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一起成长
七月,五分被分到玉香庙乡礼堂收购粮食,负责粮食储存。梅五分沉静稳重,谦厚有礼,是粮站的稀有人才。他很少跟人交往,一有空,就坐在保管室练习写字。下站没几天,出纳笑眯眯地送来下站补助,“刘站长想办法给大家弄了点零花钱,只有称上的人和你知道这事,嘴要严,不要对外人说啊!”这不就是贪污吗?梅五分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这还是我帮你要的,算我多管闲事,想要的人多的是,你娃娃嫩得很,钱暂时放在这里,不收,明天就给我送过来。”
“发现了怎么办?库存亏空那个负责?”看着比一个月工资还多的钱,五分何尝不想要。
“除非你去告发。收零成整你怕个鬼,玉米交不够你找我!”
“真的没事?”
五分抹着汗,钱是多么好的东西,他的工资,一部份存了起来,剩下的只够添置低档衣服和简单必用品,请鲜蓉看场电影,也会踌躇再三;梧桐院的房子,破旧不堪,随时有垮塌的可能,照现在这个存钱速度,没两三年时间,他是不敢修整房子的。
“没事,拿回家补贴家用,这点小事算得了啥子?莫惊惊慌慌的,你这个样子,今后哪个敢遇你?”
下站快一个月,五分清理保管联时,发现母亲卖粮的两份单据,他急坏了,母亲种的粮食,只勉强够吃,哪有余粮可卖?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回到梧桐院,母亲正忙着做早饭。屋里有两麻袋玉米,五分打开麻袋,翻看着玉米。甘枝翠看到儿子回家,既高兴又意外,同儿子说着梧桐院里琐碎事情。
“妈,昨天卖粮单据拿到没有?”
“我们人熟,不给单据,称是一点也没少。昨天卖了两次,差点两佰斤,我还得了两元钱。一个院子里的人都要我帮忙,还买椒盐饼子送我。这是你姜妈的,怕我说话不算话,昨晚就放这里了,吃了饭他们自己背去,我卖粮不用排队,站上的人都认识我。”
“妈,你做事为什么不动脑筋呢?别人在利用你开空仓,开假票,你这不是让我犯错误,打我的饭碗吗?”
甘枝翠手里的瓢“铛”地掉到地上,她听不懂其中奥秘,五分都说事情做错了,那一定就不对。
“不卖了,不卖了,一颗粮食也不卖了,我马上去找他们。”
“安安静静呆在家,你不能为我出力就算了,总不能再去给我闯祸,记住了,就是天王老子的,也不许帮忙。”
甘枝翠扯着手指,怔怔地看着五分,一个熟悉的表情惊醒了梅五分。那是每次被父亲打时,母亲表现出来的,孤独无助,听天由命的神情。
梅五分恨不得立即给母亲跪下,“妈,不稀罕别人的钱,我们会有钱的,我会让你比唐妈过得幸福。”
五分进了综合办公室,他终于有了一个套间,第一件事就是接母亲到街上住。五分为母亲买了一块手表,教她认时间;买了一根手仗,走起路来省力,姿势也好看。甘枝翠一回到梧桐院,大冷的天也把衣袖高高挽起,让邻居看她的表,讲着城里的新鲜事。梅五分和母亲一样,舍弃不了梧桐小院。五分在原屋基上把房子重新修建,地基加了防潮层,地面干爽而整洁;增添了窗子,房间采光充足;完工的时候,请院里所有的人吃了一顿饭。在梧桐小院,梅五分要为母亲铺一条尊严之路,和平之路。
“甘妹妹,天大的消息。”甘枝翠正在菜园地给儿子弄小菜,准备明天进城带去。
“姜嫂嫂,什么事?”有人跟她说话,她总是很高兴的。
“梅新全死了,喝酒骑摩托车摔死了,唐嫂嫂也没男人了。”
“摔死了?你听错了吧?前天我在堰塘遇见他时,他还跟我打招呼。”
“要不人家怎么说,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呢?他们家昨天下午就关门闭户的,我是刚才到村上买盐听说的。
“他就这样没了?”甘枝翠腿脚发软,菜撒了一地。
“让她拽,女儿嫁了有钱人,雪峰上了班,梧桐小院不够她走了,她把谁放眼里了,我说呢,她怎么把好的都霸占完了呢?老天爷有眼,这就是报应。”
六
光秃秃的梧桐树,默默无语,承受着,风吹雨打,承受着岁月带走它的一切,又赋予它新的使命。
甘枝翠过着心神不宁的日子,这些年的磨练,她懂了很多,从梧桐院人们的言语中,她知道粮站正在清查贪污犯。
“到我们乡收粮的刘站长遭了。”唐妈对高婆婆说,雪峰在镇上上班,镇上的新闻她能第一时间知道。
