吉都不敢造次。有一次,姐夫竟然当着白玛的面对德吉实行拳打脚踢,这些白玛也看见了记在心上。当时,她吓傻了,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挨过别人的打,也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如此狠地毒打自己的女人。她甚至忘了上去保护姐姐,吓得跑到院子里站在苹果树下身体哆嗦着。
过后,白玛问姐姐德吉:“他为什么要打你?”
德吉轻描淡写地说:“这很正常的。他们家有钱,咱们家太穷,穷人永远要看着富人的脸色过日子。”
白玛为姐姐难过:“家里都说你在外过得幸福,谁知道你寄给家里的钱是这样来的!”
德吉求白玛千万不要把这些告诉父母。
白玛当然清楚,把姐姐挨打的事情告诉给父母亲的后果。在她眼里城里人都是有钱人,只不过是钱多钱少的问题,钱多的人吃的穿的都好,钱少的人买什么都要讨价还价。
听姐姐说要自己嫁给丹增,她想都没想就说:“嫁个男人要像老杨老婆那样管住他,也要敢骂他,还要揪耳朵打他。”
德吉听了大笑起来,笑得把洗衣服的水盆都打翻了。
“要是男人不让你揪耳朵,还打你怎么办?”
白玛回答:“我就不做他的老婆。”
德吉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白玛告诉姐姐自己不喜欢城里的这些男人。在她心里还是觉着扎西最好。
你爱上扎西啦?
白玛不吭声了。她不敢肯定自己喜欢和扎西相处就是爱上扎西了。她认为喜欢一个男的和爱上一个男的不是一回事。喜欢是把一个男的当作最知心的朋友,而爱一个男人就要想着与他生活了。她是知道这些道理的。
5.12汶川大地震。在学校对汶川捐助的强大宣传声势中,德吉姐妹俩捐出二百元钱。对于月工资只有五百元的女子,而且她们的家里也是如此需要钱。
德吉说:“这是必须做的事情。你也看电视了,突然地震,家没有了!亲人也没有了!失去亲人的人太可怜!”
德吉接着说,钱捐出去后她有点后悔了。因为她担心那钱能不能送到灾区。如果不能送到灾区,还不如把这钱拿回去给阿妈拉买药治病。
四
白玛告诉德吉,她越来越放心不下自己放牧的那些个羊,特别是惦记着拉姆老人的那几只羊。那个走路踉踉跄跄的老瓦塔是否把它们养得好?而且老瓦塔总是说拉姆老人的那几只羊是拉姆自己生的孩子,为此话拉姆还拿着拐棍敲老瓦塔的腿,——老年人吵架看上去好笑极了。这两个纠缠不清的老人,是村子里年纪最大的,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很尊重老人,两个老人也对年轻人很宽容。拉姆老人的几只羊喜欢围着牧羊人,围着牧羊人的身边吃草,就是不想跑远。据说那只老的放生羊,每天都会带着其它羊围着拉姆老人的房屋从左往右转圈,像转神山那样,看上去很灵性。所以说,这几只羊围着牧羊人转来转去,就不足为奇了,它们可能喜欢转,跟着拉姆老人去转神山,转圣湖,转房子,现在只好转牧羊人了。——那几只可爱的羊啊!
白玛想起家,就越来越不喜欢林芝这个地方,因为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并没有让她快乐,也没有看到什么希望,她特别不愿意看到拉桑奶奶。那个老丑老丑的锅炉工丹增,在桑布爸爸不在的时候,还是经常来骚扰她们姐妹俩;那个傻乎乎的长得有点像女人的自闭症小男人,看着连只羊可爱都没有,一个男人活到这份上,也不知道是怎么活的!还有那个姐夫——那个经常打女人的有钱男人,——说实话,白玛现在看见姐夫都有点胆怯起来,她不适应这种感觉,她从小还没有害怕过什么呢!让人害怕的人一定不是好人,让人讨厌的人也不是好人。有钱人就应该这么凶啊?有钱你就应该这么不可爱啊?他们那么有钱为什么不把钱献给佛祖?这些,白玛真的不懂。这些人就是给自己一座金山,她也不稀罕,她宁可一辈子守着自己花园里的几棵大黄树,宁可一辈子让扎西的友谊陪伴着自己。
在白玛眼里,林芝除了树多人多,其它一点也比不上家里,而且钱也不是那么好挣。她不喜欢这些板着面孔的学校领导,她也不喜欢自己打工的地方。郁闷的白玛经常一个人发呆。
在门口晒太阳,突然看见对面的山坡上有羊,好像看见了遥远的家乡的羊群一样。她惊喜地对姐姐说:“羊啊?看!那里有羊呵!”
