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碑山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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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众见王耕田这样坚决,知道再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就谩骂着愤愤离去。
王耕田倒头便睡了,妻子问他,他说这顿饭太硬,吃得他心口疼。
十二
鬼石沟外出打工的人已走得不多了,大林还去他的采石场,走的那天晚上,他到牛娃家坐了半夜。他把几件洗过的半旧衣服交给牛娃妻子补,补了干活穿。灯下,她一针一线均均匀匀地走,低着头,不说话。牛娃和村委会的几个人在界碑山上转了一天,规划全村荒山绿化,搬到个枕头躺着和大林瞎谝。他同情大林,光棍汉可怜,又是一起长大的,这个家就允许大林出出进进走,懒得做饭了就来搭伙。大林也实诚,至于说他和牛娃媳妇脚长腿短的事,他不回避也不承认,笑笑就完了。
“我那三亩地麦子还得你照看,这是买化肥的钱,到你撒接苗肥的时候给我也撒了,”大林把钱给了牛娃。
“放心去吧,锄地的事有你嫂子呢!”牛娃拿了钱说。妻瞅了大林一眼,笑笑。
“收割的时候我就回来了,”大林说,“如果真的要退耕还林,我那块就全退了,我还当居民了呢!”
“你那块陡,可能得退,我给你照看着,”牛娃说。
“不能退。国家管几年后不管了,你靠啥吃饭?还要找媳妇生娃娃呢,媳妇娃娃吃啥?”牛娃妻子停住了手中的活说,“地可是庄稼人的本啊!”
“想那么多,你不累呀!”大林说,“这是政策,你懂吗,一时和一时不一样。”
“我是说,你别退完,”牛娃妻子说。
“我不留,山坡地留它干啥!”大林果决,牛娃也赞成,就再没说话,谝出门在外的事。
牛娃已睡意朦胧,此时要有三分钟的宁静,他就能酣然熟睡的。大林没再说话,只有线随针走的丝丝柔响在灯光中回环。大林看她,她瞟了大林一眼,就显出惆怅的神情。大林的眼睛就那么肆无忌惮地勾着她的魂魄,使她心旌摇曳。她懂大林今晚来的意思,要出远门了,它需要女人的温存,她也想。但一想身边躺着的牛娃,就又萎缩了。这两个男人谁轻谁重,她能分清。他眨眨眼睛媚情似水溶了大林。大林这就够了,就这么坐着,透过灯光看着她针针线线地为自己补衣裳,这是家的感觉,是幸福。他努力将眼前这幅画嵌进心里,带出家门后慢慢再品尝。
第二天黎明,一辆三轮车在广远转了一圈后,去采石场的人就全走了。实话说,这些年的农业靠副业养活着,一个人出门在外就身负了一家的希望,至于小两口出门挣钱,老人看家的农户比比皆是。
王耕田趁着村里还有精壮劳力,他一面鼓励年轻人出门打工,一面抓紧搞退耕还林工程。按技术要求先要修整水平带、鱼鳞坑,然后才能载上树苗。他就和杨小平、杜天保以及个自然村组长们商议对策,杨小平建议把群众不能接受这一政策的事实上交乡上,看乡上怎么办,免得村上得罪人。大家也就都默许了,王耕田不,他说:“咱不能有矛盾就上交。喊破嗓子,不如做出样子,明天先从我那五亩半山坡地开始,党员干部带头,修整水平带。”
第二天清早,随着爬上山头的太阳,村上的大喇叭唱了一段《走进新时代》,就是王书记喊上工的声音,三言两语一完,就关了广播和妻子拿了镢头铁锨上地了。一面红旗插在山腰的地埂边,夫妻俩歇了好一阵子还不见有谁来,就开始干活了。妻子犹虑,说:“咱这块地虽陡,可也长庄稼呢,要是你说的定补粮放不下来,咱的生活就有困难了。”
