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星月菩提(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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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忆起这些陈年旧事,这很久以前的事情已经轻浮了许多,都凝聚在她手里拨捻的佛珠上,嘴里呢喃地念着经,心里只剩下回忆这些事情和后来的那些事情,只有这些回忆里有着自己熟悉的赖以支撑的美好。如果不是儿子要带自己回来,她不会想到自己还能够重回故地。回去就证明接近了阿爸和姐姐了,亲人们的魂儿都在这里等着她来呢。念经是她从小就会,佛祖是存在在每一个卓玛这样的女人的骨子里的,不管她走到哪里,嫁给了谁。她这几十年就是数着手里的菩提珠,凭着这些忘不掉的记忆活着。
想到这里,又让她突然局促不安起来,觉得自己现在才回来看望阿爸和姐姐,很对不起亲爱的人们。虽然,她看不见什么,只是听别人告诉自己再也见不到亲人们了,以后只剩下自己,只剩下心痛。现在她快七十岁的人了,因为眼前什么也看不到,所以她像个小孩子不谙世事。
我的佛珠在哪里呢?哦,在脖子上挂着。
这佛珠跟着卓玛快六十年了。佛珠的故事很神奇,那是自己在十二岁生日那天,跟着姐姐在河边玩,一个坐牛皮船过河的僧人赠送给她的,那个僧人说佛珠会保佑她平安。
金珠玛米的腿伤很严重,伤口因为没有很好的治疗,迟迟不肯愈合。听说要把受伤的金珠玛米们送到内地治疗。听说金珠玛米要回内地去,这姐妹俩死活也要跟上走。说是他(金珠玛米)走到哪里她们姐妹就跟到哪里,这个叫赵忠强的金珠玛米是她们姐妹的亲人,她们姐妹不跟着怎能行?这时候,卓玛的姐姐真是使出自己百折不挠的泼辣来,早上起来就做好准备,心里思索着见了部队首长怎么说,怎么做等等的手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回不行,两回,两回不行,三回,天天去缠着那个管事的大官,天天把那个和蔼可亲的金珠玛米弄得哭笑不得,怎么哄劝也不起作用。没法子,部队领导再三研究考虑,于是批准她们姐妹的要求。姐姐跑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妹妹,她们姐妹俩当时高兴得没法形容。
……卓玛想到这里,脸上也挂起笑容。当时跟着那个男人走是她们姐妹俩的最大心愿,至于前方等待她们姐妹俩的是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
这一部分重伤员回家的时候,有卫生队和汽车送他们,有好几辆汽车呢,大人小孩子夹杂在这些需要送回内地的伤员中间,卓玛的姐姐是个闲不住的女孩子,一路上还帮助医护队照护伤员,还学会了给伤员们包扎和换药。她的勤快赢得人们的夸赞。在一片夸赞声里,卓玛的姐姐也暗下决心想参军,想学医。她还问医疗队的队长要不要自己,队长说要,因为很需要她们这样的人。卓玛说姐姐做什么她也做什么,虽然经常帮倒忙,也没有人责怪她,反而都夸她有志气!医疗队队长摸着卓玛的长辫子一个劲笑着:“好可爱的小姑娘,我女儿也有你这么大了,快有三年没有见着她啦!”
卓玛问卫生队的队长:“你的女儿她也有个姐姐吗?”
队长听不懂藏话,急得赶紧叫人来翻译。卓玛的姐姐正在给一个伤员喂水喝,离得不远,姐姐大声把妹妹的话翻译给队长听。
队长笑眯眯的告诉卓玛,他的女儿跟着她的妈妈,已经是初中学生了。
“我可不可以念书啊?”阿爸就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年少时还曾经在大学堂读书,是后来才回家管理庄园。所以阿爸认为每个人都要有知识,还计划要给卓玛从内地请一位盲人老师呢,后来因为许多原因没有请来盲人老师。因此,卓玛就失去了读书认字的机会。姐姐嘴里说妹妹认不认字没关系,身边有她这个姐姐,姐姐就是她卓玛的一切。
话是这么说的,卓玛也不否认。但是她心里还是希望自己也会读书写字。
特别有时候姐姐忙她自己的事情,就顾不上回答卓玛提出的一些问题了。她又不想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姐姐。这就是今天她这么问队长的原因。
“当然可以!”
