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夕阳西下，残红隐没。天色像滴入水中的墨汁，一点点扩散，由浅入深，渐渐暗淡，笼罩着这个小院。院子西侧是小厨房，炉灶里火光明亮。白林朵把碎木屑填进灶火，火苗跳跃着，映红了她的小脸。锅台上的铁锅里冒着热气，郑东风问她什么时候学会了做饭，她说奶奶摔伤之后，妈妈不回来，都是她做饭，但是只学会了煮粥。郑东风的心被这些话揪得很疼。
　　 得离开这里了。当他走出院子时，白林朵突然从后面追上来：“叔叔，你想去那个房子吗？我妈妈中午去过。”
　　 白林朵踩着乱树枝，晃晃悠悠迈到西墙边，扒开靠墙的旧木板和玉米桔杆，出现了一扇窄窄的门，是一间房子的后门。进了房子，借着微弱的光，郑东风惊讶地发现，这间房子竟然是时光酒吧。郑东风用手抹下吧台，很干净，没有灰尘。看来酒吧是临时关门，并没有停业。吧台上放着烟灰缸，里面有半支香烟和一盒火柴，他拿起来放进口袋。四下环顾时，觉得窗外有双眼睛在盯着他。闪身向窗口走去，脚下踩到个东西，身子一斜，碰倒了椅子。窗外人影闪过，郑东风顾不得太多，冲到窗口，大声问“是谁，谁在外面？”窗外无回音，凝神去看，唯有暮色。
　　 “叔叔，叔叔，你怎么啦？快出来，叔叔。”白林朵在门口叫着，声音低而急促。
　　 白林朵蹲在门外，瑟缩着身体。见到他就问：“叔叔，我怕。里面有酒鬼吗？妈妈说喝酒的人会发疯，不让我去。”
　　 郑东风抱起白林朵，说：“朵朵不怕，没有酒鬼。但朵朵要记住，可不要一个人偷偷溜进那个房间，里面可是有小耗子的。刚才叔叔就踩到了小耗子尾巴，它吱吱叫着对我抗议呢！”
　　 踏上这条幽僻的胡同，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郑东风摸摸口袋里的半支烟和火柴，没有潮湿的印迹，很可能是白湘果留下的。难道白湘果看到他之后故意躲开了吗？刚才窗外的人影是她吗？路过小卖店，郑东风进去买一盒香烟一盒火柴。拆开烟盒递给店主一支烟，向他打听今天有没有一个女人来买烟。店主眯缝着眼思考后说，好像是有个女人来过，买了盒烟，还有一盒火柴。郑东风穷追不舍地问，那女人是不是长头发，很瘦，皮肤很白，眉间有颗痣？店主疑惑地打量着他：“人家来买东西，我一个老头子还能总盯着她的脸看啊，这不成老流氓了？”郑东风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是啊！”
　　 郑东风正靠着小卖店门口的电线杆抽烟，两个男人吹着口哨晃荡过来，一高一矮，年轻点的矮个子玩着打火机，火光一明一灭。他在郑东风前面停下来，凑上来说：“哥们儿，给只烟抽。”
　　 郑东风看他一眼，慢悠悠从口袋里掏出烟。矮个子抽出两根烟，一根叨在嘴里，一根夹在耳朵上，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咋，在这儿住，还是等人？”
　　 郑东风面无表情地拿开他的手，说：“还有事吗？没事请走开。”
　　 “怎么着？”矮个子斗鸡似地伸长脖子：“吃枪药了，想单练？”他将拳头晃了晃，另一只手按在郑东风的肩上，想先发制人。郑东风虽然不想惹事，但也得给他点颜色看看。矮个子的手刚按到郑东风肩上，郑东风闪到矮个子的身后，迅速抓住他的两只胳膊背到了后面，矮个子疼得吱哇乱叫。高个子突然出腿偷袭，郑东风一个转身，躲过偷袭者横踢的右腿，重重地出拳砸向他的左腿，高个子摔倒在地。
　　 “想偷袭我？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郑东风冷笑两声，矮个子揉揉胳膊指着他喊道“你等着，我螃蟹可不是好惹的”，说着，两人一瘸一拐地走了。
　　 郑东风又点燃一只烟，只抽了两口，便任其慢慢燃出一股香味。一支烟燃完了，杂货铺店主也落下板窗关了门，白湘果终究没有出现。雨后的风挟带着潮湿往衣领里钻，他打了个激灵，裹紧大衣，竖起领子。
　　 来的时候其实就已经知道结局，白湘果还是不想见他。
　　 郑东风神思恍惚地回到桃源客栈。打开灯，窗前站着一个人，湖蓝色的旗袍，肩披白色羊毛披肩，齐肩的头发，郑东风几乎要喊出白湘果的名字。怔了片刻才如梦方醒。钟燕与白湘果的背影竟如此相似。
　　 “燕子，怎么不开灯，还以为你睡了呢。饿了吧，我买了你爱吃的肉松饼，还有海带丝拌芝麻酱。”郑东风倒了杯开水，喝了两口。钟燕缓缓转身，直视着他，仿佛要从他的眼中看出慌乱。面对郑东风笃定的眼神，她一咬牙，哼了一声：“见到旧情人了吧？久别重逢，特兴奋吧”
