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恋上一条路(散文)
一点也不好。真的,一点也不好。宿舍里的同学那么陌生,餐厅里那么拥挤,饭菜丝毫不合乎口味,楼层那么高,教室那么远。到了夜里,躺在床上,学校背后经过的火车发出的“哐当”声和汽笛声又是那么刺耳,震得床铺都在微微晃悠。还有这悬在空处的床,里头高外头低,我老担心翻身的时候会掉下去。在我新生活的第一天夜里,我把头埋在被窝里,悄悄地哭了一场。我想家了,想妈了!
接下来的几周内,我在逐渐适应学校生活的同时,对家的思念也与日俱增。我忍着,憋着,和其他同学没什么两样,上课、自习、吃饭、睡觉,但我一闭上眼,就走在通往家的那条曲曲弯弯的路上。我走啊走,又总是还没走到家我就醒来了。
第一个国庆假期来临,我统共在学校才呆了一个月的时间。但我却有度日如年的感觉,几乎是天天扳着手指头数着日子过来的。放假那天,我说不出的激动,坐上大巴,四个小时的车程。车上鼾声四起,我们几个学生却兴高采烈,一路上指指点点,车过灵宝了,两边尽是苹果树;进入卢氏界了,卢氏的山就是不一样;到哪个村了,谁谁就住在这村;前面快到岔路口了,再有十几分钟,车就进站了……
我才不进站呢!我要回家,我在岔路口下车,背着书包沿着向东的那条分岔路,走上十多里,就到家了。我走得无比轻快和欢喜,我仿佛看见,母亲已经做好了饭,正站在村口的老榆树下,朝着我出现的方向,张望着,等我回家。
四
手机响了,是母亲的电话。我刚喊了一声妈,电话那头就传来母亲焦灼的声音:“你这孩子,这都几点了,咋还回不来?”我抬头一看,可不,太阳已经过了头顶,悄悄向西移动了脚步。
我赶紧告诉母亲,叫她别着急,顶多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我准到家,然后不敢再在堤坝上贪恋,整理背包,加快了回家的速度。
师范毕业以后,我很幸运地被分到了我们村的学校教书。更加幸运的是,在这条路上,我结识了我生命里的另一半。和他走在这条路上,我有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和依恋感。
那是一个冬天,天寒地冻,我去城里参加优质课赛讲,在路边等了半个多小时,却遇不到一辆车。
时间一点点过去,再耽误下去,我会错过比赛的。就在我心急火燎的时候,从东边驶过来一辆车。我顾不上许多,赶紧伸手拦车。
车停了,玻璃被摇下来,坐在驾驶位上的他说:“你也不看看,我这车不卖票的。”
我又羞又急,为刚才自己的鲁莽后悔不已。
见我这样,他哈哈大笑,说:“开个玩笑,别当真啊。这时候拦车,肯定有急事,上车吧!”
我喜出望外,拉开车门正要上车,却又犹豫了。车内就他一个人,谁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他却不耐烦了:“你到底上不上啊!我也赶时间呢!”
算了,豁出去了。我心一横,上了车。
他倒是很健谈,先介绍自己是干什么的,在哪儿工作,说今天领导让出去办事,回来就刚好遇上我了,给了他一次学雷锋的机会。然后又问我这么早去哪儿,甚至还从我戴的眼镜上猜出我是个老师。
最初的拘谨消失了,我说我是去城里参加优质课大赛,因为快迟到了,所以才不得已拦你的车。
“啊?”他吃吃地笑了,“这么说你还真是老师?我一蒙就蒙对了?”
因为有他一路说话,时间倒也不觉得长。一会功夫,他直接送我到了赛课的实验中学。
一星期后,亲戚介绍我去相亲,在亲戚家,我见到的相亲对象竟然是他。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我们彼此感叹缘分的神奇,本来对这场相亲毫无兴趣的我,因为在那条路上相识,我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从此之后,他成了这条路上的最忠实的一位行者。一直到我们结婚、生子,直至调离那所学校。
我还记得,我怀孕半年后,骑自行车往返让他越来越不放心。为了保险起见,他决定每周接送我到学校,但结婚不久的我们没有能力买摩托车,他只能骑着自行车接送我。到了星期日的下午,自行车菜筐里装的是我一周要吃的蔬菜、水果等东西。我坐在车后座上,一路有他载着到学校。如果天气好的话,他就留下来陪我一晚,第二天再起早赶回去上班。
怀孕大概有七个月的时候,有一次我坐在自行车后面,他载我走到半路上,经过一段石子路,不知道是因为路面不平还是其他原因,车子颠簸得我肚子疼。这还得了,他吓坏了,不敢再骑了,剩下还有四五里的路程,我坐在后面,他硬是推着将我送到了学校。
我环着他的腰,问他:“咱们即将出生的是个儿子还是闺女呢?”
他答:“儿子吧,肯定是儿子。”
“啊?你这个重男轻女的!”我拧了他一把,他夸张地大叫,笑着又说:“女儿也行。不管儿子女儿,我都喜欢,中了吧?”
