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快速地切割着地平线，把远方一点点拉近，又悠忽间甩远。杨颖呆望着车窗外，听着车轮撞击铁轨发出清脆的嗒嗒声，感觉自己又躺在姥姥家的炕头上，地上的老座钟在听她的心事。转过一个山脚，阳光一瞬间灌满了车窗，杨颖光洁的小臂发出月华的光泽，那是一只白底青翡翠手镯的折射，她十六岁生日那天姥姥买给她的，姥姥说，十六岁就是大姑娘了。杨颖很喜欢这只手镯，戴上它，就像牵着姥姥的手。杨颖看着手镯，思绪回到了两年前。一向身体硬朗的姥姥说胸口闷，堵得慌，姥爷扶她到炕头躺着。杨颖看到姥姥时，姥姥很虚弱的样子，一缕白发贴在额前，这和平日里有着慈祥的微笑、目光坚毅的姥姥判若两人。人都是在突然发现亲人衰弱的瞬间生发出孝心的，亲人强壮的时候，只会去依赖。比如这一刻，相比于姥爷，杨颖更心疼姥姥。杨颖走过去摸姥姥的额头，触手温热，她的手慢慢滑过上面深沟样的皱纹，像拨弄一根根琴弦，沿着手臂，颤到了她心里，她不由自主地掉泪了。姥姥笑了一下说，“傻孩子，哭啥？我活七十多年了，自己身上的病我还不知道？没有事，这几天干活猛了，躺躺就好了。”说完，还不服气地擂了两下胸膛。杨颖就擦干眼泪笑了，拿起指甲刀给姥姥剪指甲，一小下一小下地剪，剪好一根，再细细地锉平整。姥姥叹口气说：“以前啊，日子苦的时候，我总觉得这一辈子咋这么长呢；现在日子好了，我得多活几年，最起码得能看着小颖结婚再走。”杨颖就笑，说：“姥啊，那就这么定了，你一定要亲眼看到我结婚啊。我决定了，这辈子不结婚了，姥姥你就不会离开我了，哈哈！”姥姥就说：“傻孩子，人说走就走，就是身体没毛病，又有谁能保证今天脱了鞋，明天还能穿上呢。”杨颖剪完了指甲，又打了盆热水，给姥姥擦洗了脚，然后她背靠着窗台，慢慢地给姥姥按脚，姥姥明显舒服多了，不一会儿，杨颖听到了她轻微的呼噜声。姥姥是当天晚上后半夜去世的，心梗，睡在旁边的姥爷都没听见她叫一声……现在想想，那是一种宿命。姥姥一生刚强，她说过，要死就来个痛快的，开膛破肚，受尽病痛折磨，最后才蹬腿，她不愿意。
　　 4.下了火车，三叔和三婶来接站。三婶抢杨颖手中的包，杨颖说不沉，俩人撕把着。到家门口，杨颖看到门旁两块大青石还在，院中的槐树和香椿树的叶子，已经舒展了，太阳照过来，地上多出一片斑驳的影子。杨颖愣愣地看着，记不得原来有这么粗的两颗树。小宇在济南上班定居，这里的一切就更加陌生了。时间还早，都站在院中聊天，爸爸接过三叔递的烟，点着，吐出蓝色的烟雾。话题慢慢说起奶奶的最后时光。奶奶让三叔把她准备的压岁钱拿出来，放在自己的床头，那是准备除夕夜给小宇的。然后，再塞枕头底下一叠钱，又放她手边一叠钱。奶奶说，她一辈子受穷，没吃过好的，没穿过好的，没戴过好的，死的时候，一定要攥着钱走。三叔说他特意换的新钱，壹佰元、伍拾元、贰拾元等各币值的纸币，都准备了一张，而且还有一大把新硬币呢。奶奶看着弄完这些，就闭了眼，咽气了。三叔说，他没让奶奶遗憾地走，他尽了心。杨颖进屋喝水，猛然间看到墙上的照片，奶奶微侧着脸，目光很犀利，似乎一直在看着杨颖，往左往右都在看，锥子似的盯着。杨颖知道奶奶看的是什么，她下意识地把手镯藏进袖口，和那一年一样跑了。奶奶在杨颖十六岁生日不久过来住了两个月。爸爸一直请她来，说是住到秋天再回去。奶奶来的日子里，杨颖都住在了姥姥家，她偷偷地告诉姥姥，说奶奶身上有股味。姥姥问什么味，杨颖说不知道，就是有一股老味。姥姥说她身上有味吗？杨颖说姥姥身上有股糖味，姥姥就乐了，说糖哪有味？姥爷叹口气对杨颖说，那是你和奶奶在心里差了季节。杨颖回家时尽量挑中午，奶奶会睡午觉，可有一天还是碰上了，奶奶那天没睡，屋里热，她坐在院子中和爸爸聊天。