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生计
“也是,人这一辈子啊,就图个声,图个响,那声啊响啊的过去了,还不是一样,骗别人的眼,骗自己的心啊。”
大伯瞅着大婶,这女人,忽然之间这么高深的领悟,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月光下,大婶的目光迷离而遥远,似乎要把那轮遥远的月亮用那一双不再清澈的眼睛给挖下来。大伯叹了口气,然后,他听到大婶也叹了口气。
这时,三女儿豆花和邻家的女孩菁菁说笑着走了过来。
“爸、妈,婶子说让菁菁跟我睡一晚,她家今晚有客人。”豆花说。
“大伯,大婶,今晚打扰了。”菁菁说。
“这孩子,你们俩从小玩到大,经常不是睡你家,就是睡我们家,这么点小事,还客气啥呢。”大婶说。
“呵呵,谢谢大婶大伯。”菁菁蹦哒着走了进去,豆花看了一眼父母,也随后跟了进去。
“瞧菁菁这孩子,多会说话,多活泛,豆花就是话少。”大婶说。
“豆花啊,实诚。”大伯说着,思绪飘的很远,不像是对大婶说,倒像是对月亮里的那棵桂花树说。也,渐渐深了,那轮月亮,渐渐远了。
五、
暑假,兰花回来了,眼圈红着回来了。她说,肖云辉的父亲在建筑队从架板上摔了下来,腰摔坏了,瘫了,她得回肖云辉家里去。
大伯说“那就赶紧回吧。这事大,既然肖云辉在这边是儿子,你在那边也应该是女儿,这边那边都是家。你回吧,我和你娘随后就到。”
“现在还在医院呢,你们等我电话再来看。”兰花抹了一把泪说。
“既然在医院,我和你爸就去医院看吧,人家把儿子养活了那么大,给我们家顶门立户了,这点事,还能等人家出院了再去?”
“你们先等我电话吧。”兰花急匆匆走了。
大婶还想说什么,大伯拉了拉大婶的衣袖。大婶看了看大伯欲言又止。望着女儿离去的方向,好久,大伯喃喃道:“孩子啊,可能遇到难事了。”
三天了,兰花没有打来电话。
第四天,大伯和大婶赶往肖云辉的家里。事情和大伯料想的差不多,肖云辉的父亲腰摔坏了没错,但出院已经十多天了。兰花不想让大伯和大婶来的原因,是肖云辉的两个哥哥正在寻衅闹事。
肖云辉和兰花成婚不久,他的那位腿有点瘸的二哥也娶上了媳妇,现在,两位哥哥在两个嫂子的唆使下,正在给条件相比之下好一点的肖云辉施加压力,他们的条件是,要么肖云辉两口子回来服侍瘫了的父亲,照顾多病的母亲;要么就把二老接到县城;要么就接到兰花家里,既然能照顾别人的父母,也能照顾自己的父母。
听了这番话,大伯大婶气得直打颤,大伯颤着声说:“当初是说好了的,云辉给我们当上门女婿,你们现在提出这样的条件,这不是出尔反尔吗?亲家,你说说看。”大伯望着躺在床上亲家公和在一边垂着泪的亲家母。
“亲家啊,不是我们出尔反尔,实在是没办法,云辉的两个哥哥没娶上好媳妇,整天嚷着要一起出去打工,我们……唉……”
兰花端来水,看着这样的情景,也默默垂泪。生活和爱情不能同日而语,甜蜜和苦难也是相辅相成的。她曾经以为爱情会让自己变得强大,但还是很快被命运打败了。他望着肖云辉的父母,真想一走了之,真想跟着自己的父母打道回府,就当一切没有发生,可是,她迈不动脚步。回头望着自己的父母,和肖云辉的父母一样苍老的容颜,不同的是,那边楚楚可怜,这边怒容满腔,她哆嗦着嘴唇说:“爸,妈,我……”
“别说了,”大伯伸出手,阻止了兰花,“人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今个,就娶鸡随鸡娶狗随狗吧,我和你妈认了。亲家,好好养病,养儿养女啊,为的啥?兰花,和云辉照顾好你爸妈,我和你妈还行。”
就这样,大伯和大婶离开了亲家的家。是呀,儿子终究是人家的儿子,女儿终究是人家的媳妇。可大伯感到冤,这不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一路上,大伯和大婶都沉默着,沉默到家,那个越来越空的家。
六、
转眼间,豆花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大伯不愿意再提给女儿找招上门女婿的话了,所有的计划都无法改变无法预料的变化,谁说女儿能和儿子一样呢?这还和大伯在镇上办农机门市,修理农机不一样。大伯只想着将日子过好了,就会招龙留凤,可是,强人所难往往自讨苦吃,或者竹篮打水。有了菜花和兰花的教训,大伯也不想在豆花身上煞费心机了,一切,还是顺其自然为好。