“看起来像个弥勒佛一样,对人和和气气气的,一点也看不出来是坏人。”高婆婆说。
“还有没有其他人倒霉?”甘枝翠怯怯地问。
“问五分不就知道了。”高婆婆说。
“五分好久没回来了,出纳,保管最容易犯事,没他们钱就套不出来。”唐妈说。
甘枝翠变了脸色,心“扑通”“扑通”乱跳。五分说他协助调查案子,有一段时间不能回家,但他为什么要给她买那么多穿的,吃的,还给她一张存单,他是跟他父亲一样舍不得花一分钱的。
“他上班不过三年时间,做事谨谨慎慎的,梅站长把他当家人一样,正走运呐,莫把坏事往他身上拉。”高婆婆说。
“五分修房子听说没借一分钱,这不是很奇怪吗?他才挣多少钱一个月呐。现在的事谁说得清,事情来了,有哪个真心帮忙,听说市上也派人来了,谁敢搞假?梅站长只是新仓站站长,保住自己的官帽就不错了,甘枝翠去问一下,反正你也没事做,有事早做打算。”
甘枝翠哭丧着脸,用她不大灵光的脑袋想着唐妈的话。
让梅五分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母亲卖粮的事被揭发出来,顺藤摸瓜,他们所谓的补助也被查出来了。梅五分恨死了刘站长,觉得自己人生有了污点,大好前程被毁,再无出头之日了。梅五分在不知不觉中承继了父亲吝啬的性格,朋友之间涉及花钱的活动,从不参加,他在单位几乎没有朋友,迫不得已,他找到雪峰,借了一千元钱,退还脏款,缴了罚金,所幸保住了工作。梅五分回到梧桐院,大家表情僵硬地同他打着招呼,往日的热情不见了,连一直庇护他的高婆婆,只在他家坐了半个小时。以前女人婆婆妈妈的问候,男人臭臭的烟味,是他一直想避免的,现在却变得弥足珍贵。
“你怎么还读书哇。”甘枝翠睡不着,走进儿子房间。
“妈,我要拿本科文凭。”
“雪峰现在当付主任了,你姜妈说,雪峰大模大样的,当不了大官,我看雪峰比他父亲还亲热人,见到我总要说上几句话。”
“他比唐妈好。”梅五分出事后,遭到同事的排挤,鲜蓉也离开了他,雪峰不仅没落井下石,还到粮站陪他散心。
“等我们的桔子红了,我要给梅站长送桔子去,他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甘枝翠突然说。
“梅站长给你说什么了?他跟你能有什么话说?”
“他说你没事。卖玉米开假票的事,我全告诉他了,那是我犯的事,跟你无关。”
梅五分受到重重一击,他惊得跳了起来:“妈,你怎么能那样无知,那样没心计呀!这事也能说?!”
“我不说,你能跑得脱?梅站长不会害你,他一直是喜欢你的。”
“老出纳已经被开除了,他还有四五年就可以退休的,都怪你。”梅五分感觉心就要跳出胸膛,补助款的泄露,竟然是母亲所为,自己的幸福居然毁在母亲手里,他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只想你没事,哪晓得惹到他了。”
“老出纳对我像亲人一样,查他的时候,他还保护我,说我并不知情,他是真心想帮我。”梅五分喉咙梗住了。
“他也卖粮了?你不都没事吗?要不我再去找梅站长?”
“你是谁啊?找梅站长有什么用?出纳就是他开除的。你以为他们只是去年的事吗?你不懂!不懂!”
“还有办法救得过来吗?”母亲扯着手指。
“跟我一个站的都受到惩罚,几个人相互猜疑,谁是告密者,你真是大义灭亲的英雄,了不起......”
梧桐树上残留的几片黄叶,被北风撕扯着,作徒劳的挣扎。徘徊在树下的梅五分突然惊悟,梧桐,曾和他朝夕相处的梧桐,它和人的一生有着多么惊人的相似,为了储蓄能量,使自己变得更加强大,一到冬天,就去掉老叶,舍弃华丽的外表,回归到简单自然。
梅五分心潮澎湃,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自己一念之差留下了后患,受到惩罚,这是自己的过失,怎么能记在母亲的账上?这一路走来,母亲跟自己一样,无论对与错,都是走向成熟的过程,是一道特殊风景,是成长的标志。
风停了,山雾渐渐浓了,梧桐树上的露水,滴滴答答下着,五分沐浴在雾的温柔里,心像经过洗礼一般,变得很轻,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