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罪(小说)
“娘啊,您知道,俺回去就是个死啊!”慧子声泪俱下,拉着儿子跪在雪地上,跪在娘家门前,乞求着娘家人的庇佑。
“咣当——”大门被人一脚踢得大开,门关乱摆,打在破木门上,咣当咣当作响,门脸上挂的积雪噗噗地落下。是三弟媳妇巧凤。一身花衣,把个巧凤装扮得妖娆妩媚。她先是从鼻翼里嗤了一声,接着阴阳怪气地说道:“哟,这是想咋的啊?这都过了二十三了,出了门子的姑娘还能回娘家吗?眼瞅着就要过年了,这不是咒娘家人死吗?”边说边翻着白眼。
“娘……”慧子并不理睬巧凤,一脸哀求地望着母亲。
巧凤见没人理睬她,不由得气上心来,叉着腰昂着头对着慧子指指点点:“俺可把丑话撂头里,那个王屠夫……”说到王屠夫,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哑女,似乎感觉哑女对她够不上什么威胁,又接上刚才那气势,“那个王屠夫可不是好惹的。大姐你这样回娘家来,你家那老屠夫还不灭了咱刘家啊?!俺把话都撂这,你今儿敢进刘家门儿,俺就带着小宝离开这个家。俺可不想跟着你们做冤死鬼!”
母亲听到巧凤这番话,不禁打了个寒战。看着跪在雪地里那对可怜的母子,心疼和不安、纠结与悲苦,蚕食着那颗苍老脆弱的心。
“娘,俺不能回去啊,回去他会打死俺的!娘啊……”
母亲弱小的身躯杵在寒冬里,像具没有生命的枯树。好一会儿,她转过身,踱着碎步,踉踉跄跄进屋,又踉踉跄跄出来:“慧儿啊,回吧,家去过年吧,啊……你爹没了,这个家,俺做不了主了……这俩苹果,给明明带着,路上吃……”母亲哆哆嗦嗦,把手里的苹果往小外甥衣兜里塞。
“娘!……”慧子几近绝望的眼神,终是没能挽救这个冬天的寒冷。冷!刺骨的冷!
“回吧,回吧,啊……”母亲斑白的发丝被冷风吹得凌乱不堪,紧张羞怯,像个发犯了错的孩子。
“不稀罕!”慧子轰然起身,一扬手,母亲手里两个发蔫的苹果随即飞上了天,又落下了地,滚进雪窝里,被那几只老母鸡争相刨食。随着两个蔫苹果一起落下的还有几张十元纸钞。看着那几张钞票,巧凤都要气炸了!她骂骂咧咧地捡起钞票进了门,随即传来冷酷无情地闭门声。
天苍苍,地茫茫,偌大个天地间,竟然没有一个柔弱女子寸土容身之地!慧子看了看瘦弱的母亲,又看了看母亲身旁那个无辜的哑女,目光最后锁定在娘家那道破旧的木门上。两道泪河凝固在那张狰狞的面孔上:“既然你们这么绝情,就休怪俺无义!老天爷作证,打今儿起,俺是死是活,与刘家再不相干!就是死,也绝不再踏进这个家门一步!”