　　 对钟燕的伶牙俐齿，郑东风通常用沉默来回应。这次，他的头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场景，酒吧窗外那个一闪而过的影子。难道是钟燕？他决定一探分晓。
　　 “既然你跟踪我了，为什么还明知故问？”
　　 “谁跟踪你了？我不过是刚巧路过。”钟燕急忙解释。来银州城之前，郑东风交待过她，不可随意行动。
　　 钟燕说，她下午醒来后，没见到郑东风，想去哥哥墓地看看，路过时光酒吧时，好奇地通过窗户向里边看，听到郑东风的声音后就躲到了墙角。
　　 果然是钟燕。郑东风舒了口气，心才稍微放下。趁着钟燕不再咄咄逼人，郑东风转而板起了脸：“燕子，来之前我都告诉你了，不能擅自行动，外面情况复杂，万一出现意外怎么办？”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就是假扮你的妻子嘛，放心，会配合你演戏的。但是，你可以去找白湘果，就不能限制我去看哥哥。”
　　 郑东风无言以对。他闭上眼睛，的确不应该在这紧要的关头去找白湘果，这是个错误。但他实在是放不下白湘果。
　　 “对不起，东风哥，我太想念哥哥了，所以才……”钟燕见郑东风沉默不语，以为他真的生气了。郑东风当然明白，身临其境，钟燕与她有着相同的牵挂。他沉思片刻，告诉钟燕，明天去钟文石的墓地。
　　 钟燕显然很激动：“真的吗？时间来得及吗？”
　　 郑东风点点头。刚才回客栈的路上，他顺路去了吉祥糕点铺子，一起商议了行动方案，由郑东风弄清楚弹药库周边地形和布局，银州地下组织想法拿到内部布防图，然后再制定具体实施计划。这些，郑东风暂时不能告诉钟燕。她第一次执行任务，心理压力不小。船上就一直问，如果遇到危险怎么办？被人发现怎么办？郑东风没直接回答，只是叮嘱她说：你只要记住，此行是陪你的丈夫回乡祭祖的，其他的事情你不要管。
　　
　　 四
　　 这是郑东风回到银州城的第一个夜晚，注定思绪万千，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很多人的面孔。恍恍惚惚中，有人叫他的名字……
　　 “东风，你来得正好，我有一瓶伏特加，正想找人分享呢。”钟文石将画笔一扔，兴致勃勃地说。
　　 “又用你那儿童涂鸦画骗了个傻财主吧！”
　　 钟文石得意地告诉郑东风，前些天他到辽河边写生，画被人看上了，是个女人，她喜欢画中的惊涛骇浪，还有披风斩浪的帆船，当即就买了下来，还又预定了幅“春日辽河图”，实景画。
　　 “这是啥眼光啊，平静的辽河风光多美，偏偏喜欢怒吼的河。这女人不会是看上你了吧，来个放长线钓大鱼！”郑东风撇撇嘴戏弄钟文石，自问自答着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钟文石气急败坏地抓起盘子里的花生米投过来。
　　 钟文石开了一家画室，名为沁园画室，墙壁上挂着大小不一的田园风光与山水画，意境悠远。但因画室位置偏僻，钟文石又没什么名气，常常门庭冷落，入不敷出。而对过那个又脏又破的小酒馆生意却出奇的好，每天从清晨忙到深夜，老板满脸油光，大腹便便。郑东风劝钟文石，实在不行，就改头换面，也学学那小酒馆卖个水饺小菜，不至于这么面黄肌瘦。钟文石的头摇得像波浪鼓，抛下一句：“风骨不能丢，风骨不能丢啊！”
　　 他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声嘲笑对方。半瓶酒下肚，郑东风的心事就藏不住了，告诉钟文石他迷恋上个表里不一的女人，想把她从花天酒地中拯救出来。
　　 他正想讲讲白湘果的故事，有人敲门。钟文石像光脚踩到了火炉上，尖叫着跳起来，抓起T恤套在身上，趿拉着拖鞋急匆匆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笑盈盈，眼睛弯弯像月牙，乌黑的长发披肩，穿着白色长裙，在夕阳的光影里，气质非同寻常。郑东风很少见到这么清新脱俗的女人，愣愣地看着她，钟文石推他一下，比划着介绍说，这是他的朋友杨丽梅，音乐教师。说着对郑东风眨眨眼，向门口呶呶嘴，示意让他快走。“重色轻友。”郑东风丢下一句话，便悻悻离开了。
　　 秋色烂漫时，钟文石兴高采烈地请郑东风喝酒，得意地说杨丽梅答应他的求婚了，婚期定在康德四年（民国二十六年）元旦。钟文石沉醉在幸福中，滔滔不绝地说着杨丽梅的聪颖博学，温柔贤惠，和她就是高山流水、琴瑟合鸣云云。郑东风却跟他说，你这只癞蛤蟆还真的等到了天鹅入怀。
　　 “你见过这么有艺术气质的癞蛤蟆？”钟文石向后捋着头发，一本正经地问。