“咱是靠共产党翻的身,难道你不相信党!”他对妻子说,“党和政府是想方设法让群众过上好日子。这退耕还林是为人民群众亩谋利的事,不能怀疑,”她瞥了妻子一眼,很生气的。
“我就这么说说嘛,咱家里啥事还都不是由你呀!”妻子怕他生气,和言悦色地说。
到中午的时候,村主任、文书才扛着工具来到工地,也带来了水和干粮。杜天保神情颓丧,说:“我在马场喊了半天,就是没人来上工。”
杨小平也垂头丧气,说:“我也是。”
“咱们先干吧,干着看!”王耕田却笑声朗朗。
这块地有三分之二的闲着,是王耕田留着春耕种胡麻的,那三分之一是小麦,麦苗已显出绿色。依杜天保和杨小平,先把闲地整带,小麦就留着,收了这一茬再说。王耕田说:“大家的地都按了庄稼,都留着,退耕还林就成空话了,我就带个头吧。”大家拿他没办法,太阳落山时,一米宽的五条水平带就像五线谱,书写在绿色的田野上,奏响了广远村退耕还林的交响曲。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第二天,王耕田照样放开大喇叭喊上工,然后就和妻子扛着工具走向山坡,身后多了秦三夫妇。他很高兴,总算有人来上工了。陆陆续续的,村邻们也都来了,大家见王耕田产了自家的麦子,就想这政策是抗不过去了,才来上工。
牛娃在鬼石沟带了个头,他按大林说的,带领全村劳力先整了大林的三亩地,然后再整了自己的。
万事开头难,何况还是被视为命根子的土地!这一开头,就哗哗哗几天工夫超额完成了任务。那些说过风凉话,骂过娘的人家也全都退了规划之内的山坡地。
脱去了棉衣的王耕田觉得轻松了许多,心情极为舒畅,人也显得精神了许多。他步行到“四礼”公路,等了辆汽车去乡政府,它是主动去汇报工作的。
乡政府大院里很清静,干部们都下到各村去了,门卫老王还是那么忠于职守的坐在门房里看电视。王耕田走进去,他就让座、沏茶,说:“王书记,今天能不能喝几盅?”
“你说能喝吗?”他反问老王。
“书记和乡长去县城了,你等着,咱俩喝几盅吧,”老王说。
“领导不在家,你就酒瘾发了?”他嘲弄说。
“不是我,是你!我知道你非得等谢书记,”他拿出酒瓶,“这等人的事,怪闷的,不如喝酒!”
“你说领导啥时候能回来,说了咱就喝!”
“拉树苗去了,要早就早,要迟就迟。”
“好啊,我说呢,咱喝,等树苗!”王耕田乐了。
老王啪的拧开瓶盖,拿盖当杯,斟满了。
“喝!”
“喝!”
“这回退耕你又夺了第一,”老王说,“有些村闹得凶哩!头都打破了,派出所都上去了。”
“夺第一?我没想,我一辈子爱栽树。你来过我家,房前屋后全是树,我觉着舒服,”王耕田说。
“你是个实干家啦,能舍小家顾大家!”老王深有感触地说。
“别给我戴高帽了,我的王哥!”
“不说了,换个话题,”老王说,“我问你,广远有没有能说成的亲事?”
“男娃还是女娃呀?”
“当然是女娃了。”
“给谁说的?”
“我一个侄子,都二十五六了。”
“男孩多的是,女娃是缺物呀!”
“缺就不对外了?告诉你,缩小婚姻圈对后代不利!”
“女娃不对外。广远的光棍汉也排成队了,恨不得到外边去抢亲!”
“喝酒,喝酒!……”老王面带失望之色,斟满、饮干、亮杯。
王耕田笑笑,陪着同样的动作姿势喝干了一杯酒。
中午时分,拉树苗的汽车在大院门口按喇叭,老王去开门,王耕田也跟着出去了。
“啥树苗,谢书记?”王耕田搬着车厢乐呵呵问。
“你不抓紧时间整带,瞎溜达啥呀!”谢书记说。
“基本完成了任务,我等树苗了。”他答。
“你又夺红旗了!多少亩?”谢书记的脸上溢满了笑。
“平均每人一亩。”
“好啊,王耕田,你行!这树苗就先满足广远村。”谢书记跳下车,给王耕田友爱的一拳,把手一挥,对司机说:“调头,去广远!”
满载着树苗的汽车再没进乡政府大院,就调头向广远驶去。驾驶室里,王耕田与谢书记的欢声笑语比杨家河的清流还要清凌。