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之芒
也是直到现在,乌兰才允许自己的思绪飘向她一直遏制去想的事实:自己是被遗弃的。
二
这是一个遥远而凄美的故事。
二十四年前的一个秋日,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有个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汉子骑着马朝蒙古包跑来,马跑近了,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那哭声就是从他的怀里传出来的,骑马经过此地的索旺听见哭声叫住他。
“赫克,你怀里是谁的孩子?”
“哦,索旺兄弟,告诉你吧,这是活佛赏赐给我的礼物!”
赫克乐呵呵地回答,索旺赞叹一句策马离去,赫克在蒙古包前翻身下马。他轻声哄着怀里的婴儿,一脸慈祥和幸福。
“噢,别哭了孩子,咱们到家了。”
一个五岁的男孩出来了,叫声阿爸跑到跟前牵过马绳。赫克低头问:“林格,你想要个妹妹吗?”
“想!”小男孩仰头望着父亲和他怀里的襁褓,“阿爸,她是谁?是妹妹吗?”
“唔,真聪明!以后她就是你的妹妹了。”
“快给我看看!”
赫克蹲下撩开布兜,一张粉红色的小脸露出来,是一个大约百天的婴儿,婴儿眼睛滴溜溜的,见了林格,瞪眼看着他不哭了。
“呀!真可爱!”林格望着婴儿,眼里露出惊喜,“阿爸,他是哪来的?会不会被人要回去?”
赫克包好孩子站起身,朝蒙古包走,嘴里嘟囔着:“放心吧放心吧,她呀,不会有人来要的……她是活佛赏赐给我们的宝贝。”
“阿爸,她叫什么名字?”林格突然问,赫克站住想了想,回头朝儿子说:“我看……就叫乌兰吧。”
“乌兰!好!真好听!”小林格高兴得直叫。
这个女婴是在寺庙门前得到的。那会儿,喇嘛臂弯里抱着一个襁褓,赫克看见一个围着头巾脸蛋十分漂亮的女子站在一旁,只见她双手合住,弯腰对喇嘛行了三个大礼,然后瞟一眼赫克转身离去。
女子走了,赫克回过神来问喇嘛:“她是谁?”
“嗯,一个知青……可怜的孩子!”喇嘛说。
喇嘛所指的孩子不知是知青,还是婴儿,赫克顾不得细想,心头一热,叫一声“活佛”双膝着地,“咚”跪在喇嘛的面前。
“赫克,你干啥?”喇嘛抱紧孩子,低头看着赫克。
赫克望着喇嘛,眼眸里露出渴求。
“我赫克一家两代单传,你就发发慈悲,把这孩子赏赐给我吧!”
“你……单身一人带着儿子,再添一个女婴……行吗?”
“能行!我会像对待亲生的孩子一样对待她。”
喇嘛迟疑着点头,赫克两眼噙着泪花,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
知道了乌兰谜一般的身世,墨丹心情沉重地离开了。走在医院走廊上,看见一群穿着病号服的女人来来往往,从身边走过。她们中有的面孔苍白,走路虚弱;有的挺着大肚子,气宇轩昂。有个孕妇像将军似的动作略显夸张,墨丹瞅着她不禁想,但愿有一天乌兰也会像个将军,夸张地在人前显摆作为母亲的幸福。
实习医生李丽从一间病房出来叫住墨丹,她刚给一位孕妇抽取完血样。
“丽丽,什么事?”墨丹问。
“哦,19床的术前报告还没有写好……”李丽有些为难地说,“她总有些激动不安,怎么也没法让她回答我的问题。”
“干我们这一行,就是要与激动不安的病人打交道。”墨丹用手指将李丽额前的一缕头发塞进帽子里,安慰道,“没关系,慢慢来,以前我也和你一样。”
李丽把血样交给化验员,同墨丹来到办公室。墨丹去盥洗室去给双手消毒,李丽整理资料时看见了乌兰的影像,不禁问道:“墨医生,6床不会是恶性肿瘤吧?”
“在一般情况下,二十三四岁出现恶性肿瘤的概率较低,只是肖医生怀疑……有一侧卵巢的肿块是恶性的。”
“据数据统计,妇科恶性肿瘤发生位居第三,但对女性生命的威胁排在第一。”
“记住,”墨丹从盥洗室探出头来告诫李丽:“你千万别在6床面前流露这种情绪,等剖腹探查后,肖医生会有治疗方案的。”
“知道了。”李丽点头,随即打开记事册提醒道,“墨医生,你今天要协助肖医生做三个手术,一是葡萄胎刮宫,两个囊肿切除。”
市场会终于散了,白衣飘飘,肖之清和那些主任们三三两两谈笑风生,一个个鱼贯而出。从他们眉宇间的神色来看,以市场效益为主题的会议还算成功,此刻会议的余温还在他们的脸上荡漾。
肖主任很快领导手术组做手术,第一个手术是囊肿切除术。虽然囊肿切除术很常见,可作为实习生的李丽显得格外紧张,手术一开始她的汗珠就顺着两鬓流下来。肖医生喊了一声“拉钩”,李丽却在慌忙之中递来一把夹钳,他狠狠地把器械甩到手术室一角,对她厉声命令道:
“下去!”