卓玛听说自己还可以念书,高兴得眼睛都笑眯成一条缝了。
是啊,卓玛是姐姐的尾巴和影子,只要姐姐在,她也在。她到现在还在,姐姐却早已不在了。姐姐离开她的原因,听说是过一座吊桥,车上的人都要下来。人先过桥去。过吊桥时,姐姐要照顾妹妹还有叫赵忠强的这个金珠玛米。卓玛不要姐姐管,说自己可以走过去,她还说吊桥晃来揺去很好玩。连桥下湍急的流水声卓玛都听得清楚,桥上的风很大,她甩开姐姐的手还推了姐姐一把。推了一把的意思是她要姐姐快去照顾赵忠强。接着她就听到人们的惊呼,还有姐姐遥远的喊声:卓玛——!照顾好——我的——卓玛……
后来,她一路上就拉着赵忠强的手,她还发现一直跟在身边那条狗也不见了。她就问赵忠强,姐姐和狗去哪里了。赵忠强告诉她,部队提前同意姐姐当解放军,所以坐前面的车先走了。太不像话啦!姐姐竟然扔下她跑了。她生气的不得了。从此,她就再也没有姐姐的消息,也没有人给她说起过。时间久了,也就是回到四川都半年了,赵忠强的腿伤也好了。
有一天,她问赵忠强,姐姐究竟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了?为什么不来接她?赵忠强这才告诉她事情的经过。卓玛没有听完就哭起来。
水怎么还能冲走姐姐?水不是能止渴,能煮饭,能洗衣服,能洗脸,还可以载着牛皮船。水不就是走近它的时候感觉有风吹来。姐姐说,河水是度母的化身。度母是救苦救难的神,神怎么可以夺走了亲爱的姐姐?
赵忠强说:“我会照顾你的,我不会让你受苦的!”
卓玛哭着问:“你不会也丢下我不管吧?”
“我向你保证!我这一辈子都不会丢下你!”
二
赵忠强是个生长在老实本分的农民家庭的人。一心希望儿子长大后光宗耀祖的双亲,省吃俭用让赵忠强念了书。但是赵忠强知识没有学到多少,风花雪月的东西可是得天独厚。赵忠强天生一副书生模样,人也机灵,打小就和邻村一个女娃儿关系好。刚解放那阵儿,他仗着自己有些文化,到部队就做了部队首长身边的文书。正在骄傲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所属部队要开赴边陲。人人都晓得那里是个鸟都不拉屎的不毛之地。首先是父母亲舍不得赵忠强去,因为赵忠强是单传的独苗儿。那个时候的年轻人,在感召之下,迫切想做伟大而又高尚的事情。年轻气盛的赵忠强认为去边陲才是对自己真正的磨练。他就这样在自己的父母亲哭哭啼啼声中跟着部队首长走了。
过了康定,赵忠强才真正体会到了高海拔对于人身体的巨大冲击,虽然部队的口号是“把雪山踩在脚下,征服雪山”。西藏,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称呼。它的陌生在于它和外界遥远的距离,更陌生在它的文化差异上;可对它的熟悉,大家更觉得像多年不见的兄弟姐妹。
大军西进。雪山看似不险峻,但由于海拔高,翻越的难度可以说要艰难无比。高原反应带来的头痛和气喘,很多干部战士嘴唇青紫,脸色苍白,有个别战士甚至昏迷瘫软。狂风夹杂着雪片打在脸上,针一样扎得人生疼,赵忠强感觉自己的脸都掉了一层皮,前进的步伐越来越慢。赵忠强与战友们互相搀扶着,向前奋力走着。但是很多人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一看到强光眼就疼痛,他和战友们只能把帽檐压得低低的,然后闭着双眼,一个拉着一个,在茫茫雪山至上而下就像一条望不见头尾的长线,这一壮观可能连天上的神仙也为之动容。翻过一座雪山了!又经过狂风吼叫的山口了!部队终于停下来。
他就这样以最原始的方式来到这块陌生的土地,在他的眼里第一次看见高原辽阔的样子。
那真不是人走的路,也不是人过的日子!那!那——,没有那些经历,谁也不会弄明白什么是艰难困苦和九死一生。
赵忠强回忆当时的心情,其实他心里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但是,部队都是有着严格的纪律,这个时候已经是身不由己,只有向前。
将近两年的高原军旅生活,使他彻底蜕变成另外一个赵忠强。
高原留在他美好记忆中的只有辽阔的碧蓝的天空和洁白的雪山,最美的也是最冷的。
接下来的生活,对于赵忠强来说,就不单单是不洗脸不洗澡的事情了。因为工作需要,领导把赵忠强安排到了连队做战地通讯员。战地通讯员可是件艰巨的差事。都怪他当初在领导面前太逞强了,所以这件苦差事才落到了他的头上。还有一个原因也是要说一说的,两个领导意见上产生了分歧,其中一个领导心胸狭窄,故意把对方最得力的通讯文书支走,孤立对手,使对手孤掌难鸣。你说都这时候了,内部矛盾更显得残酷。赵忠强可以说是一个靶心。聪明的赵忠强明白这一点,他不愿意被他人的阴谋左右,他有自己的远大理想。
