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父亲这些话，我不敢看父亲被寒风吹乱的白发。我真的不忍心看……
　　
　　
　　 三
　　
　　 我怀着对父母的深深的隔膜，不知不觉就长大了。
　　 长大的我其实并没有醒悟，还不知道什么是后悔，只是身处繁华，滋生了更多的俗世欲望。
　　 世上最痛苦的莫过于长大的痛苦，长大了，对于我这么一个喜欢幻想的女子来说，不见得是什么好事，禁不住大千世界的纷繁诱惑，想过上别人那样的好日子，想得到很多认为是美好的东西。
　　 长大了，在自己没有能力实现这些目标，往往把希望寄托在父母亲身上，寄托在对自己好的人们身上。寄希望于别人，这本身就是大错特错了。在等待着这些希望的时候，要浪费多少的宝贵时间，然而，等待希望的我是不知道蹉跎了什么。却在心里聚集了越来越多对父母的怨气，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失望。这些不良心情到了一定时候就要释放出来，必要时需要一个导火索。
　　 不过，至少我这个时候，还有良知未灭，看着每天为我操劳的父母，内心升起一种责任感，觉得自己应该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你们没有能力让我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如今我要凭着自己的能力，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也算是我对你们的报答吧！
　　 我决心考上大学，将来有个好工作。这也是那个时代幸福生活的前提条件。
　　 父亲，这是女儿最初的孝心了。
　　 然而，就在我努力冲刺的紧要关头，父亲病倒了。
　　 在我的记忆里，我不记得父亲生病过，偶尔见他按着胃部，第二天就好了。所以，我根本没想到父亲会突然生病。哥哥们当时都不在家。父亲就那么躺在床上，被病魔折磨得从没有过的无助和疲惫，望着躺在床上痛苦难当的父亲，我一下子慌了，害怕起来，害怕失去了父亲，我与母亲今后没有依靠。
　　 母亲在家里守着生病的父亲，请医生、抓药就需要我来回跑着。
　　 医生为父亲开的中药方子，里面有两样中药他的药房里没有，要去镇子上买。正是阴雨连绵天，我打着伞去镇上抓药。出了家门，才知道，一把雨伞根本遮不住迎面扑过来的风雨。好在镇子也不远，抓好药，无意中看见街边的卤肉店，想到父亲特别爱吃刚出锅的热卤肉，身上还有钱，我就毫不犹豫买了半斤卤肉，又买了几个烧饼。这在当时的生活条件，我觉得自己为了父亲快点好起来，真真是消费了一次。
　　 那一天早上的风雨，仿佛欺负上我了。我去的时候是迎风，往回走，风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我还要顶着风雨。我只好把纸包着的中药揣在怀里，最后把卤肉和烧饼全揣在怀里。
　　 我觉得自己这时的样子难看极了——雨水把衣服都打湿了，肚子又撑得那么鼓胀。幸好路上也没有遇见几个熟人，我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当我如此模样回到家，当父亲知道我为他买了烧饼和卤肉，并且是冒雨跑回来。他握着拳头捶打着自己，泣不成声地对我母亲说：“我闺女知道心疼我啦！原来我闺女都这么懂事了——可是，我怎么这么不中用了呢？啊！？”
　　 父亲的激动使我觉得意外，我只不过做了这么一个事儿。比起他和母亲对我的养育之恩，这是举手之劳的事情了。
　　 望着父亲张着嘴，浑身哆嗦着哭泣的样子，我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碎了似的。
　　 父亲只是勉强吃了点我买的烧饼，我与母亲是不吃肉的，那半斤卤肉最后就送给为父亲看病的村医生了。
　　 父亲奇迹般地好起来了，还可以自己起床到院子里走走——他已经卧病在床两个月了。
　　 我清晰地记得父亲坐在窗下晒太阳，他微笑的脸上，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
　　 父亲说，是我的孝敬把他身上的病吓跑了。
　　 原来我的一念孝敬之心竟然有着如此大的威力。
　　 写到这里，我再次感受到自己的内心，始终隐藏着对父亲的太多的愧疚。我很害怕写关于父亲的文字，不敢写，父亲这两个字对于我来说太沉重；不知道怎么写，写父亲的儒雅和博学，觉得父亲不只是博学多才；写父亲什么呢？写他从来没有舍得打过我训斥过我？
　　
　　 四
　　
　　 父亲一直认为，我没有考上大学，责任都在他病得不是时候，是他耽误了女儿的前程。
　　 虽然那是一个大变革时代，虽然我的很多伙伴们早就不上学，学手艺的、跟着大人进城做生意的。以父亲的观点，农村的孩子，最好的出路还是上大学学好知识，将来有个正经的工作。
　　 说实在话，可能是清楚自己的家庭条件的局限，还有自己无形之中升起的责任心，我已经没有兴趣再继续读书了。
　　 放弃学业，我一点也没有怪罪父亲。
　　 很快，我像许许多多不知道出路在哪里的农村女孩子一样，经过媒人的介绍，早早把自己嫁了，草率地结束了自己短暂的青春。
　　 不知道是自己不会处理婚姻出现的矛盾，还是遇人不淑。