李丽面红耳赤,悻悻而退。
肖医生在病人的下腹部一刀下去,皮肤整齐划开,腹壁组织纷纷向两边裂开,皮下出血渐渐冒出,他立刻命令道:“止血!止血!”
墨丹的手迅速地一次次伸来,止血钳一把把递上去,一个个出血点被控制住。
接下来的葡萄胎刮宫术也不算什么大手术,一般初级医生就可以操作,墨丹做过好几个了,今天也由她掌刀,且手术很成功。
当最后这个病人被推进病房后,墨丹才有了意识,感到这一天过得好紧张。
微风习习,住院区的湖边小树林一片静谧。走在湖边透透气的墨丹看见不远处的长椅上有一对恋人正相依着私语,欲转身离去,却见那对恋人站起身,相拥着朝树林里走去。
从背影看好像是乌兰,爱美且好奇之心使墨丹站住愣了一下,她看见乌兰的身旁是一个身型健硕的男子,身材苗条的乌兰在他的身边显得更加娇弱。哦,那一定是她的未婚夫林格。正寻思着,乌兰的笑声传来,随着笑声乌兰迈出一步离开林格,打了个洒脱的飞腿,接着做了个旋转和跳跃动作。
她的形体和动作煞是优美啊!
墨丹感叹着就要离开,耳畔却传来乌兰的歌声:
蓝蓝的天空
辽阔的草原
是雄鹰翱翔的地方
绿绿的牧场
有我的梦想
还有我那心爱的情郎
我是你心中的格桑花
你是我心里唯一牵挂
雪域中的风寒下
我什么都不怕
遇上你是我一生
幸福的哈达
我是你心中
永不凋谢的格桑花……
作为舞蹈演员的乌兰,她的歌声听起来并不美妙,还略有些沙哑,可她富有磁性的歌声一经飘荡在湖面,却颇为打动人心。一曲唱罢,她的未婚夫将她轻拥入怀,俯在她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她咯咯笑着,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拥着她朝树林那边走去。
真是幸福的一对。墨丹想,有这样的未婚夫,乌兰手术后会恢复得很快的。
三
每周肖之清都要抽晨练的时间去打一到两次高尔夫。今天,当一抹朝霞出现,东边的太阳跃跃欲试时,他又出现在绿茵茵的高尔夫球场上了。
此刻的肖之清肩扛球杆,和一个阳光帅气的大小伙子边走边聊,看起来神清气爽。
“晓阳,你们那个抗生素的临床效果还不错。”
“那也多亏了主任你……慧眼识货。”
“不过,比起你们的竞争对手,你们设定的那个‘量’……也忒高了点。”
“主任,我们的促销政策可是呈梯级式,曲径通幽啊。”
和他搭话的是医药代表于晓阳,墨丹的同班同学。肖之清是于晓阳的VIP客户,又是这两个人的大学校友,自然,他们的关系早已非同一般。
肖之清姿势漂亮打出一球,瞅瞅落下的球回头笑道:“行了,别说了,你小子想说啥我知道。”
球场小道上开来了一辆电瓶车,一个十六七岁身着鲜艳工作服的女球童把车停在路边。看见球童身边座位上端坐着的爱犬维莎,肖之清一声吆喝,维莎敏捷的跳下车,窜到主人身边。
“唔……维莎,好玩吗?”肖之清蹲下抚摸爱犬,“阿青,维莎没捣乱吧?”
“维莎乖着呢!”阿青笑着回答。
维莎抱住肖之清,在草地上翻身跳跃,亲昵地嬉戏,于晓阳在一旁瞅瞅,不一会儿也过去抚摸维莎,和它亲近起来。维莎像对待老朋友似的和于晓阳玩着,阿青在一旁喋喋不休,说维莎今天可乖了,像来视察和旅游似的,跟着她挑球杆,逛球场,还在小湖边扑蝴蝶。
说着,阿青从车上拿来一只球杆,“哦,这是我为你们挑选的,你们看看咋样。”
肖之清停止玩耍,接过球杆看了看说:“还行。”
于晓阳接过肖之清递来的球杆试着挥杆,点点头,微笑着打出一球,然后追着球跑向洞口去了。
“哎,阿青,我看该升洞长了吧?”肖之清和阿青说笑,阿青带着哭腔诉苦:虽然升洞长了,可现在权限也就是管理一个三杆洞,昨天因为没有打好旗语,被客人投诉,小费没给不说,还挨训了。“唔,别生气,”肖之清手指远处的于晓阳说,“那个帅哥今天也不会亏待你的。”
临了,于晓阳给阿青付了小费,阿青一见粉红的票子喜笑颜开,要求他俩多玩会儿,肖之清连连摇头说不行,他今天上午就有好几个手术要做。
肖之清开着他的宝马回医院,于晓阳也跟着钻进了车。
电梯门口人挤人,推车的、拿药箱的,打绷带的,搀扶与被搀扶的……各色人等都在等电梯。瞅瞅繁杂人等,肖之清拐向步行楼梯,于晓阳也跟着他视而不见地从墙角一块牌子前经过,那牌子上写着“医药代表不得入内!”
