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回到家已是华灯初上，邱生和米茵都有些疲惫，邱母早已准备了丰富的晚餐，邱父亦是满目焦急。邱母看着米茵，想从她的表情里判断出结果。米茵不慌不忙地从包里拿出北京特产，给婆婆买的披肩。依旧是清淡的笑容，看不出什么悲喜。
　　 邱母不好追问，只得示意邱父让小两口先吃完饭。一顿饭吃的沉默而短暂，菜很多，却几乎无人下箸。
　　 晚饭后，一家人坐在客厅里吃着水果看着电视。
　　 “爸爸，妈妈，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是我的原因，而且这种不育症目前不能医治，也就是说这一辈子我可能不会拥有自己的孩子，你们也就不能拥有孙子。”邱生语气缓慢而沉重，他用余光紧紧地观察着父母的神色。
　　 “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邱生，一定是检查出错了，我不相信，你们非要去北京，明天你们去上海检查，我去找人，这个结果我不信。”邱母颓然坐在沙发上，顿感全身无力，这样的结果让她彻底懵了。
　　 “妈，这是北京权威医院的检测结果，有着科学依据，你不相信也改变不了事实。妈，爸，我也难过，我觉得对不起邱家，更对不起米茵，她比你们更喜欢孩子。”邱生有些说不下去，米茵急忙拉着他坐下，紧紧握着他的手。
　　 “儿子，一定可以医治的，我不相信我们邱家会无后。国内治不了，咱们就去国外，花多少钱也要治病。”邱父很激动，三代单传决不能在儿子这断了根。
　　 邱母看着邱父，眼泪瑟瑟落下，“老邱，我们的儿子这么优秀，怎么会，怎么会……”
　　 “你先别哭，我明天就联系美国的同学，儿子的病咱倾家荡产也要治。”
　　 米茵的眼睛已经蓄满了泪，她知道自己此刻不能再沉默，她完全可以感同身受公婆的悲伤。那些婆婆曾给她的轻慢和难堪，此刻早已荡然无存，她急着想安慰他们，让他们吃下定心丸，缓解痛苦。
　　 “妈妈，爸爸，就算我和邱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我也不会离开邱生。请你们放心。”米茵声音铿锵有力。邱家父母感动了，这一刻，他们才觉得以前对儿媳的轻待，也在这一刻才真正体会出，为什么儿子执意娶米茵，这个姑娘值得儿子疼她、爱她。老两口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邱生，我们去刷碗吧。”米茵温柔地说。
　　 “好嘞，老婆大人。”
　　 看着两个人说笑着走进厨房，邱母一颗跳得慌乱的心总算静了下来，心里开始为未来盘算。
　　
　　 五
　　 入冬的时候，邱生和母亲商量搬回自己的小家，原因是米茵因为工作的需要，夜里经常赶稿子，怕影响一家人休息。
　　 邱母虽然清楚这是说辞，但还是答应了。自从知道儿子患有不育症，她对米茵开始高看，一起生活的这一年，也确实觉察出米茵是个懂事而贤淑的女子，不再从家世上轻视她。邱母甚至经常邀请米茵的父母来做客，在不卑不亢、通情达理的米茵父母身上，她完全相信米茵是一个有修养的女子，也确信米茵不会离开自己的儿子。
　　 时间不急不缓地走着，米茵一直盼望着赵小雅能给她带来好消息，希望却像肥皂泡一样，破灭在空气里。
　　 “茵茵，别再抱幻想了，相信赵医生吧，即便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她都会做百分百的努力。她一直没打电话来，一定是一丁点希望都没有。老婆，你不会嫌弃我吧？”邱生可怜兮兮地说。
　　 “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嫌弃你！”米茵把头埋在邱生的胸前，闻着他特有的气息，心情逐渐平静。”
　　 再后来，米茵不再奢望邱生的病可以治愈，她不是绝望，而是想开了，有了邱生，她已经是最富有的人。
　　 两个人因为没有孩子所累，更多时间放在了工作和旅行上，碰到不知情的人劝他们要个孩子，两个人总是相视而笑，异口同声地说，不急。有年轻人羡慕他们的自由潇洒，也有年长的说他们没有责任感，只顾自己快活。对于这些话，两人总是一笑而过，幸福在自己的心里，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
　　 春节总要回家过年的，米茵和邱生也带上大包小包的礼物赶到邱家，邱母自然欢喜。
　　 除夕那天，一家人围坐电视机前看春晚。邱母和小夫妻唠嗑。
　　 “茵茵，我也死心了。难得你这么通情达理，对邱生不离不弃，我和你爸都很感激你，我们这一辈子都会把你当女儿看。”邱母切了一个橙子，递给米茵。