一辆自行车,载着两个人,骑行在这条路上,夕阳暖暖地将我们俩的影子投射在路面上。那种感觉,温馨、踏实、惬意、满足。虽然只是辆自行车,但因为有爱,洋溢在路上的幸福丝毫不亚于如今所谓的宝马香车。
五
终于到家了。
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就一个人守着这个家。她说她到城里生活不习惯,但是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她是要守着父亲。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二十年了,每次梦到父亲,我都只能看到父亲瘦削且微驼的后背。梦里醒来,我已是泪眼模糊……
1989年7月,我中考结果出来,出人意料的是,原本以为可以拿90分以上的政治竟然才得了80分。10分的差距足以彻底粉碎我所有的理想,当老师?做梦去吧!关键时候,父亲回来了,带我去学校查分数。
我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父亲载着我。从我家到学校,路上有两个慢上坡。父亲蹬得很吃力,胳膊撑直了,腰深深弓下去,身子随着自行车的前行微微摇晃着。
我说:“爸,要不我下来跑几步,等上去坡了我再坐。”
父亲头也不回喘着粗气说:“不用,万一去晚了,学校老师走了怎么办?”
到了学校,老师却告诉我们,分数学校查不了,得去县教委查,而且只有半天时间。老师看看手表说:“现在都十一点了,你们要是抓得紧的话,兴许还能跟上。”
我慌了,抬头看向父亲:“怎么办?”
“走,上车。”
天好热!太阳好毒!柏油路都被晒化了。父亲的自行车碾在上面,车轮子陷在软了的路面上,我几乎能听见路面上柏油细微的“滋滋”的声音。我裸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脚,觉得火辣辣地疼。我甚至怀疑如果再炙烤下去,我的头发一定可以自燃。
我低着头,妄图努力躲避太阳的炙烤,直到我无意中抬头看到了父亲的后背。
那是怎样的后背啊!我看见,父亲弯成了一张弓的后背上,铁灰色的衣衫已经湿透,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我甚至清晰地看见,一道道汗水,从父亲的脖颈,沿着他瘦削的脊背,蜿蜒流淌。而父亲浑然不觉,只是拼尽了全力,在这似火的骄阳下,一圈一圈地不知疲倦地蹬着,蹬着……我的泪瞬时涌了出来。我不敢再看下去,低下头,任由眼泪在我们跋涉的路上悄悄滑落。
遗憾的是,我虽如愿成了一名教师,而一直对我寄予厚望的父亲,临终却连我的最后一眼都没能看上……那是1995年4月的一天,我正在教室里上课,我家的一个亲戚,突然到学校来接我回去。我问咋了,亲戚说:“你爸突发脑溢血,情况不太好。”
一下子,我的天塌了。我心急如焚,在亲戚的陪同下赶往医院。西斜的太阳惨白惨白的,丝毫不给我以温度。这条我平日里往返了无数次的路,如今怎么这么漫长呢?亲戚把摩托车骑得风快,路两侧高大的柳树披头散发,张牙舞爪般呼啸而去。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一向连感冒发烧都不用吃药的父亲,怎么就进了医院;我不敢想象失去父亲的生活,该如何面对。我只求,车走得再快一些,时间过得再慢一些。我最敬爱的父亲,此刻在等着我,他需要我……
从医院到父亲所在的病房,不过是几十米的距离,我啜泣着,跑得跌跌撞撞。可是父亲,终究没能等到见我最后一面。在医院,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一如他睡着的样子。周围的人压抑着哭声,似乎是怕惊醒了父亲的梦。
医院的救护车送父亲回去。两个哥哥已经提前一步回家安排父亲的后事,母亲、我和姐姐一起陪着父亲回家。母亲坐在父亲对面,轻声对父亲说:“老韦啊,咱回家了啊!回家了啊!”
姐姐抱着父亲的头,怕摇晃的车碰疼了他。我蹲在父亲的脚头,牢牢抱着父亲的腿,看着父亲安详的脸上紧闭的眼睛,我忍不住喊:“爸,您睁开眼睛看看我呀!我是你最疼爱的红红。爸,您不要红红了吗?你还说要去学校听我上课呢!你不能说话不算话。爸,您醒醒呀!爸——”
姐抽泣着,阻止我:“红红,别吵了,让爸睡吧!我们一起陪爸回家!”
这条路,载着父亲魂归故里,它却令我肝肠寸断……多少年了,我仍然记得那天的夜晚,没有月亮,只有车灯在路上射出一片刺目的光。行驶的车里,我与姐浑身哆嗦,泪雨滂沱。
人们啊,终究会离散于时间的尽头。但是,我不会忘记,在这条路上,那曾经温暖的岁月!因为你,承载了多少欢笑和泪水,梦想与希望,亲情共乡愁啊!
编文时,有一个小困惑,文中作者与先生初识那一日,坐的是有驾驶座的车,婚后不久是自行车,因文中无交代,也怕有其他读者和我一样有这样的困惑,故而想问一句:初识时的车,是否是先生工作时的商务车?抑或是别的缘故。当然,如果本文无需交代,倒也可。如有冒昧,甚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