　　 钟文石长发飘逸，皮肤黝黑，一身蓝布长衫，艺术气息很浓。而生活中的他却是另一番样子，衣服塞进书柜，书籍堆在床头，画笔随处丢，油彩洒得满地都是，卧室永远乱七八糟，没个下脚之地。虽然与郑东风是挚友，两人的生活方式却是截然不同。郑东风总把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出门前穿戴整齐，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岂料上天弄人，他们的情感生活刚好颠倒。温柔美丽的杨丽梅却偏偏看上了不拘小节的钟文石，郑东风反而爱上了表里不一、狂放不羁的白湘果。
　　 钟文石说：“这就是命，上天自有安排。选女人跟赌博一样，押中了算你幸运，押错了你就自认倒霉。你押的那个舞女怎么样，咋不听你提起了，抓进去了？”
　　 郑东风表情难看，想哭又想笑，想骂钟文石几句，可再过两个月他就结婚了，总不能诅咒他的新娘被人抢走吧。只好装作没听见，喝酒吃菜不接钟文石的话。
　　 “天哪，月老也喝晕了，竟然给拉错了线。英俊潇洒的郑大少爷竟然真的爱上一个舞女？这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特大号外。”钟文石笑得从沙发滚到地上，洒在地上的油彩居然染花了他的头发。郑东风咬牙切齿，真想抬脚把他踢飞到辽河里……
　　 “哥，哥——”钟燕从睡梦中呼喊着。
　　 郑东风打开灯，钟燕正呆呆地坐在床上。几声呼唤后，她才深深地吸一口气，胸口好受多了，人也清醒了大半。但依然蜷缩着，全身颤抖。说梦见有人朝她的哥哥开枪，血不断的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河水都染成了红色。
　　 钟燕的梦与钟文石被枪杀时的场景如此相似，郑东风心中不禁震颤。钟文石死的那天，钟燕还在奉天读书，等她得知消息赶回来时，已是钟文石死后的第三天了。钟燕在墓地前晕了过去，白湘果建议说，先瞒着钟燕，只说是意外坠河而死，待她精神恢复稳定之后再说。钟燕醒来后目光呆滞，一句话不说，整个人像傻了似的。医生检查后说，她因为受到强烈刺激导致脑神经暂时紊乱，最好是换个环境，对于病情的好转有益。这样一来，郑东风就更不能告诉她实情了。钟燕休学后，郑东风带她回到北平养病。半年后，渐渐恢复到了正常状态。钟燕好像忘记了还有一个哥哥，几乎不提及钟文石，她越是这样，郑东风越担心她心中的结越系越紧。钟燕不问，郑东风就不能贸然去讲，他怕刚恢复朝气的钟燕又会受到刺激而致病。解铃还需系铃人，等吧。
　　 “东风哥，你告诉我，我哥哥是怎么死的？他会游泳，怎么可能失足坠河？”钟燕摇晃着他的胳膊。时隔七年，她终于问出郑东风期盼已久的问题。
　　 窗外，无风无雨，一片静寂。晨曦即将穿透黑暗，给这个世界带来耀眼的光明。郑东风要告诉钟燕关于钟文石全部的故事，这，或许能让钟燕从个人的感情世界中走出，坚定对生活的信念。
　　 墙上的钟表正指向凌晨五点，郑东风与钟燕相对而坐。
　　 “你见过杨丽梅吗？你哥哥的未婚妻。”郑东风问。
　　 “见过。她和哥哥一起到学校看过我，是秋天的时候，她送了我一条围巾。就是这条，她亲手织的。”钟燕抚摸着脖子上的粉红围巾，眼睛红了：“不到两个月，我哥哥就……我哥哥的死与她有关吗？”
　　 郑东风靠在椅子上，停顿片刻，说：“有一定的关系。杨丽梅是重庆中统的情报人员，被叛徒出卖，牺牲了。”
　　 钟燕睁大眼睛，坐直了身体，惊讶地张着嘴：“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你哥哥坚持替杨丽梅传递情报，暴露了。”郑东风脸色凝重起来，那些并不遥远的故事，再次重现……
　　
　　 五
　　 民国二十五年的冬天来得很早，十月中旬就下了第一场雪。钟文石有个习惯，一到下雪天就不画画，美其名曰“冬眠”。“冬眠”中的钟文石只做两件事：看书、喝酒。看书累了，就找郑东风喝酒，而这次，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三天，却不见钟文石找他。郑东风觉得有点奇怪：“这家伙不是陷入了爱情，就是从爱情中出局了。他自以为与杨丽梅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如果山崩水断，知音也就一拍两散了吧。不行，得亲自去看看。”
　　 钟文石靠着个火炉子，正在埋头作画，他说杨丽梅有几个喜爱书画的朋友，很欣赏他的画，预交了部分订金，没时间找郑东风喝酒侃大山了。正谈话间，杨丽梅来了，对郑东风抿着嘴笑笑，算是打了招呼。杨丽梅来到钟文石身边，问那幅“远山暮秋”画好没有，一会儿朋友要来取。钟文石诧异地问“不是定的明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