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我们的河流和湖泊(散文)
我知道父亲也说过这话。那时我还小,他说这话的时候,总是在和母亲吵架以后,手里端着酒杯,眼里满是迷茫。我只是楞楞地看着他,这句话里有太多我难以明白的东西。父亲是个孤儿,他的父母都在他出生的那年前后脚地离开了人世,是他的哥嫂就是我的大伯大妈把他拉扯大的,刚满十六岁就被下放到这个农场。父亲说你大伯大妈说养不起了,终究要我自己去糊自己的嘴。就这样来啦。教门里的规矩我是一点都不懂,也顾不得真主的怪罪了。饿死人的年头,只能顾命了。现在我回去都不敢到寺里去见阿訇。我问妈,我们是什么教门?母亲重重地说一句,你们一家都是回回子。母亲这话好像把自己撇了出去,母亲说我是汉人。你们这个姓没有一个是汉人。那时我还是不明白,转过身就跑出去玩了。
队里原来下放的一个七十多岁的尹姓孤老,在传说中越来越神。说他原来是国民党特工,一身全挂子的武艺,能一手托把茶壶,另一只手掐着腰,后退数步,两条腿跑起来,眨眼就会蹬上数米高的围墙。那时我们还小,耳朵里灌满了他的传说。眼里却从没有看过他这样飞檐走壁过。只见过他瘦精条干,走路胸背永远挺拔得像根细竹,永远目不斜视。
等我们大些,他却死了,不过传说还在。问大人都说不清。他死了,是场里出面送去烧化。孤老没有亲人,没人记得起他的过往,是哪里人,从哪里来,没有人说得清他的过往。他的身世像一阵轻雾做的绳索,你想抓住,风一吹来就弥散了。一个姓氏消失了,像大地上被风吹走的一片树叶。
埋过先祖的地方就是故乡。我们的父辈有的现在就埋在了这儿,这儿就是我们的故乡。可是父辈的故乡在哪儿哩。在他们的梦里或许有过无人知晓的怀念和追索。
无数条河流汇集的地方,有的成为新的湖泊。而无数不同姓氏汇集的地方只能成为沼泽。我们的父辈曾经相互提防,在针尖上展开各自的勾心斗角。他们常常把对方当成沼泽里陷阱。
关上门他们会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说,姓某的鬼得很,你不要和他小子玩,姓某的不好惹,你和他闺女玩要小心。
那时候年幼的我们往往茫然不知所措。虽然我们出生在这个沼泽里,但是我们彼此在头发很少的时候就玩在了一起。我们是发小,总是在嬉玩中忽略了我们的姓氏,忘记了彼此有些可笑的口音。
后来还有些更远处的庄户人家来骚扰我们的果园,都是成帮结伙明火执仗。不过那时候我们都长大了,都长成棒小伙子了,已经能够挺身捍卫我们的果树果园,因为果树果园就是我们的生存之地姓命财产。父母说果园以后就是你们的了。所有半大的小伙子都自发组织起来,晚上连夜巡逻,用手电筒灯光做暗号,用口哨来招唤同伴。一家有贼,全体出动。在白天我们都聚在一起,手里都挥舞着棍棒,示威似在果园边走来走去。庄户人一向蔑视我们一盘散沙的软弱,我们也不再忍受他们明目张胆地挑衅。终于在一个黄昏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等到县城派出所来人,在那场数百人的械斗中双方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虽然没有死亡,却各自伤了好些人。至今在我哥前额上还留着一道两三公分长亮亮的伤疤。最终不了了之,各家伤病各自料理。不过却从此天下太平。
多少年后我们回忆起那场械斗仍然是热血沸腾,好像是在回顾一次金戈铁马般的战斗生涯。后来遇上同龄的庄户人,他们也说自从那次打过架以后他们知道场里人也不好惹。我们都笑了起来,时间让我们一笑泯恩仇了。
不过,那样的岁月,我们那一代人结成了我们的江湖,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童年记忆。慢慢衰老的果树,却慢慢成就了我们终生不渝的友情。