走到楼梯中段时,实习医生李丽低头匆匆下楼,一头撞到肖之清身上,她抬起头看见他,像耗子见了猫,伸了一下舌头,紧张地叫了声“噢……主任!”肖之清不以为然径自上楼了,于晓阳却站住了好一番打趣。
“哎,实习生校友,你撞到了本世纪最优秀的妇产科专家,怎么也不道歉?”“你来干什么?”她在他耳边小声说,“医药代表不得入内!”
“哎,我是来看病的……不行吗?”
“你是看乳腺……还是看宫腔?”说罢噗嗤一声笑了,她眨巴着眼睛小声说,“我知道……你来推销你的抗生素和‘孕灵’,还来找一个美眉……”
旁边有人走动,于晓阳一听急了,拽住她的胳膊摆出严肃的样子:“哎,美女校友,说话注意啊!”
旁人走远,他放开她的胳膊换成了恭维的口吻:“我说……女性是人类生命孕育的源泉,妇产科医生解决女性生殖的难题,就是人类至高无上的天使,将来传宗接代,延续人间香火,还要靠你们这些天使呢!”
李丽朝他扮了个鬼脸,“告诉你,你的天使正在病房苦恼……别去打扰她!”
301病房的蒋贵芬出院,住进了一个叫李香的新病号,此刻,墨丹正面对着她。
李香躺在床上,一把鼻涕一把泪伤心地哭泣,她那露在被单外的两只手在微微颤抖,墨丹坐在一边不停地递给她纸巾。
李香接过纸巾擦把鼻涕说:“墨医生,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没了……昨天检查还好好的,他在我的肚子里每天动手动脚,我早就习惯了,现在却没了,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呀!我为什么要得病,得这个该死的阑尾炎。”
“别难过,以后还会有孩子的,只要保养好身体。”
“可我容易吗?怀孕七个月,眼看瓜熟蒂落,却突然没有了,墨医生,你不知道,我的老公肯定会和我离婚的。”
“不会吧……这……不是你的错啊!”
“可这是谁的错?是谁的错啊?谁叫我得病……”
李香的话触动了墨丹,她劝慰一番来到更衣间,见肖之清脱下运动服穿上白大褂,她小心翼翼地问:“肖医生,你觉得……5床的孩子是因为什么死的?”
肖之清耸耸肩:“很难说。”
“会不会……跟抗生素有关。”
“不会。”
“我们可是给她打了一周的抗生素。”
“不相干!”肖之清有些不耐烦,“好了,接下来我要做5个整形术,做手续期间什么都不想。”
墨丹的脸上现出歉意,“嗯,对不起,我就是不明白……怀孕二十八周的孩子怎么就死了。”
“这有啥?医院本就是生死无常之地,一些人死去,一些人却被救活了,死人的事经常发生。一个婴儿死了,一个百岁的老太却健康地活下来,人生就是这样无常,就是这样残酷。要是真有上帝,我想人世间的事情会安排得井然一些。”
墨丹迟疑着问:“肖医生,你说……要不要给5床一个解释?”
“不用解释!”他真有些生气了,挥挥手说,“连神都不是万能的,医生更不是,万能的只是机会而已。”
肖之清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墨丹不禁想起了当时的情景:李香担心打针有损胎儿,提出少打几针,肖医生听了厉声质问,你是要孩子,还是要自己的性命?
那一刻,难道就预示了胎儿和母亲的病体二者必选其一……
墨丹感到很困惑。
四
一向敏感的乌兰今天坐立不安,焦虑地在病房踱步,不一会儿,她从病房踱出,漫无目的地溜达起来。
自从婚检检出了问题,她的情绪很不稳定。也许以后不能生孩子了,一想到这个问题她的心就一阵紧缩。她酷爱舞蹈,喜爱音乐,这还有点用,林格不在时她就靠音乐来打发时间,放松心情。她发现旋律的起伏、音乐的熏陶,确能镇定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