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楚天阔那边传来苏婉有喜的好消息，一时之间，楚家的重心纷纷转到了她那边。楚夫人现在却是逢人便夸苏婉的能干贤淑，浑然不记得当时对她的横眉冷眼。
　　 大夫、药材什么的，现都一个劲的往苏婉的院子送去。吟晴倒是不介意，那些东西对她而言，根本用不上，楚天阙也有几日未来，想必又去哪里独自饮酒去了。
　　 正在这里遐想连篇的吟晴，没有注意到，楚天阙正悄悄地向她走近。
　　 “晴儿！”他扑到她身边企图吓她一下，没想到对方连神色都未曾变过，令他一阵气馁。
　　 吟晴其实是很惊讶的，没想到这个人竟还会守在这儿呢。
　　 “吟晴，我为你找了很多民间偏方，放心吧，很快就好了。”他颇有些得意洋洋。
　　 “谢谢。”吟晴淡淡地回道，抿了抿唇，“听闻嫂嫂可是有了……”
　　 楚天阙有片刻的失神，旋即失落答道：“大哥待她很好，真的很好！”深吸一口气，他转换一下心情，“倒是你，赶紧好起来，我还想喝你烹的茶，还想听你诵的诗，还想陪你一起下棋呢。”
　　 “嗯，好。”
　　 冬日里难得的晴日，楚天阙抱着吟晴出了房间，让她坐在光秃秃的枇杷树下，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惜吟晴的身子依旧不利索，不然她可以采集一些雪，煮一壶好茶了。
　　 “我说阙怎么没来看我，原来是弟妹病了啊。”苏婉的声音不适宜地响起。
　　 吟晴一阵无语，这女人怎就这么胡搅蛮缠？
　　 最尴尬的却是楚天阙，面对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也都需要照顾的人，他不知该如何做了。他打量了一下，把备给吟晴的手炉递给了苏婉，又嘱咐丫鬟再去库房取一个。
　　 “天气寒冷，地面湿滑，嫂嫂还是少走动的好。”吟晴平平淡淡地说道，心中却渐渐升起一股凉意。
　　 “谢谢弟妹的关心，不过大夫说走动一下更为有益。”苏婉笑得煞是迷人，“况且，也听闻晴儿煮的茶特别好喝，想来试试。”
　　 吟晴突然明白那股凉意从何而来了，因为今日的苏婉宛若吐着信子的蛇，伺机要咬她一口呢。
　　 “有了身子的妇人不宜喝茶，况且吟晴还病着呢，把病过给你就不好了。”楚天阙不想吟晴病着还要为别人煮茶，并且吟晴现在已经不是丫鬟了。
　　 听着楚天阙为自己辩解，吟晴只觉冷意消散了许多，“是啊，嫂嫂为了小宝宝着想，饮食特别要注意点。”
　　 看着他俩郎情妾意的举动，苏婉眼前黑了一片，气血也在蹭蹭地往上涌。终究，她要失去他了吗？当初的迟疑而未去赴约，终是伤到他了对不对？不，他们曾经那么相爱啊。
　　 “阙，我有些不舒服，可不可以扶我坐在吟晴的旁边。”
　　 楚天阙一听有些慌张起来，手忙脚乱地扶她坐到吟晴旁边。
　　 “阙，我害喜得厉害，你能不能去你大哥那儿，拿一些我想吃的酸梅子？”说完，用手拍了拍心口，表示很辛苦。
　　 楚天阙听罢，不疑有他，飞速地跑出院子。
　　 终于只剩下她们二人，苏婉便恢复了她本来扭曲的面孔。
　　 “嫂嫂把天阙支走，是要跟我说什么呢？”吟晴开门见山地说道。
　　 “不要以为你有一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就可以取代我在他心中的位置。”苏婉很是自信地说道，“而且你是个妾，他很快就会再娶妻的。”她说这句话的声音不算太小，引得干活的仆人们纷纷侧头观看。
　　 “但他的妻子肯定不是你！”
　　 “你……”吟晴的一语中的让她倍觉恼火，她声音略带哭腔反驳道，“他是爱我的，一定是，不然为何会为我做那么多？”
　　 “呵……”吟晴冷笑，本是冷淡的面孔又冰冷了几分，“可他已渐渐地不爱你了。”
　　 “你胡说，他娶你不正是因为你像我么？如果他不爱我了，那他……能爱上谁？”
　　 吟晴再次为女人的自以为是感到折服和无奈，也不想与她多做纠缠，起身想要回屋，看着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的苏婉，无奈叹道：“你这人真是悲哀得很……”说罢，转身回屋。
　　 “既然他不爱我，自然也不爱你，对吧？”
　　 吟晴不想理，不料那只手还偏偏来拽她，本就虚弱得摇摇欲坠的她便那么朝身后倒去，而身后却恰是刚刚站起的苏婉。
　　 “砰——”巨响在耳畔炸开。
　　 最让吟晴在意的却是明毓那声撕心裂肺的“婉儿……”，那瞬间脑袋里闪过两个念头：一是自己又可以残喘一段时间了；另就是楚天阙不爱苏婉了，那他心里又装着谁了呢？