母亲望着慧子决然离去的背影,痛不欲生。
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纷纷扬扬……
阴暗的山谷传来阵阵呼啸。起风了。
王屠夫趁着山根去城里干建筑,半夜溜进山根家,把人家媳妇糟蹋了。临走的时候还放话说,山根敢睡了他的老婆,他就能把这笔帐要回来。山根手握砍刀要找王屠夫拼命,他媳妇死活给拦下来。
也是王屠夫该遭报应。那天他喝了酒又去村里的寡妇家,稀里糊涂绕到村外,一脚踩空,跌进化粪池。
王屠夫死了。每个人心里都在放鞭炮庆贺。慧子跟儿子从此也过上了人样的日子。
五
二十多年没进娘家门了。这个破旧的院落还是那样破旧。不,是更加破败不堪。无论对自己说了多少宽慰的话,在踏进院落的那一刻,慧子的心又被一根带着毛刺的钢丝勒紧、刺痛。
破旧的土坯房像一片挂在树梢的残叶,在瑟瑟秋风里摇摇欲坠。外屋烟雾缭绕,家族里的男人在商量着办后事。里屋则挤满了女人,吵嚷着要不要给老太太穿上寿衣。整个土坯房充斥着死亡的气息。老太太平躺在土炕上,盖着一床破旧的棉被,布满暗斑的皮肤,紧贴在干瘪的躯干上。她半睁着眼,目光涣散,气若游丝。她似乎听不到看不到别人在说什么在做什么,麻木不仁,任人摆弄。
慧子的到来,像点燃了一道招魂符,那丝游走的魂魄即刻回归躯体。老太太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她勉强抬起手来,从喉咙里挤出一道抽丝一般的指令:“都出去吧……让俺娘俩好好说说,多少年没见了……”
众人惊愕着,唏嘘着,你挤我我搡你,都溜了出去。
“……慧儿啊……娘啊,想吃苹果……老太太颤着嘴,目光游走在闺女那张不堪入目的脸上。她的心开始滴血。
慧子没言语,四下看了看,就去炕边那个布满油污的簸箩里拿起一个发蔫的苹果,拿捏着,往事一股脑儿涌上心头。不觉又是一阵酸楚。
“慧儿啊,娘有件事儿,一定要告诉你了……再不说,怕是没机会了……”老太太浅浅地舒了一口气,“叶子……她不是咱刘家的闺女……”
啥?!!
慧子一哆嗦,手里的苹果滚落到灶边,裹满了草灰。她怔怔地盯着母亲,隐约感到,母亲要讲的,一定是一个惊天的秘密。
老太太叹了口气,慢慢道来:“说起来,是咱刘家对不住老赵家,叶子是老赵家唯一的后人啊……”干瘪的嘴唇里飘出这两句,却是如此擂天倒地,“你爹,以前是个泥瓦匠。那年,你爹和你大伯,去给赵家庄的赵奎盖房子,结工钱的时候,说你爹砌的锅灶不好,愣是扣下十块钱不给……十块钱啊,够咱一家五口吃大半个月啊!”说起往事,老太太的呼吸急促起来,“……俺那时候还怀着你弟,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你爹气不过,就去赵家庄理论……赵奎的儿子赵二狗,拿着把铁锹就冲你爹杀过来……你爹就跑哇,他就追。好多人看着都不敢管。没料想,半截砖头咯了脚……那铁锹啊,你说咋就那么寸呢,甩出去了又砸回来,把赵二狗的脑袋……劈开了花……”
慧子目瞪口呆,脸上那些蜿蜒的蚯蚓似乎要被抻平了。
“赵二狗死了,赵奎害了脑病,瘫炕上……没俩月,也走了……二狗的媳妇,肚子里已经有了娃……生下孩子,也投了井……十块钱,三条人命……为啥非要那十块钱,为啥啊?造孽啊……”
慧子现在才明白,为啥当年王屠夫一定要跟刘家换亲,王屠夫的舅舅,就是赵奎!她那段悲哀的婚姻,原本就是一场宿怨!而自己的亲娘,明明知道这其中的渊源,却还要把自己的闺女送入虎口,就为了她口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罪过吗?!
老太太喘着粗气,气息越来越短,越来越急:“……都是命啊……慧儿,娘的闺女啊……对不住你啊——”一台陈旧腐朽的老机器在高速地运转之后,轴崩承断,嘎然停滞。
天空暗沉。阴冷。阵阵秋风卷起燃烧的纸灰,裹着火星,打着旋儿呼啸在坟头。从外地赶回来奔丧的叶子,一身孝服,跪在坟前哭得肝肠寸断。
那个秋风瑟瑟的阴雨天,在烟雾缭绕中仿佛依稀再现: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跌跌撞撞,踩着一路的泪花,怀抱着一个花色包袱,包袱里不时传出婴儿稚嫩的哭声。她一脸泪痕,一脸绝望,颤颤地将花包袱放在了刘家门口……
2016年3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