　　 细心的父亲首先察觉到了我的婚姻危机。他对我说：“这方面爹有很大责任，我看错人了。都怪我这个父亲做得不称职。”
　　 “我要离婚，爹你不会怪我吧？”
　　 “我怎么会怪你呢？你是我闺女啊，明知道错了，不可能再继续错下去的。”
　　 当我抱着襁褓中的儿子回到父母身边，白发苍苍的父母，把所有的精力和爱都倾注在了我们身上了。
　　 在这种温馨的爱护里，我从来没有想过父母亲有一天会离开我，甚至想，就这样一直拥有下去，我的父母和我的孩子，陪伴着我，永远，永远……
　　 好像生活不允许我这么快就拥有如此的幸福。就在我儿子可以摇摇晃晃走路，有一天，是个中午，我拉着儿子的小手去门市部买东西，回来再次遇到了那个本村的叔叔，他目光狡黠地说：“你孩子都这么大了？那你为啥不去找你的亲爹亲妈呢？”
　　 这个阴魂不散的问题又找我来了。
　　 如果不是这个本村叔叔再次提起，我已经忘了这件事了，即使偶尔会想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并没有所谓的亲爹亲妈找上门来，时间早已冲淡了这一切。所以，我就认为是子虚乌有的，是那个爱开玩笑的叔叔的无稽之谈。
　　 如果说，童年时听到这些，是这个可恶的大人有意无意栽种下的树苗，那么，已经为人母的我，听到这件事情，在内心某些养料的培养下，这棵树，一刹那就疯长了起来。
　　 当然，这样一棵长着谎言之果的树，一定不是好树，不但遮蔽了生活的阳光，也让我像中了一种不可救药的毒。
　　 我被扭曲的心理支配着，看着老父亲和老母亲对我和我儿子的好，都是处于一种自私。我三个哥哥他们是指望不上了，他们老了，他们身边需要有个贴心人，为他们养老。所以，他们要用爱把我牢牢抓住。
　　 我一下子回忆起来很多过去不曾在意的事，恍然明白了很多。我父亲与那个叔叔，他们两个人其中有一个人一定在对我说谎和隐瞒。从种种迹象表明，一切皆有可能，俗话说“无风不起浪”。
　　 我那时最不能忍受的是，生活在这模棱两可的氛围中，不可抑制地想要逃离，美其名曰去“寻找”我的亲生的爹妈。我甚至做梦都在想，有那么一天，就像书上描写的那样，我找到了，居住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里，衣着光鲜的亲生父母，我毫不犹豫地投入他们的怀抱。
　　 我还想象着，被我抛在乡下艰难度日的现在的父母，他们望着远去的我，充满依依不舍……
　　 那段日子，我被这个想法折磨着，折磨得快要疯了——我要离开我现在老迈的父母，我要按照那个叔叔说的，去寻找那些知道我身世的人们，即使找不到，我也要找！
　　 找到我的亲爹亲妈，再来揭穿把我养大的父母亲的谎言。
　　 就不多说了，我带着儿子，颇费周折地离开了父母亲。一个出自长辈之口没有恶意的谎言，导致了一个娇生惯养的农村女孩，误会父母了几十年。到底是女孩子的单纯和无知造成的？还是长辈的谎言的荒唐？可能两者都有吧？
　　 本村叔叔的这个玩笑开得也太狠了。
　　 聪明人被蒙蔽时，也宁可信其有也不信其无的。
　　 离开父母后的经历还是不多说了，只有心酸和苦痛，满是教训和伤痕，与老父母无任何关系，都是自己自作自受。
　　 “养儿才知道娘受罪，”这是一句戏词，这也是我的感悟。
　　 我在挫折中真正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然而，最叫我悔恨终生的是，与老父亲这一别，竟是永恒……
　　 父亲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成全了我的幡然悔悟。
　　
　　 五
　　
　　 如果，父亲是躺在我的面前，安详地闭上双眼，离我而去，我可以流泪，可以大声哭喊，可以为他披麻戴孝——我想，如果父亲是这样离我而去，在失去父亲的几十年里，想起他，梦见他，我的心里可能会好受点。
　　 如果，父亲不是在那个暴风雨之夜，被轰然倒塌的建筑掩埋；如果……父亲是被我用双手从废墟中扒出来；如果我是亲眼看到了父亲是怎么死的，如果我是亲眼看到父亲被埋进了坟墓，可能这二十多年来，我就不会认为，父亲他没有死，他是生我的气了，只是躲着不想见我……
　　 几十年了，我至今不愿意回河南老家，那个老家，不等我好好回报父爱，就残酷地埋葬了我的父亲！
　　 看过很多写父亲的文字，每一篇都是儿女们的悔过书。但这些悔悟真的有点迟了。虽然有个老人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丫头啊，你好好的、并且幸福地活着，就是对父母最好的报答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这心里总是觉得失去父亲，就是失去了我一生中重要的爱与依赖。
　　 在西藏这么多年，看到寺庙我就想进去看看，大的寺庙、小的寺庙，我都去，拜神佛，拨转经筒，偷偷打量那个打坐念经的僧人，仰起头感受神佛对我的俯视。
　　 仰起脸注视厚重的庙宇山墙，摸摸那些涂着红黄颜色的高大墙壁，仿佛觉得，我只有这样，才能靠近我几十年不见的父亲——这寺庙的墙壁就是父亲。
　　 明知道，父亲是被老家的寺庙倒塌掩埋的，但在我心里，父亲的魂灵始终陪着我，我走到哪里，他就护佑我到哪里；他的灵魂会出现在每一座寺庙，特别是——他的魂儿会跟着自己的女儿，无论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