那天,镇上有集,大伯的活就比平时多些,一双黑爪子都顾不上洗,大婶也忙前忙后的,在大伯的指挥下,一会儿取板子,一会儿拿桶机油,饭都顾不上做。
豆花和菁菁也来集上逛了,来之前和大伯大婶打了个招呼,就钻进人堆里不见了。这个镇子不大,一般过了十二点集也就散了。庄稼人都忙,来集上,没有几个人是闲逛的,不是带着自己的农产品卖,就是采购生活的必需品,集市不大,三下五除二也就各把各的事办了。
做完了最后一个活,大伯直起腰来,在大婶端来的热水盆里洗着手。
“吃啥呢?我去隔壁老孙家饭店给你提完棍棍面吧。”大婶说。
“行,那就提两碗,给你也提上。”
以往,大伯是不愿意到外面吃的,就算在忙,计算忙的多晚,也要等着吃大婶做的饭。不是大婶做的饭多好吃,而是大伯舍不得辛辛苦苦挣的钱,往别人的腰包里送。大伯很节俭,在镇上,是出了名的节俭。大伯经常说,庄稼人么,有一顿踏踏实实的饱饭就不错了。日子么,就是一点一点地攒,看着日子在自己的手里一点一点的殷实着,大伯的心才踏实。可是,这两年大伯的心态稍有变化。他想,人活着辛辛苦苦的,不就是为了一张嘴吗。吃不好,就干不好。干不好,又怎能攒下呢?还是自个爱惜自己吧。其实大伯虽然这么宽慰着自己,改变着自己,归根结底,是因为菜花和兰花让大伯觉得屈。人活着啊,就是个心劲,心劲没了,啥也都看得淡了。
豆花不知跑哪儿去了,要不给她也提上?大婶一边往外走,一边试探着问。
提上就提上,你看着办吧。大伯说着,看着大婶佝偻的背影走了出去,忽然内心一阵悲凉。佝偻着背影的大婶,忽然间老了很多,曾经高挑的身子,因为佝偻,似乎矮了半截。大伯忽然想抽一根烟。大伯不抽烟,从没抽过,家里平时也没有烟。大伯也就没去买,叹了口气,就烦躁地躺在床上,伸了个展,酸痛的腰舒服多了。
随着“咳咳”两声咳嗽,曾经给菜花说媒差点被大伯赶出来的媒人走了进来,大伯一翻身坐起,看到媒人身后还跟着一个黑瘦的小伙——纪牢。
七、
在豆花和纪牢的婚事上,却是出奇地顺利,大伯根本就没想到。也许,在菜花和兰花婚事的失败上大伯再不想去妄想了。在比兰花还要热闹的婚礼上,大伯第一次发现豆花竟然出落得那么娇美可人。三姐妹中,菜花长得粗枝大叶,一看就是从小受过苦的,而兰花,因为是有工作的人,平时也注重打扮,再加上白皙的皮肤,高挑的身段,就显得高贵优雅,也透着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虽然兰花曾经因肖云辉的家事有过一段低谷。但这不能说是命运的促使加上兄弟家的纷争,或者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策略。在肖云辉的二老相继去世之后,兰花和肖云辉彻底住进了城里,也没再提说关于上门女婿的事。但如今的豆花,健康黧黑的皮肤,清秀的脸庞,娇美的身段,轻快的步伐,仿若无时都带着一股春风,令人赏心悦目。大伯觉得一切就像书里说的,生活真就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豆花和纪牢结婚之后,只去了一次纪牢的家。
看到纪牢的家,豆花有想哭的感觉,但她忍着。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爱纪牢,爱一辈子。
豆花也是到了纪牢的家里才知道,纪牢并不叫纪牢,他在家里的名字很有文化气息,叫纪铭文。纪牢说,他是下决心通过自己的努力走出大山的,所以他给自己起了纪铭文这个名字。但是他失败了。那一年,母亲忽然生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到头来人财两空。看着一下子老了许多的父亲,看着患有小儿麻痹的大哥,看着只有一米二高,整天在挥汗如雨的二哥,纪铭文彻底绝望了。山外有人来找一个上门女婿,纪铭文对父亲说,让我去吧,不论以怎样的形式走出大山,都比一家人在山里等死强。父亲流着浑浊的泪水,抚摸着儿子的头说:铭文,去吧,不能让家里拖累你。走出去,才有希望。但不要忘了,这里是你的家乡,是你的根。
纪铭文点了点头,说:爸,我知道,以后,我不叫纪铭文,我就叫纪牢了。
父亲说:孩子啊,到了人家家里,就实心实意的,不要让人家看不起我们山里人。既然做上门女婿,就做好。你好了,我们才能好。
看到纪牢家这样的情景,豆花曾萌生出把纪牢的父亲接过去的想法,但纪牢的两个哥哥怎么办?但纪牢似乎看出了豆花的心思,他说:豆花,父亲不会离开大山的,就算舍弃了两个哥哥,这里还有母亲的魂牵着父亲的心哩。再说,咱爸咱吗也不会同意的。你放心,既然做了你家的上门女婿,我就不会有二心的。
