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莲家就住在东庄吴家湾，只隔一里多地，大喊一声就能听得见，大家从小就是相互看着长大的。水莲长得跟花儿一样美，很像电视剧《红楼梦》里面那个林黛玉，是一个俊俏水灵的好姑娘。水莲朴实漂亮，温柔善良，聪明贤惠，秀丽端庄。刘石榴喜欢水莲那瓜子脸，喜欢水莲那柳叶儿眉，弯弯的，细细的，长长的，喜欢水莲那樱桃小口挺鼻梁，更喜欢水莲那双长着双眼皮儿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水灵灵水汪汪的，黑葡萄似的好像会说话一样。水莲也喜欢石榴哥那高大威猛，那国字脸，那浓眉大眼挺鼻梁；喜欢石榴哥那朴实善良重情重义！他们俩人一起读过书，一起赶过街，一起说过悄悄话儿，在后庄看电影的时候还一起拉过手亲过嘴儿，在七里河的河套下面那密不透风的芦苇荡里还搂抱过，小鸟依人的水莲，事后羞涩地依偎在石榴哥那宽厚的胸膛里，满面潮红，他们的心情都非常紧张，万一怀上了可怎么办？
　　 哎——转眼间三十年可就过去了。刘石榴后悔了一整夜，后悔了三十年！
　　
　　 三
　　 日头慢慢升起来的时候，刘石榴的眼皮开始打架。他早餐都没有吃，他慢慢的晃悠到工地上想同工头请个假，想不到被工头那个狗日的给骂得狗血淋头。
　　 工头说，要不是念起你的年龄大，今天非把你揍得满地找牙不可。不打早不打晚，不打勤快不打懒，专一打你个不长眼睛的，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想请假门都没有！你快点老老实实地去上班干活，否则的话，前面几个月的工钱全部罚完，一分钱都别想拿。
　　 刘石榴知道，在这个工地上，工头就是皇上，工头的话就是圣旨，工头说得到做得到，工头说啥就是啥，你根本就没有地方去说理，你根本就没有任何办法。
　　 刘石榴赶紧抓起工具，快步向工地上飞奔而去。
　　 工地上的活，俺也曾经干过，那真不是人干的活儿！工地上的人比牛马都累，比牛马都苦！
　　 今天是商品楼封顶的日子，由于昨天夜里下了一整夜的雨，工地上到处都是湿漉漉滑溜溜湿湿滑滑的。
　　 开发商由于拖欠民工工资，和当地居民闹纠纷，还有很多路神仙没有烧香，没有打发得到位等等等等，这样那样的诸多原因和问题，工地上断断续续的停工停了好几回，早已经超过了交楼期一年多了，昨天那些业主们拉起横幅，打着“开发商是奸商，开发商不诚信！”等等等等的大标语，在广州市主城区的主要街道上大游行，听说惊动了市委、市政府，还惊动了电视台，好不尴尬热闹。
　　 就是嘛，有业主说前年就给儿子他们定下了日子，为了等这房子，往后推了一年又一年还是不行，人家女方早就等不及，早就有意见啦，自己老两口现在愁得心慌，愁得着急，愁得饭都吃不下，觉都睡不好！还有一个小伙子说，因为这事儿，最心仪的女朋友跟自己拜拜了！那个气急败坏，那个十分生气的样子就甭提了！
　　 所以说嘛，工头今天非常生气，可以理解！刘石榴心想。
　　 楼房封顶，是工地上最紧张，最艰苦，最劳累，最关键的时刻，丝毫马虎不得，连包工头都亲自上阵干活。大家都是要黑明白天的连轴转着干的，伙房直接把伙食送到现场，大家都舍己慌忙赶紧随便扒拉两口，接下来继续干活，就连上个厕所行个方便来回都是一路小跑，紧张着呢。