　　 “妈，咱是一家人，我爱邱生，也爱这个家，自然不会离开。别说感激，那样生分。”米茵把橙子放进嘴里，“妈，橙子很甜，邱生你也吃一瓣。”米茵把橙子递给邱生，邱生不去接，张开了嘴，她只好把橙子塞到他嘴里，脸色已微红。
　　 “妈，你看米茵，我们都老夫老妻了，她还会脸红。”邱生打趣，米茵对他翻白眼，邱母也由衷地笑了。
　　 “米茵，邱生，我和你爸商量了，决定给你们领养一个孩子。我已经退休了，孩子我来带，不会影响你们的工作。”邱母有些讨好地说。
　　 米茵看着邱生，后者也看着她，然后两个人一起将目光对准邱母，“妈，一定要领养孩子吗？我和米茵这不是很好嘛？”
　　 “邱生，我们都不能免俗，孩子是一个家庭的纽带，除去外人的议论不说，我们自己也要享受天伦之乐啊。米茵喜欢孩子，有了孩子的女人才完整。我们邱家欠米茵太多，可是很多时候却不能弥补。所以我想为你们做些什么，请原谅我的私心吧，茵茵。”邱母亦是动情。
　　 “妈，我们听你的。”米茵郑重地说。
　　 米茵当时不会想到自己这个承诺为未来埋下的伏笔，她也不会想到为了领养孩子要承受那么多，当她有些后悔时，已经入戏，她只能演下去。
　　 邱母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联系上一个刚刚怀孕却欲打胎的女人，当然她不是自己出面，而是通过一个二十年前一个叫杜梅的邻居出面联系。那个女人是广西的，夫妻俩都在南京打工，已经有两个孩子，意外怀孕，所以要打胎。杜梅一年前听说到邱家的烦心事，一直记挂着，恰巧这对广西夫妻租住她家的房子，就上了心。杜梅与邱母联系，邱母有了主意，又由杜梅出面与广西夫妻商量，劝他们生下孩子，邱家将以重金收养。
　　 广西夫妇面思索了一下答应了,若真的要打掉一个生命，这对夫妻也于心不忍，虽然将来要面对骨肉分离，但孩子到底有个好人家收养，也好过将他扼杀在萌芽。
　　 与此同时，邱母说服米茵假怀孕，这样谁都不会知道孩子是抱养的，邱家也不会面对不能生子的尴尬。米茵和邱生都觉得此事没有必要，而且荒诞，他们认为孩子生下来通过正常途径抱养就行了，没必要多此一举。
　　 邱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劝说，“邱生，人活在这个世上都不容易，有时候甚至不得不为面子过活，你们现在年轻，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很多无奈，你不得不面对。米茵，相信妈妈，我是为你们好，你爱邱生，就在为他着想一次吧，妈妈求你了。”
　　 面对婆婆的软言相求，米茵无法拒绝，只得配合。
　　 于是，米茵为了掩人耳目，向单位请了长假。也为了左邻右舍不起疑心，米茵住进了娘家。邱生为了陪伴她，大多时间也在米茵家居住。米家父母虽然觉得有些荒唐，但为了女儿，而女婿又那么懂事、孝顺，也愿意小心翼翼地跟着着演戏。
　　
　　 六
　　 二零零二年九月份，米茵的孩子“出生了”，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婴。她虽然没经历十月怀胎之苦，可这十个月的演戏，身心亦是疲惫不堪。与孩子相视的那一刻，米茵激动地哭了，邱家也是激动不已。
　　 邱生给孩子起名“邱秋”，意味着秋天出生的孩子。米茵很是喜欢，此前郁闷的心情随着孩子的到来一点点烟消云散。
　　 广西的夫妇在拿到重金后，还没等满月就回了广西，走之前，他们很想看一眼孩子，却被杜梅拒绝了。作为酬谢，邱母给了杜梅丰厚的报酬。除了杜梅和邱家，没有人知道邱秋的身世。
　　 邱秋满月那天，邱家举行了隆重的满月宴，亲朋好友都来祝贺，邱家父母脸上荡漾着笑意。
　　 邱秋过了一周岁生日后，米茵和邱生又搬回到自己的家，孩子跟爷爷奶奶住，直到上了小学，邱秋才回到父母身边。
　　 邱秋聪明伶俐、漂亮可爱，许是一家人生活的久了，她的长相与米茵倒也有几分相似。邱秋性格好，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视她为掌上明珠，这丫头倒也乖巧，得宠而不娇，自然更令米茵喜欢。
　　 米茵有时候也会生出遗憾，如果邱秋是自己亲生的该多好，还会担心，邱秋的父母会在某天把她带走，米茵快乐着，也纠结着。
　　 她的情绪的变化当然逃不出邱生的眼睛，所以他常常带米茵和邱秋参加亲子活动，买亲子装。邱秋常常会说，“爸爸妈妈，我好爱你们。我不想长大，我要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每次听到这句话，米茵都幸福到不能自禁，所以会更感动邱生的付出。这么多年，她知道邱生为她做了太多，不能生育不是他的错，也许只是老天妒忌他们的幸福，所以给了他们这样的遗憾。可现在有邱秋，米茵觉得自己的幸福在放大。