豆花说:我也不会有二心的,纪牢,能给这边父母做的,我也一定会做到的。但这辈子,我一定会把你系得牢牢的。
纪牢点了点头,把豆花拥在怀里。
回家的时候,纪牢带了一把山里的土,黑黑的,散发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八、
关于大伯家的故事,我都是听奶奶或者母亲断断续续说的。关于纪牢,在奶奶和母亲的版本里,一直都是一个能干朴实的小伙子。成了大伯家的上门女婿之后,不负众望,给大伯家添了两个男丁。从此,纪牢就踏踏实实地孝敬着大伯大婶,抚养着自己的骨肉,关于自己的那个家,关于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便在岁月的更替中,从最初的纠结慢慢地成为陌路。关于生他养他的爹娘,关于他的兄弟姐妹,关于那些遥远的亲人,也从最初的清楚变得模糊了。
在安葬大伯的前一个晚上,举行了庄严而隆重的祭奠仪式。摄像的全程录制着祭奠仪式,司仪按照乡村的祭奠程序一板一眼的进行着祭奠程序,乐队也在一个一个的程序中演奏着或悠扬或高亢或悲痛或欢快的流行乐。在农村,安葬仪式的隆重与否与孝子的多少象征着逝去的老人的尊贵,也代表着后辈的经济实力与对老人的孝敬程度。当然,现在的人意识都很先进了,对所有的事情都看得比较淡了,就算没有这些热闹,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如果祭奠仪式过于隆重,还会遭人嘲笑,会说生前对老人好些,强过死了造这些排场。当然,大伯的情况比较特殊,祭奠仪式热闹一点,也显得就算没有儿子,也能风风光光地离开人世。
本来,我是打算祭奠仪式完了以后就回家的。但纪牢说是凌晨四五点还要成敛。也就是把大伯的遗体从冰棺里移到棺材里面。虽然大伯死的时间是冬天,完全可以不用租赁冰棺。但大伯的二孙子说,要多看看爷爷的仪容,便这样了。成敛的时候,舅家人必须在场,我也就不能回去了。
在祭奠仪式上,媳妇首先要在乐队悲痛的乐声里为公公扫灵堂。当然,大伯的灵堂是由豆官来扫了。豆官是女儿,也是媳妇。扫灵堂之后,应该是舅家人上蜡,也就是在逝者的灵前将一对大蜡点燃。人死如灯灭,但活着的人,总是会在逝者的遗容前或者灵堂里点燃蜡烛,燃上几支香。那是在遥寄着一份思念,也是在祈求着一份彼此的祝福。你在天堂安好,我在人间平安,你在天堂衣食无忧,我在人间阖家欢乐。接着,便是孝子贤孙为老人端上厨子做的一碗又一碗精雕细琢的饭菜,一旁的人会看得馋涎欲滴,端饭的人却痛哭流涕。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扫完了灵堂,上了蜡,中间会穿插乐队带来的“哄堂乐”。哄堂乐一般分为九段,有歌曲,有舞蹈,跳跳蹦蹦的,好不热闹。在哄堂乐开始之前,司仪总会说是为了感谢亲朋好友前来参加某某老人的祭奠仪式,为了感谢众乡邻的帮忙等等,才为大家献上精彩纷呈的节目。农村现在还都是土葬,所以,人死了以后,要打墓,埋的时候,还要村里的乡亲们一掀一掀的把打出来的土再填回去,加之招待亲朋好友,祭奠仪式等很多繁琐的礼节上,都需要有人来安排来实施,所以,相好对近的,免不了要叫来协助主家完成。哄堂乐之后,“献饭”仪式才正式开始,然后,还有很多知己的亲戚端来精心准备的副食水果等,俗称“献式”,意为各种各样的吃食吧。最后,便是灵前化纸,才算整个仪式结束。
祭奠仪式之后,一般都会到十一二点左右。乐队这个时候最辛苦,所以完了之后要吃饭的。还没有休息的客人或者孝子贤孙也会跟着一块吃一点的。我本来不想吃的,但被大伯的外甥拉着硬让去吃一点,好意难却,也就去了。
正吃着,纪牢过来了,对大伯的外甥说:你吃了就不要回去了,等会还成敛呢。
大伯的外甥扬起拿着筷子的手说:我知道,你不用操心了。
纪牢一听,脸沉了下来,指着大伯的外甥说:你给谁挥手呢?嫌我说的多了怎么的?我操个心还多余了怎么的?
大伯的外甥笑了笑,说:哥啊,我没给你挥手啊,在外面说话习惯了,你别见怪。
纪牢还在一个劲的埋怨着,旁边的人劝的劝,拉的拉,纪牢就被连劝带拉的走了。大伯的外甥无奈地看着我们,说着无辜的话,我们也劝着,有人举起酒杯,说:别说了,吃饭吧,让老人入土为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