　　 工地上，马达轰鸣，卷扬机、搅拌机轰轰隆隆作响。吊塔上上下下，人员进进出出，工具叮叮当当。民工挥汗如雨，汗流浃背，汗水乱淌；大小工头鸡飞狗跳，乱窜乱叫。真是水泥四溅，砂石乱飞，大小工头胡乱指挥。
　　 刘石榴刚开始还能够健步如飞，还能够推着满满一小车子混凝土飞奔猛跑。渐渐地，渐渐地，他体力不支，他浑身被汗水湿透，他上气不接下气，他张着大口直喘粗气，他开始慢慢的慢慢的供不上大工使用了。包工头暴跳如雷，劈头盖脸的骂将起来，就差拳打脚踢过来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牛立新站了出来，牛立新默默的和刘石榴交换了手中的活儿。牛立新是一个高大威猛，英俊威武的漂亮白嫩小伙子，浓眉大眼的，敦厚实诚！是刘石榴在工地上认识的河南老乡。牛立新平时不言不语，沉默寡言，喜欢一个人写写画画，不咋喜欢和大伙儿多来往。刘石榴母亲的电话号码，就是牛立新去年夏天回家收割麦子的时候，加工加忙生尽千方百计才悄悄弄回来的。刘石榴保存了一年多，忍不住来来回回试拨了好几十次，一直不敢往家里拨打，一直不敢给妈妈拨打。
　　 牛立新像头公牛似的，浑身上下有着一股子使不完的牛劲儿，有着一股子使不完的蛮力；他推着车子像飞禽猛兽似的，狂奔着飞跑着。工头这才多多少少的消了些气儿，斜眼乜斜了刘石榴两眼，然后牛皮哄哄的转去别的地方瞎指挥去了。
　　 不好了，晚上十一点十一分，工地上出了大事儿了。
　　 乖乖啊，新浇筑的水泥楼面坍塌了，还塌死了两个人，一个就是那个恶狠狠的包工头，另一个是我们老实可爱的小牛，牛立新帅小伙子！而且重伤了五六个，刘石榴属于轻伤，只是左脚被砸了一下，大拇脚趾头里面的骨头被砸碎了而已。可是，十指连心啊，刘石榴疼得汗珠子直往下掉，呲牙咧嘴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他更加疼痛的是心里的疼，他恨自己，恨自己窝囊无能，恨自己把小牛给害了，小牛才二十岁，还没有结婚还是棵苗苗，将来很可能前途无量！
　　 我们能够体会到刘石榴此时此刻内心深处的深深愁苦和无限苦痛！说老实话，人有时候内心的创伤和痛苦，不知道要比身体上的创伤还要疼多少倍！
　　 十几个上千瓦的大功率聚光灯把工地上映照得灯火通明如同白昼。120来了，110来了，119也来了，工地上乱成一团麻，乱成一锅粥。
　　 刘石榴是最后一个被简单包扎，然后塞进救护车的。他的脸部扭曲变形，他的内心痛苦绝望。他痛苦的闭上眼睛假装假寐，可是，他实在是疼得睡不着。
　　
　　 四
　　 病床上，最先来看望刘石榴的人，除了工友们，就是司马厚冬兄弟。
　　 司马厚冬老板，一大早打开电视机，就看到电视上说西郊某工业区新改建的楼盘昨天夜里出了大事儿了，而且还塌死了两个人。司马厚冬老板心里“咯噔”一下惊出了一身冷汗。我的那个娘亲老舅啊，石榴哥还在那个工地上做着事呢，老天保佑，老天保佑，石榴哥啊，您可千万不要有事儿啊！
　　 然而，怕处有鬼痒处有虱，石榴哥他还真的是就出了事儿了。好则问题不是很大，只不过是虚惊了一场罢了。司马厚冬擦擦额头上的冷汗，他奶粉、水果买了一大堆，又电话通知老婆在家煲了乌鸡参汤赶快打的送过来。他要放下公司里所有的事务和工作，他要在这里端茶捧水亲自陪伴侍奉石榴哥。