　　 潺潺的血给洁白的地面，点缀得像梅，艳且妖娆……
　　
　　 7
　　 吟晴跪在冰冷的地面已有四个时辰，她的对面陈列着楚家列祖列宗的排位，只因苏婉的流产与她有莫大的关系，而楚家对子嗣的看重程度也超乎她的预料。楚夫人气得昏厥过去，楚老爷气急把她祠堂里一扔，等着宗祠给她定罪。
　　 她没有辩解，反正于她而言，都时日无多了。是了，吟晴不是人，只是异类而已。
　　 奇门异志里，光怪陆离之事多不胜数，自然异类也不缺，而吟晴便是那个异类，性子冷淡，不易悲喜。她为楚天阙的执念而生。曾几何时，少年困在柴屋里，为他的求不得，执拗地放不下，便有了吟晴这个人。
　　 可奇怪的是，吟晴有自己的思想，除了容貌，其他的皆与苏婉风马牛不相及。事实上，她完全可以离开这里的，可是，为了活下去，她选择留在楚天阙身边。
　　 是她，给楚老爷提议，让楚天阔向苏家提亲；是她，使了招让苏婉迟疑没逃成婚。她让他的执念加深，于是她活得愈久。
　　 唯一的偏差，她爱上他了。不舍得他执念得如此辛苦，所以一直都在努力地化掉他的执念呢。如今他总算是渐渐放得下了，如此她也大限将至了。
　　 冬日的地面格外冰凉，寒意刺骨。吟晴冻得有些迷糊，依稀听见楚天阙在唤她。
　　 不过这倒不是幻听，楚天阙真的在唤她，一声一声，把她从混沌中拉离，但她却没有应。
　　 “晴儿，我知晓那一定是意外，你的性子根本就不屑做那件事。”楚天阙在门外如是说道，声音中带着焦急。
　　 “晴儿……你应我啊，我知道你怨我，是我……对不起你！”他只是出去了一小会儿，再回来，吟晴压在苏婉的身上。从苏婉的身下淌出那蜿蜒如小溪的血迹，让他什么都想不起，只知道将吟晴拂开，抱着苏婉去找大夫。
　　 而后他才想起，她也还尚在病中，他赶回来，得到的却是她已被关进祠堂的消息。
　　 “晴儿……我真的是在将她放下了，你信我么，信么？”
　　 跪在祠堂里的吟晴嘴唇颤动，想说些什么，看着自己趋于半透明的手掌，终究什么也没说。她不怨的，因为有些事情本该出现它应有的样子，强求不得……
　　 楚天阙本打算站在门外，陪她一起熬过这漫漫寒夜，不过楚老爷又怎么可能允许，是以硬叫小厮把他拖回屋子，还落了锁。天明之际，吟晴便被人驾着到了宗祠里，年迈的族长在看到她的容颜后，直直骂着楚老爷“糊涂，糊涂。”
　　 楚老爷只得垂着头，唯唯诺诺地认错。
　　 族长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看了吟晴许久。“犯妇吟氏，你可知自己犯了何事？”
　　 吟晴将手笼在宽大的衣袍里，敛眉回道：“妾身害得大少奶奶滑了胎。”
　　 “你为何如此做？”
　　 “只因嫉恨她如众星捧月般地活，而妾身只是一个小小的妾。她还说，夫君很快会娶正妻，叫妾身做好心理准备。”她给自己添上了莫须有的罪名。
　　 楚老爷气得呼吸不畅，一向宽厚待人的形象，被瓦解个干净，“你个下作的毒妇，楚家待你不薄，你竟害得我长孙夭逝，可恨！可恨！”
　　 老族长叹气，“如此，我若重判，你可毫无怨言？”
　　 “是！”
　　 “犯妇吟氏，谋害长嫂子嗣，其心可诛，现——”
　　 “放开我！”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族长的话，是楚天阙。
　　 他被几个仆人给牢牢困住，衣衫破了好几处，脸上伤痕累累。“晴儿，你解释啊，你快解释，那不是你的错，不是！”
　　 “天阙休得胡闹，那么多人看见，那么多人听见，谁还诬陷得了她么？”楚老爷怒骂道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晴儿你说话，你告诉他们你没有。”
　　 “不，楚天阙，我有！”吟晴无比坚定地说着。还是那般坚韧的眼神，一遍一遍在陈述着她没有说谎，可这次，是真的么？
　　 楚天阙想不到用什么话再来为她开脱了，只觉得心口空落落的，但他跪在地上，用恳求的语气说：“族长，留晴儿一命吧，求你了，留她一命……”
　　 一声一声，宛若杜鹃啼血，在吟晴的心里砸开一个洞，让她心痛和无奈，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什么事，却又不敢深想，但如果真是那样，倒也死而无憾了。
　　 “哎，痴儿……那便留她一命吧。这一生，让她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不再出来。天阙你可满意？”