迎面看到推门进来的杨颖，爸爸说，你陪奶奶说说话，他去买菜，起身走了。杨颖只好坐在爸爸的椅子上，无聊地摆弄腕上的手镯，无话可说。手镯晶莹剔透，温润细腻，杨颖摘下来，用拇指撵着上面的汗渍。“这手镯真好看，像一汪水啊”奶奶突然说，她的眼睛透出渴望，里面又夹杂着怯懦和小心，她又说，“在村里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手镯，借我看看行不，小颖。”杨颖吃惊地看着奶奶的眼睛，这样的神情她是懂的，小时候，她看着姥爷买的炸鸡腿就是这样的眼神；她看着邻居家穿着漂亮裙子的布娃娃也是这样的眼神。杨颖站起来跑了……
　　 奶奶的坟在村子的东北角，爸爸和三叔他们在前面走，说起奶奶后来病重的情景，杨颖在后面跟着。奶奶之前还能讲话，渐渐不再会讲，也不再能走路，她窝在一张快散架的藤椅上，一日日熬着。这一熬，就是三年。时间会消耗亲人的关爱，磨蚀照料人的耐心，而奶奶，就像村庄的一颗树一样，不声不响，也无诉无求地，就那么坐下去，静下去。她深知自己的病不会好转，也深知自己正成为累赘，藤椅边是便桶，手边放着劣质手纸，全身异味扑鼻。病痛相比花钱，让她更加难过，也更加憎恨自己。活，无法清爽地活。死，无法利落地死。人的暮年，最无奈的事情莫过于此，她羡慕起早逝的丈夫。三叔开始炫耀出殡的场面，杨颖的眼前幻化出那过分喧嚣的场景。人群在唢呐声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走，朦朦胧胧，像在浓雾中的山路上，一切都很恍惚，成行的纸幡，跟在高高的棺木后，一颠一颠地点着头。
　　 记得姥姥头七那天，杨颖就睡在老屋。夜里风大，狗叫声飘渺。她听说姥姥会在今晚回来。二婶在烟筒下放了张纸，铺满五谷杂粮，姥姥回来了，上面就会有痕迹。杨颖不害怕，那是她的姥姥，到哪都会保佑她。下半夜，后窗处呼呼的响，像有人在轻轻地敲，杨颖惺忪着眼，看见窗子上有一个身影，真是姥姥，她绾着髻，穿着青布褂，开窗探进头，笑着说，你醒了？杨颖应了一声，姥姥，你怎么知道我醒了？再仔细看，什么都没有。第二天一早，二婶惊叫，回来了，回来了！杨颖跑过去看，那平铺的杂粮上，果然有一行弄乱的痕迹……
　　 到了奶奶墓地，一堆黄土，一块碑。爸爸过去燃香，点了两挂鞭炮，烧纸，磕头。杨颖第一次看见爸爸的神情如此庄重和虔诚，突然间他嚎啕起来，“娘啊，娘，我也是眼瞅着七十岁的人了，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来看你了，娘啊……”爸爸的后背抖得厉害，旁边那些没发芽的枯枝举着枯叶，也在风中抖。它们也曾绿过，是一年年的秋风，一点点把颜色吹淡了，吹没了，又在一年年的春风中，有新叶子重生。没有树可以躲过秋风，杨颖突然很怕。奶奶在墓中，爸爸跪在碑前，杨颖跪在他身后。那一刻，杨颖感觉脚下的土地就是一根藤，他们都是一根藤上的瓜。杨颖一直低着的头，慢慢磕了下去。
　　 阳光暖灼灼的，后背上好像扣着一张热饼，杨颖放慢了脚步，抬眼看原野上纵横阡陌的大地和山丘。天空格外高远和辽阔，紫云英已经很蓬勃了，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沉默地摇着。那年和小宇坐着吃李子的地方，如今已找不到了，就像自己的亲情拼图中，少了一块。小孩的心是玻璃做的，某些瞬间形成的阴影，光阴会去一点点涂抹，慢慢消失掉。
　　 奶奶的墓碑后，培了新土，里面是一只白底青翡翠手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