　　 二零一五年，二孩政策放开，办公室里都在议论这事。
　　 “米茵，你才四十出头岁，跟你家邱生再生个二孩吧。”同事李姐说。
　　 米茵有些尴尬地笑了。“邱秋暑假后都要读高中了，我年纪也不小了，再生孩子不让人家笑话啊。”她故意轻描淡写地说，缓解着内心的尴尬，以及那么一点点死灰复燃的不甘。
　　 “你知道咱们公司的白雪吗？四十五岁，儿子都上大学了，可人家正准备要二孩，你还年轻呢。”李姐谆谆引导，米茵借口工作岔开了话题，心里却再也不能平静。
　　 晚上洗漱后，米茵依着邱生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剧也是应景，关乎二孩，她的心起了些许涟漪。
　　 “邱生。”米茵轻唤。
　　 “嗯。”邱生轻答。
　　 “邱生，如果邱秋的亲生父母来寻她，我们怎么办？”米茵用余光观察着邱生的表情。这样的话题他们也探讨过，那时候邱秋小，探讨也没有结果，邱生总是安慰她不要多想。
　　 “米茵，等邱秋考上大学，我们就告诉她的身世，至于怎么抉择，我们尊重邱秋，因为这是她的权利，她有权知道。”邱生用手指环绕着米茵的长发。
　　 “可我们呢？没有邱秋我们怎么办？你父母怎么办？邱生，你想过吗？”米茵坐了起来。
　　 “茵茵，现代人常常恐慌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总是瞻前顾后。可是，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还较什么劲呢？未来还没到，为什么过早忧虑？把握当下才是明智，爱现在的时光才是根本。你说呢？”邱生把米茵的头按在自己的腿上，米茵伸了一下腿，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人到中年还能这样相爱，这样缠绵，米茵怎么都相信自己是辛福的。可偶尔的不安还是让她的心揪紧，只是她不再把这种忧虑挂在脸上，她不想让邱生担心。况且秋生近日的工作比较繁忙，米茵不想给他增添困扰。
　　
　　 七
　　 日子无声无息地流过，转眼邱秋已是重点中学的高中生。为了陪养自己的独立性，邱秋要求住校。米茵尽管百般不舍，还是在邱生的劝说下，同意邱秋住校。
　　 家里没有邱秋，一下子显得空了，米茵的心又开始不安。加上工作的轻闲，她觉得日子好慢，每天都在盼望里度过，盼邱生下班陪她，盼周末邱秋回家团聚。
　　 这种情绪让她的神情有些紧张，仿佛生命里的东西正在失去，而她只是徒劳地想要抓住。
　　 某天，米茵扑在邱生怀里哭了，他吓坏了，急着问她怎么了。
　　 好久，米茵才稳定下来，整张脸仍是梨花带雨，邱生心疼不已。
　　 “邱生，我想生个孩子，我知道我这样说会伤你的心，可我像是着了魔，每天都患得患失。邱生，我真的很痛苦。”米茵又把头埋在他怀里，不再小声抽泣，而是大声痛苦，邱生的心被生生哭碎了。
　　 他不得不承认米茵的声泪俱下，对他有了强大的杀伤力，甚至突然间有些心灰意冷。米茵想生个孩子的心思一定不是新生的，他自认为对她从未忽略，这个家也有着极高的幸福指数。可眼前悲伤的米茵，让他生出极大的挫败感。他在想，是不是他错了。
　　 邱生的沉默让米茵既痛苦又惭愧，她仿佛猛然醒悟，自己这样的要求，是用刀在戳他的伤疤，她觉得自己残忍而可恶。
　　 “邱生，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定是疯了，你打我吧，你骂我吧！”米菌泣泪长流。
　　 邱生把她拥在怀里，什么都没说，眼泪落在她的发间。
　　 此后，米茵再未提过这个话题，她比以前更娴淑，她很害怕这件事给邱生留下阴影，那绝对是她不想看到的。
　　 原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可突如其来的变故，又让米茵的情绪处于低谷。
　　 事情原于邱秋无意间询问自己的血型，以及父母的血型，因为她学生物正好接触血型和DNA，那天邱生也在家。米茵慌乱地不知如何做答，邱生是理科生，他很巧妙地为邱秋做了解释，邱秋丝毫没有起疑心。
　　 “邱生，我很怕。”米茵的心狂跳。
　　 “不怕，有我呢！”他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试图给她一些力量。然后两个人都沉默无言。
　　 许久之后，米茵终于抬起头来，眼眸的光星星点点地聚在一起，在邱生的脸上打了一个转，“邱生，你爱我的吧！”
　　 是感叹句，不是问句。她缓缓地垂下头，虽看不见她的表情，但邱生能感受到她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