到了连队以后,连指导员交给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带着几个人给连队补充给养。在茫茫的不毛之地,补充给养必须要与当地人来往,这也给他创造了与当地百姓交往的机会,来往的大都是进步人士,加上这里的人们又热情好客,什么酥油茶,什么糌粑和牛肉干,生活上倒是没有让他做什么难。最艰难的莫过于寻找和联络当地可靠的人。有时候,他要马不停蹄地来往奔波与当地人和自己的队伍的路上,由于当地人住得太分散,有时候走的根本就不是路。
这一天,雪下得特别大,走了一天的赵忠强终于昏倒在了雪地里,在倒下的那一刻,他的心情坏透了。大自然是无情的,它可不管你是做好事还做坏事,是有崇高理想的人还是没有理想的人,该要你命的时候就会要了你的命。也是赵忠强命不该绝,一群驮盐和茶叶的牦牛驮队走了过来,一头牦牛的蹄子一不小心把大雪掩埋的昏迷之中的赵忠强踢了出来。赵忠强被驼队的人发现,他得救了。
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天地,云朵低得仿佛伸手就可以摘下一片,成群的牦牛散落在荒原上,帐篷顶上飘出烧牛粪的青烟,河谷地带土司的定居房则以张扬的色彩强烈地刺激着赵忠强的眼球,五彩的经幡阵在山上夸张地舞蹈着,所有的一切都那么令人不可思议,它带给外来人的震撼超越了想象。然而这并不是一个世外桃源。虽然已经解放了,但很多地方还没有实行民主改革,陈旧而残酷的旧制度还在上演着人类社会最黑暗的一幕。当地同胞睁大着双眼惊恐地看着面前的外来人,他们不知道这支大军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他们更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会和这些陌生人联系在一起。
后来,器重赵忠强的指导员被一条野狗咬了,那时候没有什么狂犬疫苗,主要靠自身的抵抗力。指导员没有丝毫的抵抗力,在狂犬病发作的那一刻,指导员把自己关在一间石头房子里,命令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人们含着眼泪听着指导员一个人在石头房里挣扎狂叫。天黑了,石头房子里没有了一点声音,大家顾不上指导员的叮嘱,打开房门一拥而进——看到指导员把自己抓挠得血肉模糊,早已气绝身亡。按照当地的风俗,再加上指导员是因为狂犬病而牺牲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火葬指导员的遗体。
指导员死时的样子,赵忠强一生都不能忘记。带着卓玛回家乡以后,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着魔似的。每当看着卓玛手中的那串佛珠,他心里就忍不住难受。难受是因为想起那些把生命留在那片土地的战友,想起壮烈牺牲的指导员,还有被怒江的水冲走的卓玛的姐姐。仿佛那串佛珠就是卓玛那个在河水中挣扎的姐姐。只要看着卓玛的手指头捏一下佛珠,赵忠强的心就如被谁狠狠揪了一下一样。有一天他对父母说自己要和卓玛结婚。善良的二老说:结就结吧!
新婚之夜,他发现卓玛从锁骨处到另外一个乳房是一块很大的张牙舞爪的疤痕,那疤痕看着叫他心惊肉跳。卓玛说是自己小时候开水烫的,当时她差点就死了。
眼睛看不见多好啊!看不见自己的美丑,因为卓玛长得很美,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当然也看不见自己左胸的疤痕的丑陋。
结婚以后的卓玛,很快就怀了孕。赵忠强看到父母有了笑容。
第一个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婴。第二个还是没有活。到了第三个孩子,孩子出生那天晚上,母亲闭上眼永远不想再看自己出生的孙儿究竟是死还是活的了。母亲去世时,正是中国自然灾害最严重的时刻,母亲其实是活活饿死的,不管是怎么死的,死了的人立马就要埋了,不能在家里停放,不能守灵。母亲是与那个死婴一起埋葬的,如果是现在一个家里死了一大一小人的事情就是晴天霹雳,那个时候一天里一家几口都死了也是不悲伤。在那个无比饥饿的年代里,卓玛的生育能力竟然那么强盛。赵忠强的第三个孩子只活了一天。卓玛一共给赵忠强生了七个孩子,赵龙是第七个孩子。赵忠强的父亲总算看到孙儿了。盼望孙儿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的老人,看一眼这个迟来的孙子,摇摇头,没有多少欣喜。孙子赵龙两岁的时候,赵忠强的父亲去世。
父亲去世这一年,赵忠强已经快四十岁的人了。在这一年,他突然感觉人这一生并不是自己可以主宰得了的,追随与不追随,考虑周全觉得万无一失也不行。现实总是与希望是背道而驰的,这让他很无奈,无奈之中一下失去了斗志,成了一个标准的,整日里为了生存只想着如何温饱的,面色苍桑的跛腿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