　　 “谢谢族长，谢谢族长……”楚天阙语无伦次地说着，引得周围的长辈颇为心疼。
　　 吟晴被押走的时候，楚天阙叫了她。她纵有千言万语，却只留了“谢谢”二字。就这样吧，别再让他们成为彼此的枷锁了，不然离开的时候真的太难……
　　
　　 8
　　 吟晴没想到的是，苏婉竟然会来看望她，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过她已没有力气与她争执什么了，她的身子消散得有些快，害怕暴露，只得把身子裹在大袄里。
　　 “为什么你要编出一套那样的说辞来？”苏婉想不明白，明明错不在她，为何要编套罪责来认。
　　 “与你无关。”
　　 “你——我只是好心关心你而已——”
　　 “用不着了……我只问你，你还爱他么？”
　　 苏婉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地问，一时语塞，“爱又得不到，有什么用？”
　　 “如是那样，你放过他吧。你已嫁作他人妇，又何必阻止他不爱你。”吟晴淡淡地陈述着，“你已差点毁了他一次，还要害他么？”
　　 风卷起吟晴的袍角，有什么显露了出来，惊得苏婉捂着嘴。“你到底是谁？”
　　 吟晴笑了，一点也不介意她发现她的秘密，“我是你，却又不是你。”
　　 小院里再次寂静下来，余下吟晴平静地看着光秃秃的枇杷树，明年的话，她是不是看不到枇杷亭亭如盖了呢。
　　 楚天阙自那次以后，才真正显得成长了。整日认真地跟着学生意，管理铺子，只是偶尔他会想起枇杷树下的那张棋盘，想起划过耳畔的那些诗词歌赋，想起吟晴那张淡若栀子的脸，偶尔看见苏婉会打招呼，会想起那是他曾经深爱过、为之痴狂过的人，也仅是曾经而已。
　　 到了万物复苏的春，苏婉那边在再次传来了喜讯，喜悦充斥着楚府，也许再也没有人记得那个吟晴了。
　　 这个季节，迎来了楚天阙弱冠，家里人忙着为他议亲，楚天阙没有推辞，但凡有看得上眼的，他都有尝试去相处过，可没有那种在枇杷树下的轻松怡人，没有他熟悉的棋、熟悉的诗、熟悉的人。
　　 最后楚父楚母为他择了一家门当户对的富家千金，倒也没有什么不妥。
　　 只是有时候，那叫“晴儿”的习惯，闹得他整日难憩，有时他都绕到那个小院，却也没有进去，他在想，吟晴后来不再理他，是不是在介怀他对苏婉的情谊呢。
　　 很快，大婚的日子就到了，十里红妆，三千宾客，闹腾得整个京城都知道，没人知道，在这里，他娶过一个叫吟晴的小妾，和其他争风吃醋的小妾不一样。
　　 热闹散尽，楚天阙跟新娘子被迎进了洞房，系了红绸的合卺酒摆放在桌上，刺痛了楚天阙的眼，原来，曾经他与她连合卺酒都未饮过。
　　 “夫君，我们饮了这杯酒吧。”新娘子含羞带怯地说道。
　　 “好！”楚天阙端起酒，心却莫名地痛了起来，甚至还在一点一点地扩大，好像有什么要从身边剥离。
　　 他推开新娘子凑过来的手，不管不顾地冲出新房。
　　 小院大力地被推开，吟晴穿着那身他们成亲时的红嫁衣，站在长满新芽的枇杷树下，她的小半张脸都呈透明，正绝美地笑着。
　　 “晴儿！”
　　 她回头，楚天阙也穿着喜服，正向她跑来……
　　 倏尔，轻盈的她被他抱起，她俯身，贴近他的耳畔，说了什么，直至消散……
　　 楚天阙搂着一件空了的嫁衣，跌在地上，失声痛哭，流尽他弱冠前的最后一滴泪。
　　 他说：“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9
　　 时过境迁，亭亭如盖的枇杷树下，一方石桌，坐着一个手持蟠龙拐杖的老叟，曾经他也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可如今老了的他，选择待在这棵枇杷树下，宛若枯枝的手颤颤巍巍地在石桌上下着棋，满含微笑地看着无人的对面，笑着笑着竟流下泪来。
　　 垂髫小儿不太懂此举，抬头问少妇，“娘亲，祖父的另一杯茶给谁喝的？”
　　 少妇微笑地答：“给一个叫吟晴的女子的。”
　　 “那那个吟晴在哪里？”
　　 “除了你祖父没人知道呢，不过我想，在他心里吧。”
　　 “真的吗？心那么小，竟然装得下一个人呢。”小孩儿吮着手指，满脸疑惑。
　　 少妇为他的童言无忌感到开心。再看老叟，依旧重复着刚刚的动作，下着棋。
　　 “我们会再重逢的吧，晴儿？”
　　 “我们会再重逢的吧？”吟晴也曾如此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