　　 刘石榴非常感动，他觉得过意不去，这么小一件小事儿，比起自己跟母亲打通了电话那样的大事情，就像芝麻籽儿比起一个大西瓜，根本算不得是个事儿，自己根本就没有打算去告诉任何人，根本就没有打算去告诉司马兄弟的。都怪媒体不好，都是媒体的大肆宣扬和深入报导才惊动了司马兄弟，才惹下的祸。他开始痛恨和怪罪起媒体来了。
　　 司马老板一边跟石榴哥搓洗着衣服，一边想，这衣服早就该换新的了。
　　 司马厚冬抓起电话央告老婆，过来的时候顺便绕道服装城，顺便帮石榴哥买几套衣服，衣服一定要买那最贵的，质量最好的，穿起来一定要最合身最得体的！对，对，内衣、皮鞋也要，都要！尤其是衬衫、皮鞋、皮带和领带，都要买好的，买最好的穿起来才舒服！对，对，对，就那样，就以你的眼光去挑选，对，对，好，好，石榴哥跟我的身高胖瘦都差不多，对，对，对，基本一样，你就比照我的尺寸买，好，好，你做主，你做主！呵呵！
　　 下午，司马厚冬的媳妇把乌鸡汤和一大堆新衣服拿给石榴哥的时候，刘石榴又一次被感动哭了！兄弟，咱一个工地上穷打工的，穿那么奢侈干嘛？！你们现在赚俩钱了是不？千万别忘本，别忘了当年咱贫困的时候那个模样！
　　 是！是！是！石榴哥教训得极是！坚决不敢忘，也坚决不能忘！石榴哥您千万要消消气，这次是小弟我错了！这次您就收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司马厚冬兄弟一边劝石榴哥不要生气，一边微笑着帮石榴哥收叠这些新衣服，他很满意，心里夸奖老婆真的会办事，事情办得很合自己的心意，很满意！
　　 司马厚冬的老婆却悄悄别过头去，她眼泪“扑嗖嗖”的往下掉，心想，老司马啊老司马，你身上的那些内衣也已经穿够七八上十年了，洗的时候，搓都不敢用力搓一下，一用力搓洗保准给搓得稀巴烂。看来这次回家后也得好好劝你换件新的啦。
　　 刘石榴现在躺在病床上，最担心的不是自己却是小牛。牛立新这小伙子着实不错，刚刚高中毕业，年纪轻轻的就练就了一手绝美的硬笔书法，那钢笔字儿写得飘飘洒洒跟他人一样像，结构匀称，笔画工整规范，既有风骨，而又遒劲有力。年纪轻轻的就写就了一手好文笔。在小牛的书箱子里面，有一大摞儿硬皮本儿，里面全是小牛平时闲暇的时候写下的稿子，有小说，有散文，有杂文、有报告文学，刘石榴从头至尾都把它读完了，唯独就是没有看见诗作。
　　 刘石榴自己不会写，但是他会读，他会欣赏。他内心非常崇拜羡慕小牛，羡慕小牛把文字把玩得那么的得心应手！把作品描绘得那么生动，那么细腻，那么形象！把故事描述得那么精彩，那么细致，那么引人入胜和耐人寻味！刘石榴说，小牛的散文飘逸恬静，小说淡雅清秀，把蓝天白云，把山川河流，把原野村庄，把草木庄稼世间万物都描绘得朴实生动自然而然。小牛在散文【我的妈妈】里面，把妈妈的端庄秀丽，清秀高雅，善良温柔，慈祥贤惠和吃苦耐劳的品德和风格全都描绘得活灵活现。小牛说，自己才是母亲的全部！母亲是一本厚重的书，品不尽的是关爱，叙不完的是亲情，说不出的是感激，带不走的是记忆，读不完的是母爱的连载……就是反复读这一篇，把刘石榴给读哭了。这不是自己母亲的翻版么？他想象不出小牛的母亲该是有多么漂亮，多么美丽，多么善良，多么伟大啊！