然后就沉默了,不再说话。她想念家乡自己的羊群。当她把羊群从羊圈里哄出来的时候,正是东边的太阳最美,最好看的时刻。随着羊群的一涌而出,一股羊膻味铺面而来,这味道是那么亲切,像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东西那样使她迷恋。她把羊群赶回家的时候,正是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月亮最圆的几天,整个草原像一个梦。草原上的太阳,草原上的月亮,还有家乡所有自己熟悉的人,熟悉的牛羊和跑来跑去的狗,还有草原上的所有自己熟悉的,这一切随着羊群扬起的一片尘土在她眼前萦绕。群山后面的雪山,高远而又清晰地耸立着。她骑上马跟在羊群后面,红红的脸,彩色的头巾,在柔和的太阳光里显得那么热情洋溢。
这个时候,她很快乐,虽然没有钱,不能去赶集,不能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但是有羊群,身边有整天怀里抱着书本的扎西,有可以驰骋的马,有那么大的草原,可以让她尽情的放纵。唯一让她操心的是母亲总是身体不好,要吃药要看病,要花很多的钱。
阿妈吃药的时候,泪水经常在眼眶里打转,一边掉泪一边自言自语说:“这是在吃女儿的肉啊!”
好像阿妈知道姐姐在外面过得不容易。这些白玛不愿意给姐姐说。让姐姐一个人承担阿妈的医药费,承担家里那么大的开销,白玛心里不好意思,好像姐姐寄回家的钱不是阿妈买药,而是自己偷着霸占了。
德吉知道白玛又想家了。她知道,妹妹是个离不开家的孩子,妹妹是和自己不一样的人,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是不习惯林芝的生活。白玛告诉姐姐德吉,家里没有什么不好的,阿爸回家经常说,又有好政策了,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阿妈也说现在的生活比起她做姑娘的时候,的确是好多了。
从自己那个放眼望去一棵树都没有的家乡走出来,来到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这里的绿色把她迷住了。家里的事情除了电话里父母说的:家里今年添了几头小羊羔,三妹耐不住劳苦,跟着男人跑出去好长时间才回来,阿爸狠狠的打了她一顿。再不就是做尼姑的六妹又学了多少经文。七妹如今在县城念初中了,学习很好。德吉早已对那个遥远的家不留恋,惟一放不下心的是自己多病的父母。
白玛看着校园里又高又大又多又密的树木,再望望远处苍翠的一座座山峰,她忍不住发出感叹:“能把这里一棵树移到咱家门前就好了!这里这么多的树,咱们家一棵树也没有。”
听妹妹这么说,德吉第一次没有笑话她。白玛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们一起放羊,高高的大黄在灌木丛中出类拔萃的样子,常常使白玛着迷。后来,她突发奇想在自家的院子里修建了一个花园,这花园只有一株大黄。这株大黄是白玛放牧的时候,从很远的地方弄回来,栽到院子里的。白玛的阿爸是乡长,她们家里经常来一些下乡干部。有一次,一个下乡干部喝醉了酒,出来找地方撒尿,一屁股坐在了大黄“树”上。看到自己心爱的花园里,唯一的那棵大黄“树”惨遭非命,白玛哭起来,哭得饭也不吃。下乡干部羞愧得酒醒了大半,亲自弄来几株大黄栽在白玛的花园里,又重新把花园的的墙加固了。数年后,几棵高过窗户的大黄“树”成林。而现在,面对眼前这么多的树木,她却有一种深深的落寞。这些树木不用抄近路就在门前,就在宽敞的柏油路旁边。不用爬坡,用不着气喘吁吁寻找,就在眼前。然而,这些树木没有生长在家乡的土地上,所以她不习惯,她心里难受。
林芝春天到了,雨开始不停地下,只要学校背后的老虎山上升起一片乌云,不一会就下一场透彻的雨。为此,白玛对姐姐德吉说:“咱家里一年四季拜佛求雨,这雨怎么都跑到这里来了?”
白玛替家乡叫屈,她想,要是能把林芝春天的雨水给家里背回去多好!
德吉听了妹妹的这些话也没有笑。她觉得少不更事的妹妹其实很懂事,妹妹懂得的事情与自己懂得的不一样。在这里生活这么些年了,德吉从来没把身边的什么和家乡连在一起。在她眼里自然就象人与人之间的穷与富的差别一样。她的家乡太穷了,穷得只有黑帐篷和牛羊,走出家门就害怕回去,她不愿意像父辈那样,一辈子匍匐在地上祈求。可是,这么多年来,她发现自己还在不断的祈求着,却不是为自己的家乡祈求一滴水,一棵树,只是为了自己祈求爱情,祈求平安,祈求富足。那么穷的家,妹妹为什么对家又那么依恋呢?
出门在外的白玛徒然生出许多多愁善感来。她对外人始终紧闭嘴巴,熟悉的人最多给你一个善意的微笑。白玛这无暇的笑容让很多人读懂了她善良又敏感的内心世界,人们也理解她思乡的心情。
白玛心里已经想好了,回去就嫁给哑巴。如果阿爸拉不同意,她就出家做尼姑,当尼姑好好念经修来世!不过,她还是认为有钱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她想:如果自己有了钱,一定把钱全部敬献给佛祖,求佛祖保佑父母,求佛祖保佑自己的家乡,保佑穷人和好人。
在西藏,要是谁家的孩子做了和尚或尼姑,那可是对佛祖最崇高的奉献,并且是最有福的人。这,也许就是佛经上所谓的西天极乐吧?西天真的极乐了么?这还要看你的道德高不高深。苦海无边,苦海有时回头也无边。在西藏,白玛的笑容就是极乐。因为她是如此单纯的女孩子。
有幸拜读阿之作品。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