六
在勇子家的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我说我从四十岁开始的时候开始怀念故乡和你们。我说得很动情。勇子说,不要说过去,我们还有未来。我说,我活了四十年啦,未来难说还有四十年。未来还没有来,我只能回忆,只能追忆,追忆我们的似水年华。
其实我想说,人如果没有追忆,就不需要文字这个东西。我还想说的是追忆就是追念我们的疼。
疼痛和思念一样是有距离的。
许多年前我离开家乡,在县城成家立足,然后把父母接到县城居住。现在家乡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概念。想想家乡,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水果的甜香弥满了空气。这样的距离是甜蜜的。
直到有一天我因事乘车路过家乡,车行迫近,距离开始疼痛,从眺望开始不安。从看见路边那一排高大的悬铃木开始紧张。在完全接近的时候我简直要疯了。所有的果树都不见了,只有成片成片的玉米和大豆。我完全疯了。
掏出手机打给勇子,因为我听说他最近回来过。我说勇子,一棵果树都没有了。果园消失了,我们的农场不见啦。勇子平静地说,我也是才知道,听说农场卖给一帮江苏人搞成了农庄。所有果树都砍啦。你也知道那些果树也老了,也结不了多少果子啦。
我们曾经无数姓氏的河流被尖声厉叫的电锯截断了,我们曾经无数姓氏的沼泽被沉声不响的推土机填平了。
我们曾经无数次梦里回望的童年也被完全覆灭了,当然。
回来后的那些日子,我恶梦连连。在梦里,时间就像流水,漫过那一片片玉米和大豆,水落,露出一片让人恐惧被截断的树木茬口,大张着嘴,发出痛彻肺腑地呻吟。
醒来,我就想找个会画的朋友,把我的童年画出来,来抵抗这个来自心底的呻吟。时间星移,画一个少年,空间斗转,在夏天夜晚的明亮星空下。他坐在一个矮棚上,晃荡着双脚,他的身后,是一片晚风中的果木,风来,他的发和树的枝条一起,随风飘摇。
他的脚下能不能再画上一条河?我不知道。对这样的构图我没有把握,我想问问我的画家朋友。
七
这个小城的生活,我感觉我和周围的人们又像回到了父辈的农场,各自背负着姓氏的河流,在陌生中提防,在提防中陌生。唉,这终究陌生的姓氏沼泽。
这一切,就结束在那次从勇子家醉酒以后。曾经的玩伴陆陆续续从外面回来了。就生活在我的身边,他们的生活不断和我路过,我会时不时地和他们打一声招呼。终于不再像招呼陌生的邻居那样招呼了。我们相对的笑意清澈见底,因为我能清晰地看见他们的过往,童年少年青年,还有我们一起曾经沉浸过的理想向往。
他们面对生活的每一次挣扎每一步努力都让我心生敬意。
前些天,听说林子查出了肺癌。那一刻,我不禁失声痛哭。看来年龄的沟壑已经毫不留情地降临了,在这个沟壑前注定要倒下一些我们。现在他还活着,吃药化疗,形销骨立。因为他们夫妻没有孩子,抱养了个孩子,因为找不着人,上不了户口。他打电话告诉我,我说我帮。
过年年初几,打电话给勇子约他到家里来做客,他吞吞吐吐。原来他爱人何云在,见面我责怪他怎么不早说。还好,他说,命没丢,腿也保住了。何云在病床上,朝我们笑。说,你们是第一个知道的朋友。
每次路过中学校门口,我都要看看三忠夫妻有没有出摊,因为我怕错过他们熟悉的笑脸。瘦子家的特色砂锅要不是早晨那样匆忙,我一定要去尝一尝。
抽时间吧,等林子家孩子的户口上了,何云的腿康复出院,我们是时候要聚聚了。现在我有事没事都给他们发短信说:有事吱一声。没事也吱一声。他们就回:吱,像鸟叫。
现在我们都散落在各自命运的路边,就像散落的鸟群,各自叫着,却从未彼此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