　　 读完了牛立新的作品《我的妈妈》，刘石榴深受感动，他毅然决然的跟自己的母亲拨通了电话。
　　 如今，小牛因为自己，年纪轻轻的就丢失了性命。刘石榴终于弄明白了，小牛平时为什么不写诗，他是在用生命写诗，把生命写得像诗一样的瑰丽壮美！把诗的蒹葭苍苍，把诗的空灵永隽全部写在了生命里！
　　 刘石榴内心愧疚不已。他恳求司马兄弟去他的出租屋里面，把那个旧煤气瓶子给提过来，把那里面的钱全部给掏出来，他要拿出来一半，至少是一半来尽心意，来补偿牛立新的家人和牛立新的母亲！
　　 牛立新的家属终于来了。来人是一个七十多岁非常清瘦矍铄的老头，左胳膊微微有些残疾，那是牛立新的爷爷。牛立新从小就是一个孤儿，是老人家在路边上捡拾回来的，老人家擦屎抓尿好不容易才把小牛给拉扯大，还拼命挣钱供他上学，供他读书。二十年来，爷孙俩相依为命艰难度日，太不容易了。小牛从小连爸爸都没有，更别说有妈妈了。难道他的作品【我的妈妈】中的妈妈都是他自己幻想，都是他自己塑造出来的？刘石榴惊呆了！
　　 老人家怀里紧紧的拥抱着孙子的骨灰盒，眼睛红肿老泪纵横，生怕别人给抢走了似的。
　　 刘石榴艰难的走下床，“扑嗵”一下子跪在了老人家的面前：“大叔，对不起，俺对不起啊！”他双手举着一沓钱，刚才和司马兄弟一起数过，一共十三万元整，他要老人家无论如何也得答应收下。
　　 老人家急忙扶起刘石榴。“快起来，快起来，大侄子，您看您说的这都是些什么话？这本来就是立新他的命不好，这怎么能够怪你呢？再说了，人都没得了，还要钱干什么？尤其是更不能要你的钱！你的钱也是这样一滴汗水一滴汗水慢慢换回来，慢慢积攒下来的，俺坚决不能要，俺坚决不要。”
　　 老人家坚决不肯收下刘石榴手中的那些钱，把刘石榴都给急哭了……
　　
　　 五
　　 听说石榴哥终于肯回老家了，司马厚冬老板像三岁的小孩子一样开心。他打算再过两天等石榴哥脚趾头彻底的好零整了，自己亲自开车送石榴哥回河南，回邓州，顺便也到丹江口水库转一圈，好好看一看丹江口水库大观园。那可是全亚洲最大的淡水水库，听石榴哥说人称内海。石榴哥一提起丹江就来了精神，一提起丹江水库就很是自豪！讲起家乡的时候，他就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对，到时候还一定要带上老婆一起去，老婆这些年跟着自己没有少吃苦，少受累，现在老了，也是到了该好好补偿补偿她的时候了。
　　 听说司马老板要亲自送自己回河南，刘石榴心里觉得十分过意不去，但是又不好意思找理由拒绝。他们是最好的兄弟，在一起整整三十多年，关系太好了，感情太亲密。他看着司马兄弟娶媳妇，生孩子；他看着司马兄弟的工厂开张，倒闭，倒闭，开张，开张，又倒闭，倒闭又开张！刘石榴说，书上说得没错，成功是属于你们这种在困难面前永不服输，在命运面前永不低头的人的！
　　 那年他们第一次相识的时候，是在三十年前的一天下午，那纯粹是个偶然。那时候，司马厚冬的工厂才第一次刚刚开张不久。那天下午，两点多钟，司马厚冬踩着自行车艰难的行走在海珠大道上，自行车两边是刚刚才在钢材城采购回来的易车铁条，三四米长，两百多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